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

勇者

很久很久以前，公主与恶龙在城堡里共同生活着。恶龙的嘶吼声吓走了周围所有的生物，任何有理智的家伙都在其带着血腥味道的威严下避而远之。而公主，则是每天靠在塔楼的窗台上无所事事地望着远方，故事里说，那里有彩虹搭成的没有尽头的桥，住在那里的女孩儿们只需要将自己午夜时分的泪水洒在水仙花上，便会有王子骑着美丽的天马来带她们去远方。当然了，这也仅仅是故事罢了，公主与恶龙在破损而古老的城堡里，一晃就是十多年，日子过得单调，但倒也是平静。

直到有一天的清晨，一位身披银甲手持长矛的勇者踢开了城堡的大门。

“该死的恶龙！”

银甲勇者大声斥骂道。他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到访除了打扰到恶龙的回笼觉以外，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其他意义了。

“谁？”

城堡的里门缓缓打开，门内的大堂之中，蟠卧着的，正是人们口中仅仅是一口龙息即可杀人数万的心狠恶毒的巨龙。

“今天就让我来消灭你吧。”

见了身长数十米体达千吨重并且仅仅是喘口气就可以把沉重的大门吹开的恶龙，银甲的勇者稍稍缺了些底气。但是毕竟是位勇者，如果连刀疤都不带一个回去，心想着自己并定会招人鄙视。

恶龙不回话了，仅仅是咳了两声，然后捋了捋嘴，再吐出一口老痰，径直喷在了勇者的脚边。

“刺啦”声响起，伴随着浓厚的白烟。那勇者先是一个趔趄，待浓烟散尽，才发现之前老痰落处的地面，如今已是赫然大坑一个。

妈呀，局势已经无法掌控。这样下去，别说是留道疤回去，估计那巨龙的一爪子下来，自己还不给拍成肉酱？

揣摩没多久，那银甲勇者翻了个身，屁股一撅，一溜烟儿就跑了。

“谁呀？”

接着城堡的楼上传来了女孩儿刚睡醒时呢呢喃喃的声音。

“是个过客。”

巨龙说，刚请了嗓子，这下他说话的声音不再是骇人的沙哑低沉，反而是有些清亮，让人听起来舒舒服服的。

“骗人，明明是个勇者！”

公主刚做完梦，但是她不笨。虽说逃去时的背影邋遢了些，但是从那人制作精良的铠甲仍旧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个标标准准的勇者的。

“……”

巨龙瞪着双翡翠一般的大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好像是个不成熟的大人的谎言被机智的小孩儿给果断拆穿一样，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下次再碰到勇者，你得先告诉我！”

公主靠在高高的城堡阁楼的内窗边上，小巧玲珑的脑袋说完话就撒娇似的缩了回去。

“唔。”

巨龙答应着，他知道自己老了，孩子的事儿，不该再这么插手了。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原来的那些单调而平静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人多嘴杂，银甲勇者的故事很快便传的家喻户晓。故事的版本也从最初始的不战而败版变成了生离死别版。

很快，城堡里便又来了个勇者。踢开大门，又径直闯进里门，见了几乎占满了整个大堂的巨龙也不害怕，大概是他身上金光闪闪的盔甲给了他自信。

“亲爱的，这又来了位勇者。”

在这位勇者仍在城堡的山脚下摩拳擦掌的时候，巨龙便发现了这家伙，并抬头叫了声。

“他怎么样？”

楼上的公主说话的声音气喘吁吁，大概是在忙着梳妆打扮。

“我不知道，我看不明白人类。”

巨龙抱怨着，这倒是句实话。

“哎呀，你就看个大致。”

公主又在撒娇。

“唔，金光闪闪的，还凑合。”

巨龙拗不过她，就草草描述了下自己看到的。

“我不要凑合！”

随着一声玻璃瓶破碎的声音，公主尖声叫了句。巨龙知道，这丫头又把化妆品给摔了。

正心疼呢，那金甲勇者便闯了进来。于是二话不说，一口唾沫，直喷那勇者身上。华丽的金甲便瞬间化为一滩臭水，里面的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也是一个翻身，屁股一撅，一溜烟儿跑了。

“你把他赶走了？”

公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但是看着穿着内裤跑远的勇者的身影，她自己也知道这并不是龙的错。

“唔。”

龙却不这么觉得。

终于，在第二天，身着翡翠甲的勇者来到了山脚下。

“他怎么样？”

又是同样的问题，不过这次公主并没有着急着梳妆打扮，而是坐在床上不知所以地发着呆。

“和我的眼睛一个颜色，美丽极了。”

巨龙说。它很不愿意，但是却依旧这么说了。

“那你帮我把他留着。”

公主的声音突然又急促起来，这让巨龙觉得欢喜。它决定，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浑身翡翠的家伙留下。

无论如何。

“可恶的巨龙，终于，你是要败在我的手下了！”

翠绿的勇者刚闯进大堂就骂道。

“这位勇者，你的气魄使我诚服。”

巨龙其实很想把眼前这个不知礼数的家伙一口老痰给喷死，但是楼上的小祖宗都说明白了，要把他留下。龙本是直来直去的生物，但自从有了公主，恶龙也多少学会了些必要的欺骗。

“那你就去死吧！”

绿色的勇者二话不说，上来就是闭着眼睛一顿乱砍，他手里的铁剑对于巨龙而言大概也就只能当个木制牙签。但是巨龙却流泪了，虽然有抱着这样那样的幻想，但是活了上千年了，见过了无数的人类，夺取过无数的生灵，它也懂得，自己和公主，是迟早得分开的。这一千多年过去，它老了，也多愁善感起来了。它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老国王希望自己能够照顾他女儿的请求，而如今即将分别之时，它的心里，只有不舍。

“可恶的人类，你伤了我！”

巨龙嘶吼一声，便撞开了城堡西侧的墙壁，飞走了。

留下一滴晶莹剔透如宝石一般的干掉的龙泪。绿甲的勇者把它当作了自己战利品带回了自己的王宫，一同被带回去的，还有亭亭玉立的公主。

勇者是一位王子，在回到王城的时候，举国夹道欢迎着这位背负着丰功伟绩的王子。

“跟我来吧，我的宫殿里，什么都有。”

二人在阁楼相见的时候，王子如是说。公主相信了他，毕竟巨龙飞走了，自己作为公主除了跟王子走之外也就无处可去了。

“开心吗？”

王子很绅士地扶她下马。

“嗯！”

公主是真的开心，从小到大，巨龙就没有让自己离开过城堡。它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但是被举国夹道欢迎的感觉，老实话说，并不会让人感到危险。反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类的公主很喜欢这个样子。她来到自己的卧室，亮堂堂的墙壁，温暖柔软的靠枕，一切似乎真如王子说的，这里什么都有。

“亲爱的公主，我们今年就举行婚礼。”

王子说。

在这一刻，她真的感觉，这一切，都能够持续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在王室的别宫里，她看见王子正在和一位宫女调情。那宫女见到公主，红着脸走开了，王子想要去追，但是公主的啜泣声使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

即使是在他完全知道这是为什么的情况下，王子还是问了这句话。

“你爱她吗？”

公主哭着问。她哭是因为她知道完全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与王子一样，她也仍旧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怎么说呢……”

“你就说！是爱，还是不爱。”

公主大声说，带着哭腔又似是咆哮。

“今天下午在觐见室，我会告诉你答案。”

王子撂下了这句话，便离开了。他走的是和宫女完全一样的方向。

“觐见室在哪儿？”

当公主在偌大的皇宫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眶依旧是红的。她猛然发现，自己来这儿这么久了，除了每天到处游玩以外，居然完全没有接触过任何有关于皇宫贵族的活动。

被问话的是一个随意碰到的下人。身披着很宽大的披风，就像是个巫师。光看背影居然还有些骇人。

那下人没有第一时间转过身。公主这才意识到在这皇宫里下人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擅自和贵族说话的。

“你可以说话。”

正想说这句呢，可话刚到嘴边，那怪异的男子却突然转过身来了。令人惊奇的是，那脏兮兮的破帽子下面，居然有这一张还算干净的脸蛋，只是唇边微微留下的一些胡子尖让人一眼就看明白这是个年轻的男子。

“我会为您指路的。”

那男子浑身上下都被宽大的披风紧紧的裹住，让人不禁有些好奇那里面都藏了些什么。不过此时，更让公主感到吃惊的是眼前的这个下人居然敢打断贵族的话语。

“好啊，我跟着你。”

当然了，什么贵族制度之类的，从小和恶龙一块儿长大的公主是完全不会在乎的。

“不，我是说，我会为您指路，但还是得您自己走的。”

躲在披风里的少年微笑着说。

这下，公主终于是摸不着头脑了。

“你是谁？”

刚想问这句话的，却在一眨眼间，那少年便消失不见了。四顾寻找之间，便看见有几个仆人模样的女子低着头走了过来。

“公主殿下，王子在觐见室等着您呢。”

仆人们说话语气缓慢，没有任何起伏，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公主。

于是来到了觐见室。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觐见堂，在这块儿比原先城堡的大堂都要宽敞的地方里，玉石砌砖、金雕银琢几乎是极尽奢华。相比之下，自己的卧室可谓是个破茅草屋子了。

而这一切奢华的中心，便是坐于貔貅椅上的王子了。众臣子等皆俯首朝拜状，也是向着王子。王子的旁边，挂着三副铠甲，第一副是脏兮兮的银甲，皇宫大殿，这样的脏污，无人擦拭必是有他的道理。第二副是破损的都快要认不出是甲的金甲，似乎是被什么药剂腐蚀过了。而第三副，则是她熟悉的不得了的翡翠甲了，这铠甲见证了一切，或者说自以为是见证了一切的。

“你把我叫这儿来是要说什么？”

也没有行礼，公主刚一见面就马着一张脸问道。

“大胆！见到嫡长子，还不快行鞠躬之礼。”

有臣子坐不住了，毕竟自己搁这儿弯半天腰，就为了等这一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儿，任谁都不满。

“哎，言重了，对未来的妻子，我还是可以包容免礼的。”

王子笑着说。但是看样子他并不准备继续说下去。

“所以？”

公主有些不耐烦，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如今她也是没有了任何好感。

“亲爱的，我请大法师推算了吉日，下个月，我们就结婚吧。”

王子依旧是笑着。公主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如此情况下，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

“婚礼提前了，我特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

王子终于是走下了台阶，又上前来握住了公主的手，眼里泛着泪花。

“还哭呢？”

公主很想知道这泪花的真假，但就在自己问出这句话之前。

“民意使然，祝贺！”

台下全臣齐声说道，这一切，默契的就好像是事先排练好的一样。

“看吧，民意。等婚礼结束后，我登上了王位，你就是皇后了。”

王子紧紧地攥着公主的手，后者挣脱不开。但是看着群臣膜拜是整齐划一的样子，公主总算是明白了，人生而在世，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王子殿下，也有不得不妥协的时候。王子激动的泪水此时此刻，变得无比真实。而公主心里，没有感动，只有说不出的怜悯。

更令人心痛的是，此时此刻的公主，已然身陷在这被称为权力的漩涡之中要被当作是举足轻重的祭品了。而祭品，比仆人还要低下，是永远不能说不的。

这一天，公主没有和往常一样同玩伴们在外戏耍到很晚。早早地，她便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靠在窗台上，她想起了在城堡里的生活。单调而平静的生活。

一旁的龙泪化成的结晶默默而又悲伤地观察着一切，就如同公主在内的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王子都不在乎。他想要的，不过就是无上的权力罢了。而公主和龙泪，仅仅是爬上去的梯子。

不知道那恶龙，怎么样了。

其实公主自从来到这里，每天深夜里安静到只能听见窗外隐隐约约蝉叫的时候，她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起这个禁闭着自己的家伙。而这些有意无意的念头，在今天，却变成了刻骨铭心的思念。

她转过身去触碰那眼泪的结晶，光滑如宝石，细腻如流水。她觉得，如果能够偶尔见个一两次那家伙，应该也是蛮不错的。

“你叫我？”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转过头，正是早些时候遇到的披风少年。

“我没叫你。”

公主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冥冥之中，她总感觉这少年与自己有所关联。

“泪水浸湿了水仙花，你叫我了没错。”

少年的脸钻出帽子，英俊的脸庞上烙印着的龙纹标记尤为显眼。披风落地，一身纯黑的铠甲在黑夜里尤为的发亮。

“这是那家伙给我讲的故事，你怎么知道？”

公主那感觉没错了，这个少年，与龙，与自己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如细丝一般，搭成了一座梦幻一般的桥，把公主的思维引向了过去。

“我还要再听一遍。”

自己幼稚的声音直到现在，都觉得好笑。公主知道这是自己小时候在听完巨龙讲的睡前故事之后任性时说的话。她很喜欢这个关于彩虹桥和王子和天马的故事，就如同每个平凡的女孩儿一样，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会碰到这样的结局。

“那小公主就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五分钟，然后我就再讲一遍。”

对于自己的任性，巨龙像个机灵的长辈一样也是见招拆招。她回忆起来，自己几乎每次都是刚上床没几下就睡着了，从来没有第二遍听到过这个故事。

“前些日子，我在山谷里遇到了一条龙……”

少年话语把公主从那些并不美好但是却难以让人忍心忘掉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它怎么样了？”

虽然打断别人的话很不礼貌，但是这次公主实在没忍住。

“他告诉我说自己老了……”

“啊？”

“却还有一事放心不下……”

“你别再说了。”

“它让我穿着这身龙鳞铠甲……来找你……”

“住嘴！”

“……”

少年找到巨龙的时候，巨龙已是奄奄一息。

“迷途的少年，杀了我吧，这将给予你人生的目标。”

巨龙觉得自己应该死于刀剑，而非年岁。

“你邪恶吗？”

少年问。

“邪恶至极。我杀人无数，但是最可恶的，是我囚禁了一位少女，我剥夺了她最珍贵的青春。”

巨龙口吐鲜血，它就要死了。

“那你后悔吗？”

少年又问。

“唔。”

巨龙不知道。如果时光倒流，它又会如何选择呢？

“你会来接我吗？如果我把泪水滴在水仙花上。”

幼稚的女孩儿在睡前问道，她时不时就会这样做。

“当然了。”

不假思索的答案。

“不管你身在何处，我总会去接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公主啊。”

……

因为我，是一只龙啊。

“那，你要跟我走吗？”

回到现实，公主不愿意接受的那个现实。身披龙鳞铠甲的少年问。

不管你身在何处，我总会来接你的。公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可以这么的镇定，因为她总是在内心坚信着，有一天，会有人来接自己的。

不过她希望，对方是一条龙。

“那，你要跟我走吗？”

少年又问了一遍。

那，你要跟我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