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兽女孩

独角兽女孩

01.

穿过重峦叠嶂，一块稀有的平原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房子。

清早，一只猫在空荡荡的水泥道上匆忙地赶路，走了几步后，又突然钻进一所泥土砌成的房子，紧挨着的房子的侧面，有只狗将自己蜷成了个圈儿，正寂寞地睡着。

许茉站在客厅的窗台边，盯着远方的青山若有所思，紫色雕花窗帘拉开了一大半，上面堆着昨夜剩下的零食。靠近沙发的那张茶几，纸巾只剩薄薄的一层，卢建翰趿着双灰色布拖，从房间懒洋洋地走出来，他随手抽了张纸巾，揉成个小团，塞住一只鼻孔。

齐露此时还躺在床上，一脸的睡意朦胧。

“这感冒还真是难好了！”

卢建翰边说边扔掉纸团，他的鼻子在近日愈发地变大。

许茉听见齐露在房间里喊她，她把头好奇地往里探。

“茉茉，过来帮帮我。”

齐露侧着身子，露出半截胳膊，正费力地去够椅子上的衣服。

“停水了哦！大小姐。”

许茉一把将衣服扔到床上后，齐露瞪大了双眼，惊恐地望着她。

“你确定？ ”

她开始烦躁地揉起自己发亮的头发。

“我确定停水了，还确定你头很油哦！而且越揉越油的厉害哦！”

许茉朝她坏笑着，齐露怏怏地穿着衣服，眼神里写满了迟疑，她听见外面卢建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又加快了速度。

“我建翰哥起的这么早啊？”

齐露弯下腰，她终于只剩下穿鞋了。

“是啊，你建翰哥，你建翰哥，你这个重色轻妹的家伙，你知不知道我可是被你的鼾声给弄醒的。”

许茉悠闲地走到床边的梳妆台，可马上又失落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看，齐露倒是欢喜地凑到她身边，俏皮地说让她下次千万不要忘了把鼾声录下来。

但下一秒，她们俩便一起发起愁来，这始料未及的停水，让两个女孩儿平添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沧桑感，她们始终认为出门前洗头会改善许多。

楼下这时响起了喇叭声，卢建翰已经坐在车里等着她们了。

“快点儿啊！你建翰哥等你等的花儿都谢了哩！”

许茉一边调侃一边把齐露往外推，齐露还不忘频频往镜子里回眸，她额前的碎发全都贴在了头顶，不管怎么努力挑下来都无济于事，她索性扎了个高马尾，额头亮堂堂的喜庆。

“别忘了我们昨晚说的话！”

许茉用力地点了点头。

02.

下了楼，卢建翰站在房子的一处斜角正逗着狗玩，那只叫豆豆的小白狗，生的好一副机灵可人的模样，许茉第一次来就觉得很是喜欢。

相形见绌下，卢建翰就笨拙了许多。

“你都不说话的么？”

齐露有一天发来这样一句话。

“呃，我不明白你想让我说什么？”

许茉怎么可能不知道齐露的意思，她这是故意逗她玩了。

“哎呀，你懂的呀？我是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齐露此时在屏幕另一方，但许茉似乎能看见齐露正红着脸，躺在床上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答案的模样。要知道齐露可是万年不主动的人，今年突然找她聊天，想必是真的喜欢上了。

许茉遇到了难题，她觉得卢建翰太普通了，一点都配不上齐露。

齐露是许茉的表姐。

“我就知道是你，催催催，烦死了。”

齐露看见母亲许梅坐在副驾驶上，一直不停地在按方向盘上的喇叭，只觉得气没地儿出。

“你还好意思说我，自己起床这么晚，催了你半天。”

许茉的小姨许梅从来不是怕事的角儿，她虽是笑嘻嘻地说着这话，但眼神却是凶巴巴的，许茉有些怕她。

就拿昨天清晨来说，许梅一大早就跑来卧室，在齐露耳朵旁念叨。

“还好你没有表露出来，不然可就糟了！”

齐露的呼噜声还在响着了，许茉微微有了醒着的意识。

“我就说建翰不适合齐露，许茉你觉得呢？”

“是的。”

许茉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但她此时的的确确是清醒着的。

齐露的呼噜声变小了些。

“齐露那时还叫我盯着别人，怕他被抢走了，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许梅开始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像踩在老式旧扶梯发出的晃动声，许茉掐死了重新入梦的欲望。

齐露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还好你及时止住了念头，我可算是松了口气儿。”

齐露瞪大了双眼，她张开了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紧接着呼噜声又响起了。

许梅走了后，留下许茉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建翰，快上车。”

许梅笑嘻嘻地朝卢建翰喊道，他摸了摸小白狗的脑袋，这才慢腾腾地踱过来。

“可以连蓝牙听歌么？”

齐露坐在中间显得很激动，听到卢建翰的答复后更是开心地放了一首自己最爱的歌。

许茉望着车窗外，惊喜地发现远方有一座山被削掉了一半，全部漆成了红色，在一片片绿色中很惹眼，像是喝碎酒似地红着脸大笑。

车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行驶，许茉的新姑父卢兆祥在前面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许梅时不时说话逗齐露生气，卢兆祥劝她少说几句，齐敏想伸出手去打她，但每次都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们要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03.

海拔每升高100米，气温下降0.6℃。

齐露手里拿着束花，拎个竹篮，颤颤悠悠地走在前面，不知道是温度骤降，还是她穿的太少，她的鼻子红红的，镜片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许茉走在最后面，她脚下这片红色土地曾经赐予过她无限的幻想，她自知不是个热爱劳动的人，可偏偏却爱用泥土雕塑各式各样的玩意儿。

“把它们晒干，切成规则的正方体石板，用小刀照着图片雕刻。”

她饶有兴致地给周围人讲解整个制作过程，直到一个拿着红色石板的男同学走了进来，许茉盯着那片红色看了许久，她只能弄到灰白的泥土。

齐露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

事实上许茉也并不了解齐露究竟爱好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将一块雕好的埃菲尔铁塔递给齐露时，她尴尬地笑了笑，眼珠子幽幽地转着圈儿，浑身的不自在。

齐露生活在一个城乡结合部，虽没有城市姑娘的焦扬跋扈，但也绝对谈不上对土地有半分热枕。

她常常在寒假来到许茉家，背着一个大书包，里面装满了作业，不过总是很敷衍地完成它们，过分的时候还会让许茉来帮着一起做。

小孩子有着很奇怪的心理，饭是别人的好吃，电视是别人的好看，连作业都是别人的好做，尽管齐露高许茉一届，她依然热衷于写齐露的作业。

她们要好的时候，像群苍蝇围着腐肉粘糊地打转，聒噪地让人生厌。

她们闹僵的时候，二人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连吃饭都得回避。

每到分别，却又注定哭哭啼啼，似乎今日一别再难相见。

但这哭泣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后来，齐露在暑假也会来许茉家，她们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相处的时间。

她们依旧像苍蝇般形影不离，却不再为小事而争个面红耳赤。

许茉觉得她们俩都在无形中慢慢长大了。

04.

“他太瘦了，像个竹竿。”

“我就喜欢瘦的。”

“天啦，你不喜欢胖的吗？我觉得胖的跟你很搭耶！”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齐露严肃地看着许茉，许茉笑的更厉害了。

齐露生的饱满，浑圆的头，浑圆的眼，浑圆的腰，浑圆的腿，连胸都是浑圆的，算不上瘦，但这分匀称和胖也是沾不上边儿的。

许茉赶紧解释道，

“他真的太瘦了，给不了人安全感，而且你们俩站一块儿怪怪的。”

“算了算了，你还是变着法说我胖。”

齐露悄悄地嘟了下嘴巴，她似乎一直都喜欢瘦瘦的男生。

许茉读高中的时候，和齐露同校，她们几乎每个假期都混在一起。

齐露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人，那个时候是她颜值巅峰期。

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圆月挂在流畅的鹅蛋脸上，头发乌黑如瀑，皮肤白皙光滑，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的身形极其曼妙，是任何同龄人都难以达到的精细发育。

这大抵还是得感谢齐露的母亲许梅，她本就生得光彩艳丽。

齐露喜欢她身边的童峥，他来自齐露的第二故乡，那时许梅已经改嫁，带着齐露远赴他乡完成学业。

“我知道你跟我妈，一直觉得童峥最好。”

“那是当然，他长得那么好看，而且对你又那么好，连我们班好几个女生都喜欢他，还是教导处老师的儿子耶！”

“可是他是个中央空调！”

齐露的声音突然变大了，眼睛瞪的更圆了。

她在高中毕业和童峥断绝了往来，因为他对所有女生都一样好。

但许茉知道，其实是因为齐露最好的朋友也喜欢童峥。

就像齐露和另一个朋友绝交是因为对方曾说许茉像个拖油瓶跟着她们。

许茉觉得此生可能再也遇不到像齐露这样的人了。

05.

车在30分钟前停在209国道的某个岔路口，几乎已经看不到踪迹了，远远地向山下望去，只剩下各式各样的绿，拼接成一副静谧祥和的画。

大自然是具有治愈能力的。

许茉坚信不疑。

给齐露爸爸送葬的时候，齐露开心地只顾蹦蹦跳跳，阳光明媚无比，鸟儿在周围歌唱，她几乎想跟着一同和鸣，她悄悄在许茉耳边说，她想变成一只鸟，飞出去玩儿一会儿再回来，因为走路实在太枯燥乏味了。

齐露10岁，许茉8岁。

可转眼间，齐露就已经26岁，而许茉也长成大人了。

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变成像风都能轻易刮走的微不足道。

“他太普通了。”

“他对我很好。”

“他怎么对你好的？”

“他每次都接我回家。”

“然后呢？”

“他工作中的事情也会和我分享。”

“他喜欢你吗？”

“他真的对我很好。”

“对你好的所有男生你都喜欢吗？”

许茉突然不能理解齐露了，她曾经无数次干涉许梅再嫁，那些叔叔们，每一个都对她们母女俩很好。

“你是不是妥协了？”

06.

雾变得越来越重，天色朦朦胧胧，许茉向前望去，齐露倒是变回了从前的妙龄少女。

她在雾影里细细的，许茉一直好奇她是怎样把自己折腾成如今的模样。

或许是刘海的缘故。

齐露在大学期间留了个刘海，像锅铲横在额头上，黑黝黝的一撮头发，把额头装饰的倒亮晶晶的，那双灵动的眼睛，却不再引人注目。

后来，她把头发染成了黄色，这又成了一把黄色的锅铲。

“能不能不要用锅铲形容。”

齐露自己都觉得好笑。

四年后，她掀起了刘海，脸变得又大又方，再后来，她的身子也由圆变方。

“我说了你本不该留刘海的。”

许茉狡黠地盯着齐露。

卢建翰在路上倒是安静，许茉完全无法理解齐露为什么会看上他。

齐露一直是个活泼的姑娘，有一次几个学生调侃齐露每次只填母亲的名字时，她风风火火地将亡父写了上去，然后大笑着说多谢提醒。

“他对我很好。”

齐露躺在床上，许茉侧着身子安静地看着她。

尽管白天齐露生了一场闷气，因为一回到家，卢建翰就使唤齐露去烧水招呼客人，而自己却坐在沙发上只顾打游戏。

齐露决定不喜欢卢建翰了，她黑着张脸，立马就被许梅抓了个正着。

“你怎么呢？建翰找了你下午。”

齐露躲在楼顶吹风。

“没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呢？”

“妈，我说了我有能力养活你，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没有自尊的生活？”

许梅诧异地笑了，

“那个人老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打断你，叫你闭嘴。”

“你误会了，这是我们开玩笑的方式。”

“不是，他完全不尊重你，我这次没有怎么干涉，就是希望你们之间能平等相处，因为我已经工作了，你们没有负担，我希望你们结合是因为快乐。”

“你真的误会了。”

许梅依旧在笑，她的眼角爬满了皱纹，一头红发早已染成黑色，白发隐隐可见。

齐露还在生气，许梅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想我们分手？”

“你舍得吗？”

“不舍得，他比你爸爸对我好太多。”

许梅的眼神突然变得感动起来，像是有烛光住在里面。

“所以他死了。”

齐露冷冷地说道。

07.

“你是不是妥协了。”

“他对我有9分好，只有1分不好，却是我最在乎的地方，我不喜欢大男子主义。”

齐露不喜欢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工作不顺一回家就打老婆的男人，在她10岁的时候得了重病离开了她。

“那你还喜欢他吗？”

“茉茉，我没有安全感。我不确定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还有，我要照顾我妈。”

卢建翰是许梅的继子，一个沉默寡言、相貌平平的30岁男人。情史为零，既往良好。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茉茉，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快乐过。”

“还有，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跟任何人说我还喜欢建翰哥，毕竟他也从没说过喜欢我。”

许茉点了点头。

“许茉，你快点啊，怎么走路也这么漫不经心的。”

许梅在前面大声喊道，她们要去给齐露的爸爸上坟。

她确实得学着少说几句话了。

许茉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