
1
乘火车回山东老家探亲,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瘦瘦的男孩。我没留意他是在哪一站上的车,只记得我睁开眼时他已经坐在了那里,头一直朝着窗外凝望。
他的表情淡漠,甚至带着一股悲怆的味道,看起来很忧伤。
或许此刻,他在思考着什么,回忆着什么。旅途的客车上,总是很容易回想起一些往事,这种感觉我懂。
伴随着铁轨的“哒哒咚咚”声,眼前的景物渐次闪过,这个时候最能真切地感觉到时光的流逝,那么琐碎那么珍贵,却又抓不着留不住,无可奈何。
我注意到,男孩的右手一直不经意地在左手腕上抚摸。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顺眼瞄过去,他的左手腕上有一块疤痕,很醒目地凸起在那里,丑陋又突兀。
男孩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窥视,他转过头,冲我腼腆地一笑。
“这里,”我指着他的左手腕问,“受过伤吗?”
男孩摇摇头说“没有”,随后他低头轻轻抚摸着那个疤痕,“这是我自己刻上去的。”
我愈加好奇,说:“我能看看吗?”
男孩点点头,把左手伸了过来。
这回我看仔细了,原来疤痕是一个字,不同于寻常的刺青,它应该是用小刀或者针之类的器物,一点一点刺破皮肤,一笔一划刻上去的。血液结痂后慢慢褪去,就成了这个样子,蜿蜿蜒蜒盘踞在手腕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个字的背后一定有着特殊的故事。
我问:“能讲讲这个字的来历吗?”
男孩点点头,说:“好。”
2
我爹是个混混,从我懂事起,就明白了这个事实。
他留给我最直观的印象,就是每天双手插在裤子口袋,村里村外地晃荡。
混混,在我们老家,也叫“青皮”、“无赖”、 “泼皮”、“地痞”等等,但年轻一辈用时髦一点的话称呼,就是“古惑仔”。
没人看得起混混,但我发自内心地为父亲感到骄傲。
“爹,二狗今天冲我吐口水了。”
“爹,胖墩今天玩游戏把我绊倒了。”
“爹,老师今天上课让我站到教室后面了。”
我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蛮横霸道却又喜欢恶人先告状。所有被我告过状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老师还是同学,父亲总会不失时机地找到他们,恶狠狠地挥挥拳头。
这种无声的暗示,使得他们心惊胆战,一个个对我敬而远之。
“爹,强子有一个望远镜,我也要。”
“爹,给我点钱,我要买海带丝。”
“爹,今天我不想去学校了。”
从小到大,我的要求在父亲那里,都不会落空。我知道,这都是我的混混爹带给我的特权。
我五岁才上幼儿园,是被母亲逼着去的。那时我显然依旧没有做好上学的准备,一路哭哭啼啼被母亲拉扯到学校。
母亲一走,父亲就悄无声息冒了出来。他完全不理会老师“家长不能进入教室”的劝阻,径自拉开凳子坐到了我旁边。
一个五大三粗,留着大洋头且纹身的混混堂而皇之地陪儿子坐在幼儿园的教室,这个画面想必很罕见,所以很多年以后,我脑海里仍清晰地回荡着这一幕。
老师在讲台上边拍手边唱:请你像我这样做。
我和父亲在台下边拍手边唱:我就像你这样做。
老师在台上唱:爸爸瞧,妈妈看,宝宝的小手真好看。
我伸出手问父亲:我的手好不好看?
父亲亲一下我的小手,说:真好看。
老师在台上唱:小小船,两头尖。我和爸爸去划船。
我对父亲说:我要去划船。
父亲说:好,下午去划船。
于是,下午翘课,父亲瞒着母亲,偷偷带我去县城的公园里划船。划了没多久,我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父亲软软的肚皮上,身上覆盖着父亲宽大的短袖汗衫。
天色已黑,凉风习习,光着上身的父亲冻得抖抖索索,见我醒了,宠溺地对着我笑。
3
我读五年级时,父亲开始带领一些人办起了瓜果蔬菜市场。那时,市场这玩意在农村是一个很神秘新奇的名词,只能在广播和电视里听到看到。
父亲属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集合一群哥们在村东头建起了十里八乡最大的蔬菜市场,生意日渐红火。
与此同时,我被父亲送去城里读书。
父亲说:“以后家里的祖坟能不能冒青烟,全看你的了。”
艰难的创业期挺过之后,终于苦尽甘来。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带着一帮小弟围着市场转悠,美其名曰“维持秩序”。这种前呼后拥却有大把钞票赚的行当显然备受钦羡,父亲因此春风得意喜气洋洋。
他不止一次在晚饭后掰着指头对我和母亲讲:“再过一阵子,咱家就可以买辆桑塔纳了!”
当时,在自行车都难得见到几辆的村子里,桑塔纳轿车绝对是我有限的认知里能想到最奢华牛叉的东西了,所以听父亲提到这个名词时,我面色潮红,遐想着坐在小轿车里的醉人画面,激动得浑身发抖。
父亲看到我的样子哈哈大笑,他把胸膛拍得咚咚响:“放心吧儿子,年底爹就把小车给你开回家!”
日子在我的满心期待中,慢慢趟到了年底,然而父亲承诺的桑塔纳小轿车却迟迟未开回家,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开回家了。
因为,父亲被抓进了看守所。
当时,离新年大约只剩半个月,因为蔬菜市场收发货的地盘之争,父亲带人和临乡的几个混混扭打在了一起。
混乱中,父亲用一把铁锹结束了战斗——一名混混后背被父亲劈开,倒在地上鬼哭狼嚎。
闻讯赶来的公安把一伙人押上了车。
我随母亲去看守所看他。父亲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我已经托人打点好了,过几天就能出去,不耽误买桑塔纳小车!”
一直到新年过完,父亲仍旧没有出来,而是从看守所转到了市里的监狱,刑期是四年。而这,已经是母亲和一堆亲戚朋友倾尽努力,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了。
年后不久,我和母亲再次去探望他。
父亲没有再说出来的话,更没有再提买桑塔纳的事。他的眼神有些闪躲,是那种飘忽游移的尴尬。
他握着我的手说:“良良,你要好好学习,老老实实的,在学校不要打架,能忍就忍,莫要学我。”
我点点头,望着父亲被剃光的脑袋,莫名想起了电影《古惑仔》里面的名言: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临别时,父亲忽然转头对母亲说:“下次来时带一张良良的照片吧?!”
4
我的初中三年,称得上度日如年,几乎是在对父亲的日思夜想中熬过来的。由于休息日与探监时间总是相悖,我去探望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对于父亲,我不仅是单纯的想念,更在于期待他出来后,我能恢复以前的荣光。
在城里读书的这些年,我越来越感觉到了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的差距,我总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土里土气,这让我越来越自卑,性格也变得日益孤僻,我迫切希望父亲出狱后能改变这一状况。
临近中考时,父亲终于刑满释放。
那天,我和母亲早早赶去监狱门口等他。
可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失望了。
他的右腿瘸了,孤零零拎着一个箱子,原本高大强壮的身躯随着腿的一颠一拐,也变得佝偻而孱弱,再不复当年的雄姿英发。
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腿是怎么瘸的,他也不说。
于是,这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秘密。
5
高二时,我情窦初开,疯狂地喜欢上了学校里的一名女生。
女生名叫王环,人长得漂亮,成绩也好,有着城里人身上那种高贵大气,这让我有些自惭形秽。
幸运的是,王环对我也有好感。
然而,这种好感让我成为了众矢之的。那时,学校里不乏王环的追求者,我只是她众多爱慕者中之一。
一天中午,一群学校里的不良学生在宿舍门口堵住了我,为首的人叫陈强,据说他哥哥是在市里混黑道的,很有名气。
陈强指着我的鼻子说:“撒泡尿照照你的熊样,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再敢跟王环套近乎我废了你!”
我盯着他,没说话。
陈强火了,反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歇斯底里冲他吼了一句:“我不怕你,我爹也是混黑社会的!”随后我还了一巴掌,和他扭打在一起。
事情的结果是我和陈强都受到了处分,并被要求喊家长来校谈话。
那是我读书生涯中第一次叫家长。父亲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点头哈腰,不知所措,一个劲给老师道歉。
我透过办公室门缝,看到他的背影,那种被岁月穿透的沧桑感突然扑面而来。
那一刻,我意识到,父亲老了。
一切敌不过时间。在监狱里的四年,他苍老得很快。
那个小时候随时随地准备站出来无条件呵护我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从办公室出来后,看到站在墙角的我,他的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无奈、伤心、尴尬,或者还有别的,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良良,能忍就忍忍吧,不要再打架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我扭过头,转身就走,身后飘来轻微而悠长的叹息。
许是不放心,父亲回家没几天又来到了城里,在学校门口租了个房子,开始了他的陪读生涯。
于是,我每晚必须按时回房子吃饭睡觉。
这样一来,晚自习后和王环卿卿我我的时间就没有了。
这让我很忿恨。
然而,我的忿恨没有维持多久。
2011年10月28日,那天是星期五,下午学校放假。
我和王环依依不舍地悄悄告别后,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
然后,我看到了等候在门外的父亲,还有陈强他们一群人,其中一个染着黄毛戴着耳钉的应该就是他的哥哥。
我出去后,就被围了起来。
父亲不明所以,上前询问。
陈强看了一眼我父亲,随即笑弯了腰,他夸张地指着我父亲说:“这老头就是你吹得混黑社会的爹?”
一群人轰然大笑。
我冲陈强吐了一口唾沫。随后,我迅速被打趴在地下,哭着冲父亲喊:“你不是古惑仔吗!你不是敢砍人的吗!”
父亲突然发疯般扑向人群。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他手持砍刀挥斥方遒的英姿,可只是昙花一现。
他真的老了。
几个混混把他团团围住,狠命地拳脚相向,打尽兴了才扬长而去。
过了好久,救护车赶来,几个白大褂下来把父亲装上车。可赶到医院时,父亲的手已经凉了。
我极度震惊,怎么也没想到,这次打架竟然要了他的命。
医生告诉我,父亲患有严重的肝硬化,身体早已经很虚弱了。
他的病情,我竟一无所知。
我跪在床前,一声声喊着“爹”。
可我爹再也回不来了。
6
父亲出殡那天,我一个人在坟头坐了很久,胡思乱想了很久。
父亲这一生,到底是怎样的一生啊?
如果他没有入狱,是不是一切就会不同?
如果他不是为了买桑塔纳轿车,是不是就不必打架砍人?
如果我在学校不那么年轻气盛,能低头忍一忍,父亲是不是就不用死?
如果他能一直健康地活到我长大,该有多好!
其实,我一直想着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他买辆桑塔纳轿车,因为这是他念叨了好多年的心愿。
我一直想着长大后好好报答他,因为他深爱着我,我记得他一点一滴的好,可我在他出狱后总忍不住对他发脾气,直到他仓促离世。
我突然明白,报答父母的最好方式,不是给他们买房子车子,而是时刻克制自己,不对他们发脾气,不让他们担心。
可惜,我明白得太迟了。
时间是无情的,它总会夺去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只为给你一个来不及的幡然悔悟。
这些来不及,最后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对不起,和想念。
7
很长一段时间,我放假不敢回家,怕看到母亲灰暗的脸色,更怕面对空荡荡的家。
直到高考结束,我才有勇气再次踏进家门。
父亲走后,母亲腾出一个房间,把他的遗物全部放在了那个屋子里。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突然很想父亲,于是蹑手蹑脚溜进他的房间。
屋子里满是衣物,洋溢着父亲的味道。
衣柜下面是一个陈旧的行李箱——父亲出狱时拎的那个箱子。
我取出箱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日记本。随手拿过一本翻开,一张五寸的照片露了出来。
照片上父亲风华正茂,一只手将我高高举过头顶,我和他的脸上都挂着真心的笑。
我记起了父亲刚入狱那年问母亲要照片的事。
原来是这张照片,原来在这里。
我伸手将照片轻轻捡起,却发觉它已经极其松散柔软,似乎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它支离破碎。
明明放在箱子里,怎么会这样?我放到眼前细细端详,才发现照片布满细纹和渍迹,已经泛黄起泡。
把照片翻过来,后面是一行模模糊糊的小字,我费了好大劲才依稀辨认出是一句话:忍得住一切,忍不住想你。
念出来的那一刹那,我猛然明白,照片是被父亲无数次的泪水打湿,风化掉了!
这一发现让我如遭电击,脑袋里热血一阵阵翻滚澎湃,浑身颤抖。
我用尽力气紧紧捂住照片,眨着眼睛,把头高高仰起,可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汇成磅礴的雨,继而放声大哭。
爹,我懂了,并且一辈子刻骨铭心——这就是父爱!
我找来一把小刀,窝在角落里,一笔一划在左手腕上刻下这个字:忍。
鲜血淋漓中,刀子划破皮肤的刺痛感一阵一阵袭来,父亲的音容笑貌也开始在我脑海里交替闪现,幼儿园,小时候,出狱时,甚至是死亡那一刻,一张张,一帧帧,像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
恍恍惚惚中,我有种自虐的快感。
几天后,血液结痂,慢慢由厚变薄,有些痒。我揭掉痂,让这个字化为疤痕,永远遗留在了我的身上。
8
济南火车站到了。
男孩的故事也讲完了。
乘客纷纷站起来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我和男孩挥手告别,他拉着行李往车厢出口走去。
我赖在座位上,掏出手机,依次点开父亲的照片。
来部队后,我已经五年没回家了。
此刻很想很想你,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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