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米家老爷子殁了,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一子七女,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葬礼!
一早,被平淡生活困得焦躁不安的人们,顾不上开火做饭,一把抓了馒头,一手挟了咸菜,小跑着涌向送葬队伍必经的大路上。豆儿娘当然是观葬群里的必不可少的一个。起个大早的她,只怕失了最好据点,馒头都没顾上拿,直奔头天观察好的那个高高的土墩子。可她,到底还是晚了,街上人虽不算满,可油条摊儿前已排起了长队,更可气的是土墩子上已经有三个人拥挤着站得没她半脚之地。
反正失了据点,豆儿娘摸摸肚子,排队买油条吧。总归出殡得十点来钟吧,还得半天时间呢,先填饱肚子再寻个好的观察点吧。
街上人越来越多,“咕哝咕哝”的嚼馒头声,“咯喳咯喳”的咬咸菜声,“吧唧吧唧”的品油条声,人们经过两天观察后生出的惋惜赞叹交织的观后感声,把大街塞得实实的。
哭丧有那么大吸引力么?已经观看了两天了啊!也许吸引人们的,是米家五姑娘回来了的消息吧。
米家五姑娘米兰,是米老爷子的第六个孩子,也是米家最离经叛道的一个――她十年来从未回过家,即使前天老爷子去世了,她这不,据说今天才动身回来。
“这姑娘,也太薄情寡义了吧。”我随口道。“那可不一定怨五兰呢,”恰巧站在我身后豆儿娘开口了。
豆儿娘是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人,她是公认的私密破译专员。是让人又怕又忍不住接近的邪魅人物。我禁不住侧转身向她靠近些。
她则神秘地压低声音,给我讲起了米家父母恩怨史。
这米家老爷子,在村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但凡谁家父子吵婆媳闹的,都请他去调解,也是老爷子有能耐,凡事经他一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这使得他颇为得意。但有两点使他很苦恼:一是他自己家不太平,母亲和媳妇儿总也不能相容;二是只有一子,却有七女,本就不富裕,七张外家嘴抢这一子食,出嫁前,也必须得费心费力养活吧。
可什么能难住善断是非的米老爷子呢。他内心是坚定的:生性孝顺声名绝佳的他绝不能忤逆母亲吧,于是自己屋里每每烽火硝烟,妻哭孩叫,这又有什么要紧;子嗣单薄又有什么要紧,七奴一主,正省了自己照顾儿子的心。
米兰就是在父亲的枪林弹雨和母亲的眼泪纷飞里长大的。从记事起,见了比她大十三岁的哥哥,也总像幼鼠见了肥猫似的,瑟瑟缩缩,心惊胆战。
米兰没有朋友,即使有几个同龄女孩时常找她出去玩耍,她也总是离她们远远的。为什么不和小朋友一起玩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
直到六年级时的一天,吃过晚饭,父母不知怎的,又拌起嘴来。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厉喊,父亲张牙舞爪冲向母亲,姐姐们奋力拦阻,小妹妹习惯性地躲到桌子下暗暗的一角……
米兰也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股怒气,她冲到父母面前,指着他们高声道:“天天打天天骂,天天吵天天闹,你们知道丢人不?看别人家父母,谁像你们这样的?你们都不知道丢人,我在别的孩子面前还嫌丢人呢!”说完,她嚎啕大哭。父亲却瞬间石化了一般,后来,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唉”了一声,出去了,一夜未归。母亲呜呜地哭着,本想搂下她吧,可米兰一矮身,躲过了母亲的手,推门走进黑夜,轻车熟路,来到后院堆放杂物的小库房,像往常一样,攥紧挙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向凹凸不平的砖墙砸去。
手上的痛楚一点点加重,米兰心里倒平静下来。没想到,从那天起,家里鸡飞狗跳的时候竟也明显少了。
可米兰早就坚决地想要离开这里了。她努力地学习,想有一天变成金凤凰,带着母亲飞出去。
一晃十年过去了。米兰大学毕业在即,母亲又一次打电话来了:“兰,毕业回来吧!上学这么多年不在家,好不容易毕业了,在家找个工作,见你也容易些。”
“妈,我想留在这儿,也找好工作了。”
“兰儿”,母亲哭泣着说,“孩子,回来吧,你爸说只要你回来工作,你谈那个对象,他绝对不反对。”
米兰思虑良久,在毕业那天,收拾好行李,毅然回到了家乡,在一家小国企做起了安稳的员工。
一个学业已毕,工作已定,二十四岁的女青年,除了婚姻大事,还有什么让人挂心呢?
米兰又忧心忡忡了,这个休息日心烦意私地回家,又要和母亲面对这揪心的分歧了。可这次母亲明确地转达了父亲的意思,让她必须和对家吴小宁分了。“我爸说过,只要我回来工作,就不干涉我的婚事。我不可能和吴小宁分手!”她愤怒地吼道,并随即返回单位。
可她还是低估了家乡的威力。
回单位第二天,最善谈的二姑来了,“兰儿,你工作在咱家,小宁工作在广东,隔这么远,别说你父母,就是我,也担心你以后的生活呀……”
晚上,米兰在电话上又一次和吴小宁闹起别扭来:
“你难道不可以为了我回咱家来?”
“亲爱的,我从毕业起,已经在这里奋斗了三年了。虽然现在还挣下了什么钱,可是我认识了很多朋友……”
“小宁,我现在压力太大了,你为了我,暂时放弃那里,好不好?”
“回去,咱那鸡蛋小的地方,有什么适合我做的!”
“小宁,我们可以开间门市,我上班,有个稳定收入,你试着做生意……”
“兰儿,咱家那破地儿有什么可留恋的,你出来吧。咱一起在这儿打拼。广东的生活,咱们那么怎么也不可能达到。你别目光那么短浅……”
“吴小宁,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遍问你,你回来还是不回来?你不要讲道理,只回答回,还是不回。”
“米兰,是你嫌弃我了?要是嫌弃我,你找个有钱人去吧!没想到你也是嫌贫爱富的人!”
“吴小宁,你……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到此为止吧!”
“兰儿,不是,你别这样啊,我喜欢了你六年,我们谈了三年了。你别那么绝情!难道一点家庭压力你就这样逼我?你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了……”
“兰儿,你出来吧!我们可以先一起奋斗,过上十年八年,我出人头地了,带着你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回你家看你父母去……”
“吴小宁,从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联系!”米兰泪已满面。
夜静得出奇,空气也清冷得透骨。被泪水泡了一夜的枕头,散发着浓浓的荞麦气儿。
身体像中了牵机毒,翻下身也那么吃力……
“我的心太乱 ,要一些空白,你若是明白 ,让我暂时的离开,我的心太乱 不敢再贪更多爱,想哭的我 却怎么哭也哭不出来……”熟悉的旋律响起。看看才濛濛亮的窗户,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米兰无奈地拿起手机,艰难地摁下接听键。
“兰儿,你醒了?”
“嗯,妈,我醒了!”
“醒得挺早的。你嗓子咋啦?感冒啦?”
“妈,没感冒,刚醒。”
“哦。兰儿,你别跟他谈啦……”
“妈,好了,你别说了好不好?”
“闺女,我是心疼你……”
米兰猛的按下了挂机键……
想想母亲在拳头之下,缺吃少穿的把自己养大,米兰又狠狠地告诉自己生活必须得继续下去,欠的亲情债,必须得还了吧!
沉重的身体,在僵硬的腾挪后,终于坐在了小吃店的桌子边,这家店的包子,是米兰的最爱。左手捻起一个包子,甜嚼几口,正要下咽,“我的心太乱 要一些空白,你若是明白 让我暂时的离开……”手机铃声又起。低头一看,还是母亲。米兰苦笑,一边咽下食物,一边按下接听键。
“兰儿,闺女,就当妈求你了,你别跟他联系啦。这不,你爸在家天天骂我,你再联系,我也活不了啦……呜呜呜……”
“哇……”一口细腻的食物混着苦涩的胃液冲出喉咙,米兰迅速挂断电话,在众人各色目光里,向老板致歉后,低垂着麻木的头颅,模糊着双眼,迅速向单位跑去。
来到办公室,米兰接杯温水,想安抚下火辣辣的喉咙和食道,可她发现,喉咙像放下了闸阀似的,滴水难尽。
……
米兰病了。喉咙的闸刀坚若磐石,她只能输液补充身体所需的能量和营养。她并不想让母亲知道,以免给那个可怜的妇人增加痛苦。可母亲的电话一早一晚另加三餐,赶着点儿似的准时打来。在母亲的哭泣里,米兰的心也一片一片地碎着,母亲的哭泣,也如石碾子一般,一遍一遍在满地碎片上碾压着……
二十天过去了,喉闸终抵不过药石的冲击,米兰又可以吃饭了。她也终于下定决心面对父亲了。
又一个休息日,她回到分别月余的家。走到父亲面前,说:“我以后和吴小宁不联系了。”又到母亲身边,柔声说:“妈,单位加班,我回去了!”在母亲挽留声里,米兰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又是回到单位第二天,小姨来了。干聊间,米兰获知,受父亲所托,小姨和小姨夫给她物色了几个对象人选,准备时间相亲。并且其中一个是父亲特别中意的――対方父母均在政界,对方也是一部门潜力股。
米兰拒绝了小姨的好意。
母亲一天五次的电话又来了。米兰的话,母亲是信的,米兰需要一段安静的时间,母亲是理解的。可……
米兰请假回家了,她越过母亲,径直到父亲面前。
“爸,我已经和小宁分手了,有必要那么急着找对象么?”
米老爷子诧异地看看米兰,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爸,过段时间再说吧!”
米老爷子走到米母面前,对着米母骂了声“真是混蛋”,就疾步离开家。
米母眼泪汪汪地:“闺女,你看见了,看见你,我也心疼。可你爸也怕你嫁给小宁后悔。小宁家庭条件不好,父母也没工作,他自己也没个好工作……”
“妈,别提小宁了,告诉你分手了,我就不会再联系。我只是现在需要时间调整一下,不想找对象呢。”
“兰儿,你是不是等小宁呢?”
“妈,你说吧,我爸看上哪个啦?”
“你爸说,凡是你姨和姨夫介绍的都行。”
米兰咧了一下嘴。
“可别,你直说得了。”
“这你爸没说。
“妈,你把我爸找回来吧!”
不多久,米父回到家。
“爸,小姨他们告诉我了,你挑的不错。可是嫁给这样的人了,你是需要陪送的,并且数目小了会被看不起。”
“……”米父沉默着,但神色很坚定。
“爸,我这性格,是不适合嫁这样的人家的,小姨和那家人那么熟,我对他们也有了解。”
“穷家小户,又没工作,和你不合适,早晚会离婚。条件好,才适合你!”米父还是坚定地沉默。
“爸,我们也是穷家小户。”
“你姨他们挑的,错不了!”
“呵呵,爸,你认准了这样的婚姻就长久?好吧!我跟你打赌。”
米兰心里忽然产生前所未有的快感!
省了相亲这一道程序,订婚礼马上举行了!订婚前米父趁着双方父母会面的机会,发了个声明:养女不易,家贫无陪送。未来的亲家也笑称:貌美才高,结亲全在女!
一场隆重的婚礼在一月后仓促地举行。
婚后,米兰每每携夫偶回家省亲,总能听到父亲响亮亮地对街边正闲谈的人们喊:“对,我们兰和她家滴回来啦!他家是老城区滴!工作还行,在政府里。嗯,亲家也是公家人儿……”
一场赌博似的婚姻,一年后结束了——鸡零狗碎,终是因了无陪送伤了夫家颜面!
米老爷子输了,可米兰赢了么?
无论如何,米兰是自由了。米老爷子愿赌服输,也任米兰自生自灭去了。
对月伤怀,饮泪自醉,米兰挣扎着……
怀才自赏,舐血自强的米兰毫无方向地努力着……
三年之后,她不仅事业精进,还迎来了生活的春天——
米兰恋爱了。
休息日,米兰毫无征兆地把对象领回家。“爸妈,这是常明。我同事,也是我对象。穷小子一个,父母半病半残。他适合我,今天领他回来,认认家门!”
米父米母愣了一下神儿,旋即热情招待了常明。
三个月后,米兰和常明低调地举行了婚礼——米兰喜欢。
可是米老爷子一见到米兰,总是讪讪的。
米兰和常明生活虽春暖花开,芬芳娇艳。可米老爷子和米兰内心的芥蒂不知何时已根牢蒂固。尴尬日渐,竟使得父女二人,有意无意互相躲避着相见……
听到这儿,我唏嘘不已:生之为父,奈何视女如物?生之为女,奈何以青春为赌注?
停丧三天,最终你决意出现送他一程。愿恨不得、爱不起的你,今天之后,余劫尽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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