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作者: 北兮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2-09 21:53 被阅读16次

    烈火带来的不只有毁灭,毁灭之后还有重生——《饥饿游戏Ⅲ嘲笑鸟》

    海棠花又开了。

    一片片殷红如血的花瓣在绿叶的衬托下,竟给这个平淡的秋天平添了几分生意。

    只是,远处的枫树还在冷冽的秋风中摇曳着,徐徐丢弃着枯黄的叶子,似乎它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感情,但惨淡的离别中有夹杂着着一丝不舍。直到枫叶打着转坠入泥土,混杂在一堆叶子的尸体中,于是一切都无法挽回,明年春天,新的叶子会代替它活下去,而它的遗骸将化为天地间的一缕灰尘,谁都不会记得它。

    除了她。

    她躺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病床上,枕着漂洗得有些发黄的枕头,脑袋无力地歪向窗外。她曾经柔顺的长发现在有些干枯了,乱糟糟地散在脑后,但她早已不在意了。她的心跳是那么的微弱,让人担心它甚至下一秒就会停止。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秋天了,显然,她自己是知道的。但她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也许大多数人也从未思考过死亡意味着什么,更未思考过如何去面对。她有些嫉妒那些长寿的老人了。至少他们活够了,有足够的时间去沉思与冥想,并且可以无所眷顾地安详地离去。但她不行,倒数一般的心电图仪无时无刻不在催促、强迫她去思考——哪怕只是盯着窗外飘落的红枫叶。她忽然有些心疼它们了。在这个秋天结束之前——或许就是明天,就真的,不会有人记得它们了。她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了,刚想伸手,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早已替她将眼泪拭去了。

    原来,他一直都是在的。她紧皱的眉松了松,嘴角不经意地翘了起来。但她马上将一丝窃喜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仅存的寂寞。明年春天的时候,那个代替我陪伴在他身边的会是谁呢?她甩开了他的手,强装冷淡导:“你走吧,别来管我了。”他愣了愣,刚想开口,却被她厉声打断:“你走啊!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你身边的人没一个长命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来,划过她愈发苍白的脸颊。他只好走了,却也没忘记将她的被子掖好。他知道她是故意把自己气走的,他也知道这是为了他好,和一个只能活两三个月的人是不会有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道理他都懂。但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又想起她的主治医生。他曾和医生谈了无数次,然而每次都是被那一套“只有等器官捐赠”“健康人不允许捐赠心脏”冷冷地驳回。而且他很清楚,即使有了心脏,他也支付不起巨额的手术费。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他蹲在天台上,从大衣的内袋拿出一根有些受潮的香烟。他不抽烟,至少在她面前没抽过,她也不知道他的衣袋里永远都放着一根烟。只有到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才会点上——而现在它正被笨拙地夹在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他没有去吸,只是任凭缥缈的烟气缭绕着他。他喜欢这种感觉,模糊的视线让他想到了某些东西。

      小城的黄昏总是带着一丝忧郁,尽管大多是时候都被匆忙的人群和纷扰的汽笛声所掩盖了。当凄凉的昏黄的天将树与墙浸染成怀旧的黯黄色时,当鲜红的海棠被属于过去的滤镜洗至褪色,枫叶又落了,一片一片将青砖小路铺得血红血红得,似乎是通往阿鼻地狱的大道。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而等待他的绝不会是绚烂的天堂——但她呢?她会死吗?他不知道。

    太阳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继续下沉着,所谓的余晖与晚霞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奢侈品。当昏黄逐渐变为深黑,柏油路上的车已打开了灯。黄的、白的,刺眼的、柔和的,电瓶车上一只、汽车上一对儿、卡车一排的,在他眼前喷涌着,流动着,如同血液一样奔流不息。也许车会旧,人会老,但车水马龙不息。也许这才是历代帝王所渴求的永恒的生命。也许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死去。也许有的人会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在他长大的地方,没有新生,有的只是漫山遍野的兰花。父亲曾经带着他的山上挖兰,十几块一株卖给兰花贩子——尽管它们会在“沐浴更衣”后以成百上千倍的价格卖给城里人。有一天,父亲突然失踪了,整个山头上只找到了一个挂在崖边树上的竹筐,和里面的一株兰花。母亲舍不得买了,便带回家中在盆里,但它却再也没有开过花。那一年他生日的时候,村子里路过的一个云游的老道士为了换取干粮和水,帮他算了一卦。在询问了他的八字后,老道竟然算出一个天煞孤星命,克父母克全家。还未摆脱悲痛的母亲勃然大怒,抄起扁担将老道打出了家门。但没过几年,母亲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出去寻找走丢的鸭子,被高速上的卡车撞倒,再没能醒来。听说卡车的司机——他最好的朋友二狗的父亲,因为买了保险,在赔偿后竟还剩下几万块,还悠哉地过了一段时间花天酒地的生活。而他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行李,带上那盆不再开花的兰,离开了这个充满悲伤的地方,而二狗却执意要跟他一起走。 “你别听那个老道瞎说,” 二狗不屑一顾地憨笑着,“这跟命什么的没关系,都赖我爸。父债子偿,你带我一起出去,以后也好有个照应。”他笑了笑,勉强算是同意。结果,二狗在酒吧和喝醉闹事的混混起了冲突,被送进了派出所,也不知判了几年。

    似乎这一切都应了若干年前那个老道所谓的命。他终于被命击垮了,不敢再交朋友,害怕自己的“命”再一次将自己在意的人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每天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喝醉了就向别人倾诉自己的故事。从吧台小哥到陪酒小姐,抑或肥头大耳的中年顾客。所有人听完后都知识笑眯眯地看着他。毕竟喝醉的人说的胡话,又有几个人当真呢?但他不在意。即使所有人都已经对他的故事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仍旧重复着祥林嫂式的悲情诉说。尽管这并未给他带来解脱。那些体面的人都像傻瓜一样以为我在尽说些胡话吧?他这样想着,竟在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过程中找到一丝快意。

    直到他遇到了她。

    当他盯着她的眼睛的时候,他知道她信了。“我妈死的那晚,家里的桃树被雷劈断了,树干裂成了两截。”他补充道,似乎还想从她清瘦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怀疑来维持自己可悲的自我满足。但他失败了——她只是睁大眼睛,惊奇地说:“这么严重,它还能活吗?”那一瞬间,他所有的防线都崩塌了。积蓄了不知多久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忍了多久,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飘散着兰花般烟雾的香烟已经燃尽了。最后一缕火光被黑夜吞噬,宛若流星陨落,也许意味着某个人生命的终结。其实他早知道还有另一种方法。直到那时,他才做出了决定。

    他知道已经没时间了。

    当太阳死去以后,她仍保持着他走时的姿势,只是她脸上的泪早已干了。她有些后悔,最后的离别本该是面带微笑的决绝的,但……她叹了口气,终于将头偏了过来——最后一片枫叶早已被风吹落了。我呢?下一个就是我了吧?她想。病房里被调至静音的电视正播放着晚间新闻。似乎是不远处发生车祸了。她皱了皱眉。仔细回想起来,方才确实有警笛声——就在这时,门被撞开了,为首的主治医生冲进来,随后的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她送进了亮着绿灯的小房间——手术室!她有些惊讶,但穿着白大褂的主刀医生已经熟练地打开了无影灯,刺眼的白光让她不禁眯起了眼。白衣,白光,白色的幽灵与天使在她眼前疯狂的舞蹈。下一秒,麻醉剂进入她的血管,剧毒的苹果征服了绝世的公主。

    于是世界重归于沉寂,纯洁的灵魂得以升入天堂。

    当她下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仿佛已经是春天了。新的枫叶代替了死去的尸体,复活的生命为了代替牺牲的无名者而活下去。

    她手里还握着一把银色的钥匙——假如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这把钥匙通向的将是他们的婚房。但现在她却不敢开门了。虽然门上的锁看上去并未曾换过,但她害怕开门后已是物是人非,更怕看到他和另一个人——那个代替她的人。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前,似乎还在奢望着他能像以前一样打开门,与随之而来的相拥。她握着钥匙的手颤抖着,像是年暮的蛇一样,最终却又伸向锁眼。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她不由地皱了皱眉。她知道他从不抽烟,至少没在她面前抽过。不是他。开门的人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知识板寸头中间的一条疤痕让人不寒而栗。她赶紧丢下一句“打扰了”,转身就想往外逃。但门里的人叫住了她:“嫂子?”

    出狱后,本来学历就不高的二狗自然是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只能步了老爸的后尘,成为了一个卡车司机,生活也倒还算过得去。直到那个肃杀的秋天的晚上,二狗连续接到了十几个他的电话——那的确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只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总是需要牺牲的。

    二狗起初怎么也不答应,直到他哭着求道:“我不想让我这该死的命连累到她了!”这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哭泣了——在他脆弱的身体,以卵击石般撞上了冰冷的工业文明的产物而飞出去的时候,在他的鲜血顺着逐渐冰冷的手指滴到布满尘埃柏油路上的时候,在他的生命在围观路人的噪动与嘲弄中流失殆尽的时候,他有哭过吗?二狗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了。

    在她重生的那一夜,他将自己的灵魂献给了魔鬼,他推翻了老道士那所谓的命,他更是在报答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用天真与纯洁洗刷了他的罪恶与不堪——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书房的书桌上,还有一个信封,和一盆早已枯死的兰花。这是他留下的所有东西了。她盯着那颗死去的植物,眼泪早已滴了下来,砸在花盆的边缘,或是顺着叶子流进它干枯的根。但童话中的奇迹并没有发生,纯洁的爱人的眼泪也不曾会将逝者复活。而她打开信封时,顿时怔住了,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信封里装着的是一张照片,竟是一棵树干被雷劈成两半的桃树。那焦黑的断面上,赫然长出的,是嫩绿的初芽。照片的背面是他那熟悉的笔记——“烈火带来的不只有毁灭,毁灭之后还有重生。”

    柔和的春风携着纯洁的柳絮不知将去往何方,竟给这个平淡的春天平添了几分生意。死去的枫叶早已化为灰烬,成了泥土的一部分,但她记得它们,她记得它们中的每一片。它们年复一年的自我毁灭,让明年的新叶得以复活,重生,仿佛它们从未离去一样。

    在那一刻,她才明白了死亡并不是终点,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知道了死亡是另一个起点,亦是一个选择。也许,经历过死别的他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也确实到达了一个崭新的起点。也许,前方仍然会有许多未知与注定,但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她知道他会陪她一起走完的。

    人不应该活在对注定的恐惧中。对吧?

    他不说话,只是咚咚地跳着。

    一下,一下,直到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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