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且历
1
第一次去北京植物园,我二十一岁。人生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花。成片五颜六色的郁金香,如温婉的酒杯,齐刷刷的举起,将春色一饮而尽。大朵的碧桃花像是粉色的晚霞挂在枝头上,与蝴蝶说着缠绵的悄悄话。牡丹穿着华美的裙裾,傲娇的立在半高的枝头。丁香像是紫色的瀑布,携着浓浓的香气极力展示自己的存在。而我像是一只高兴坏了的小蜜蜂,一会儿看看这朵花,一会儿逛逛那个园。拿着新买的数码相机左拍拍右拍拍,似过年一般。
往里走,有个景点叫樱桃沟,那里有许多高大的乔木,围出来一道山涧,溪水很浅但清冽。沿着山涧是修好的木头栈道。此处的人再不如前面花海人多,春末夏初,空气里都漾着微微的甜。轻步走过,空空的脚步声,像快乐的奏鸣,迅速消失在山间。栈道的尽头是一道人工的瀑布。瀑布不高也不巍峨,浅浅的水洋洋洒洒的流下来,溅起的都是快乐的声音。
我和Mr. Lei请路人帮忙拍了一张合影,在那个小小的瀑布前面,他头微微歪向我,手轻轻搭在我的腰间。我表情略俏皮,比着俗气的V字。那时候他很瘦,身上只有排骨,但眼睛里都是自信。那时候我脸上还有婴儿肥,皮肤吹弹可破,齐头发帘儿,穿着印着小猫的卡通T恤。时间就那样定格在了我们的二十一岁。
彼时我还没有看过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然而现在却很想用小说里的话,来形容同样的二十一岁。“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槌不了我。”当时的我,也是一样。
后来在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有些相见恨晚。但我想,即便二十一岁的时候读到,大概也不会有多深感触。我依然会觉得自己能够生猛的面对一切,不能徒手打虎,起码也能疾风展翅。只因,那是桀骜又不知所畏的二十一岁,单纯美好的黄金时代。
2
第二次去植物园已是五年后。那是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在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之间周旋,还未拿到心仪的offer,有些狼狈,整日焦虑。室友说,要去植物园的卧佛寺拜拜,因为卧佛谐音offer。这一说法倒是让我觉得新奇,再有很怀念大学时期的那次经历,于是真就去了。
早春的植物园,花没有第一次去的时候的多,园门口的郁金香还是花骨朵,不过已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了。卧佛寺在植物园内部,掩映在参天的侧柏中。这寺庙据说始建于唐朝,供奉的卧佛也已经有近700年历史。铜佛作睡卧式,头西面南,左手自然地平放在腿上,右手曲肱托头,神情安详,和周围表情沉重的其他菩萨对比鲜明。殿的正面墙上挂一块横匾,上书几个大字——“得大自在”。
“得大自在”几个字,加上当时的场景,让我深受触动,那些纷纷扰扰的杂念,居然像是受到震慑一般,有了片刻的消停。世间最怡然的状态,莫过于看破一切、自在逍遥。可惜难了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总在欲念和贪嗔痴中沉沉浮浮,哪里到得了那般境界呢。顶多是将欲望和内心稍作平衡,或许也能少些不必要的庸扰。
自卧佛寺出来,我们绕去了樱桃沟,再度走上栈道,到那个瀑布前,又一次合了影。想要模仿五年前的姿势,回来一对比才发现,两个人的位置都没站对,表情更是比以前拘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石一土似乎都没有变化,一草一木依然春意盎然,但是行走在此间的两个人,却已经和五年前有了大不同。那时的Mr. Lei已经工作三年,早就退去了年少的张扬和青涩,逐渐内敛成熟;与别人原生家庭财富积累的差距,凸显了生活的责任和重担,更让他的自信逐渐被淹没。而我也没了曾经横冲直撞的劲儿,变得患得患失,彷徨又迷茫。二十六岁的我们已经开始被生活和现实槌去了最初的棱角,开始畏缩,但是心底依然倔强地保存着隐隐的向往。
说来也神奇,而后没多久,我真的拿到了心仪的offer,并且开始了实习。也许是心态放平和之后,该来的就来了;也许只是前面做的所有铺垫,让最后的结果如期而至。总之,一切似乎走上了正轨,我踌躇满志,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工作,每天上班到深夜。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长了第一根白头发。
对于这种变化,以前的我都是一惊一乍的。比如说,我几乎不太长青春痘,所以长第一颗不知道什么痘的时候,各种张皇失措,还找了痘痘膏抹上,生怕毁了容。那种紧张有些可笑,但记忆犹新。而我等我长第一根白头发时,却出奇的淡定。我就这样第一次发现“老”像是一个幽灵,以如此“亲切”的方式问候我。我在镜子面前,仔仔细细的端详那根白头发,以及那张略显苍白的脸,然后,把那根白头发揪掉了。
我开始隐约觉得,老去的速度比想象的来的要快。我可以假装不看见不知道,但是没又办法阻挡它的脚步,只能拼了命的跑到它的前面。真的,拼了命的跑。
3
再次去植物园是上周末,一晃又是快六年过去了。
故地重游,是和友人一起,各自带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娃。有了孩子就有了牵绊,连出游都无法按照既定的时间和线路,因为永远搞不清楚熊孩子会出多少幺蛾子。进了植物园两个小时,我们才行进了几百米。后来是两个小娃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截油松树枝,兴趣盎然地剥树皮,这一剥,就是一个小时。
索性,我们就找了一处亭子坐下。北京还是冬天,不过阳光特好,十来度的温度晒在身上,心情都像一件懒洋洋的棉袄。我靠在Mr. Lei肩上,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靠的更舒服些。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看看蓝蓝的天看看光秃秃的树,时不时的瞄一眼熊孩子们,依然在和树皮大作战。
俩娃终于肯走的时候,日头已开始西斜。我拖着那根油松棍子,拉着俩娃当“小火车”,热热闹闹的“开”上了木头栈道,这滑稽的行为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小溪里有冻着的冰,被阳光晒化的表面闪着晶亮的光。枯黄的芦苇草在风中轻轻的摇摆,遗世独立的感觉,让我好不欢喜,很想跑过去照几张照片,可惜没办法,还得给孩子们当火车头,脱不开身。就这样哐啷哐啷,终于到了栈道尽头的瀑布。此时瀑布只是一道低矮的断崖而已,压根没有水流过,中间还有几大块冰。我们抱着熊孩子合影,怎奈他根本不配合,只能随意照几张将就了事。
瀑布旁边有个亭子,上书“问杉”二字,听来颇有雅趣,然而熊孩子们吵吵嚷嚷的,早就打破了那份清幽,“趣”倒是有了,“雅”的踪迹无处可寻。迎着快要西下的温柔的阳光,我回望了一下这个略显萧瑟的小山谷,被晕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静静包容一切。
同一个地方,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来看,居然会有迥然不同的心境。这十来年的时光,一如无声电影一般,在心底一一划过。如今的我们,似乎总没有闲情逸致停下来好好欣赏风景,要不然被打断,要不然被牵绊。这是以前的我从来没有想过的,就像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树枝当火车头。此时我的心情再不是二十一岁的奢望,也不是二十六岁的焦灼,在而立之年的重负之下,反而有了些许的淡然。
对于这山川河海来说,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对于短暂的人生,则意味着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曾经听起来漫长的十年,回过头来看,竟然也不过是一瞬。仿佛这期间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喜乐与伤悲,都像是这山间的风,来过,好像什么也没留下,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
点点滴滴的时光,有的变成记忆被收藏,有的则成为融进生命骨血的东西,不知不觉到我们去到新的方向。会是哪里呢?我们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那些可以知道的部分,给我们安稳;那些不知道的部分,蕴藏惊喜,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
4
昨日整理这十余年来的老照片,不由得心生感慨,那时候的年轻与朝气,那时候的快乐和单纯,真的是再也回不去了。生命,就是这样一去不复返的过程吧,如王菲在《单行道》里面唱的,“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
朋友们在群里分享以前的照片,不难发现,原来我们都曾经是小鲜肉小花旦,只是岁月如刀,我们被槌成现在的模样。最后,我们只得安慰自己,曾经嫩过就足够,而且,现在依然美好。是的,怎么能不美好呢?我们如愿和爱人搭建了自己的家,物质生活虽谈不上富贵,但是一点点在变好。这不就是当初想要的么?也许容颜已改,也许天真不再,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依然在变成更好的人。我相信,真正美好的东西,会在岁月的酝酿之下,越发甘淳。
钱钟书说,“似乎我们总是很容易忽略当下的生活,忽略许多美好的时时光。而当所有的时光在被辜负被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似乎有些道理,只不过我并不感觉得曾经的时光被辜负被浪费。即便被辜负了,那也是那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青春,本来不就是用来被浪费的,不是么?不论怎样,回忆如美颜相机,会自动修复那些不好的地方,所以留在记忆背囊里的,总是好的;有些记忆看起来不好,但是依然被储藏,用来浇灌我们的生命。
人生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白银时代才刚刚来临。毕竟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余生最年轻的一天。纵使青春留不住,依然要在心里培育一朵永不凋零的蓝莲花。不过什么年纪,现实的生活要落地,但心中的自由世界要升起。
即便被生活槌的面目全非,但我还是想有些小奢望,想爱,想吃,如果可以,真的让自己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就这样老去,收藏喜乐伤悲,轻盈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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