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说

呜呼！五四以后，世多不言仁义矣，或斥仁义为伪，或笑仁义为迂，实不知仁义也。彼以煦煦之惠为仁，孑孑之行为义，而不知仁义之实也。

昔者周之衰也，王道替，诸侯恣，暴君代作，孔子惧，作《春秋》，言仁道。子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弑君父，乱同产，蒸后母，以诸侯而为禽行，人禽之防裂矣，人道不立，则人且沦于禽兽。孔子怀忧世之心，体天道而立人道，仁义以著。而老子乃曰：“大道废，有仁义”，“道失而为德，德失而为仁，仁失而为义”，“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蔑仁义，訾礼乐，欲返于天而归于朴，异端之激也。而不知道者，大路也；德者，自得也。仁义，德也，由仁义者，道也。孟子曰：“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何老氏之欲贵道德而贱仁义，岐道德仁义为四哉？仁义者，立人之道，非由外砾，我固有之，岂大道废而后有仁义哉？盖老子以自然淳朴为大道，自然者，天也，淳朴者，禽也。天无忧而人有忧，人继天而不能委于天；禽无文而人有文，人原禽而不能同乎禽。委于天，则止而不进；同乎禽，则直而无礼，而老子奚贵哉？老子嫉世风之伪，而欲矫之以朴也。周尚文，而流于伪，世风之降也，文武之王降为桓文之霸，桓文之霸降为战国之争，圣人因其弊而为损益，而老子欲反其道治之，曰：“反者，道之动。”适足以乱天下耳！尚文者必趋于伪，尚朴者亦必趋于野，伪而为小人，野而为禽兽，反文以归朴，是远人而为禽也。春秋犹尚文也，虽假仁义，而不失人道；至于战国，仁义无所假矣，直行杀戮，而人道裂矣，几何不沦于禽也！反文以尚朴，申韩师之而为功利之术，奖杀伐，崇威力，极于始皇，鞭笞宇内，虽一天下，而束万民于酷刑之中，二世而亡，天下复大乱，复极以楚汉之杀戮，此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也。秦反周之文而尚朴，乃成贪暴之国，讵非殷鉴哉！而知孔子获麟之叹“吾道穷矣”，诚有忧也。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夏以忠，殷以质，周以文，则当以诚信为忠，以仁义为质，以济周之文。秦不知忠质，以刑赏为忠，以功利为质，所以不能继周，而为汉之驱除也。

何为仁？孔子未定仁之义，而教人寻仁之方，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大学》、《中庸》皆教人寻仁之方，《大学》曰诚意正心，《中庸》曰诚明尽性。盖仁体难言，不可直言，而须心喻也，方之所至，即仁之所在。而墨子以兼爱为仁，其实乱仁，孟子乃定仁之义，曰：“仁者人也，仁者爱人。”又曰：“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又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以辟墨子之乱仁。何以兼爱为乱仁？以其无根也，以利人为仁，而不存心以求仁，则始于义而终于利。仁生于心，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而以事亲为实，有子曰：“孝悌其为仁之本。”孟子又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墨氏不寻仁之端，而苦行以为仁；不重亲之道，而尚同以为道。不存心，而径爱人；不亲亲，而径仁民。心与行不辨，父母兄弟与途人无分，流极于无父，而孟子距之也。若佛氏则舍亲亲仁民之道，而径爱物，于墨氏愈远矣，而愈乱仁，实不识仁也。呜呼！异端兴，邪说播，始于仁义之乱，孟子定之，而距杨墨；程朱复定之，以辟佛老。程子以鸡雏观仁，以手足喻仁，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谓仁之体，公是也，爱乃仁之用。朱子则谓“仁，则有爱”，“公字属理，仁字属人”，曰：“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

虽定义不同，而皆以心言仁也，仁者爱人，爱自心出也；仁者安宅，仁以安心也；仁者与万物同体，万物不外于吾心也；仁者心之德，心以德而广也。孔子曰：“近取诸譬。”此之谓也，存心尽心以事亲爱人，而仁道由近及远。舍心而求仁，必如墨氏之无父，佛氏之坏伦。子贡欲“博施济众”，而孔子谓子贡“何事于仁”，盖为仁须熟其体，子贡未熟其体，而遽欲博施济众，求仁之用。子贡不知仁之方，而孔子告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为仁之方也，己未立，未达，而欲施济，岂能致仁之功哉？且博者无定也，无择也，以一国比一乡，则一国为博；以天下比一国，则天下为博，博施何易言哉！以尧舜之圣，且不能尽之，天地虽大，亦不润无根也。而孟子曰：“仁者无不爱，急亲贤之为务。”得孔子意矣。若墨氏、释氏恢恢欲大其仁，墨曰：“兼爱天下”，释曰：“普度众生”，而实离仁之本，舍心以求仁，舍近以施远，而欲妄同于天，未有不远人而近禽道者也。孟子斥杨墨为无父无君之禽兽，而杨墨非不忠孝也，不必忠孝耳，若佛氏之忘君父，绝妻子，又岂禽兽而已哉！

或斥仁义为伪，而不知仁义根于心，孟子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由仁义行，以仁义为宅道而安之也；行仁义，则以仁义为利用而假之矣。由仁义，存心以尽仁义；行仁义，以行示仁义，心迹之判，王霸之别也。斥霸者之行仁义为伪可也，何可斥仁义为伪哉！是以煦煦之惠为仁也。

若笑仁义为迂，而孟子以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为仁义，安天下，仁也，伐纣除暴，义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仁者赅智勇于内，而仁之用大；又曰：“义者，宜也。”裁而有别谓之义，义摄利用于中，而义之道广。仁以合，一体之谓仁，视他人之伤如己之伤，视他之痛如己之痛，而有不忍也；义以分，亲亲之杀，尊贤之等，而有所严也。墨佛不知仁，亦不知义，不知分也。仁爱而公，义利而正。若以爱为仁，则虎狼亦仁，虎狼爱子，而噬物以饲子，于子仁矣，而于物为暴，惟其私也；仁者以己之亲及他人之亲，爱己之亲，而亦知他人之亲当爱，不爱己亲以损人，惟其公也。私则害仁，而公可尽仁。若以利为义，则商贾亦为义也，商贾逐利，而损人以利己，于己利矣，而于人为害，惟其贪也；义者以利济众，不损人以利己，而利己以利人，惟其正也。大仁有所不让，大义有所不由。笑仁义为迂，是以孑孑之行为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