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起来的秘密

一、

今年冬天长安的雪下得可真大。

像漫天飞絮撒了欢纷纷扬扬，又像谁织了一张偌大的白网罩住这天地，酿了一整片的洁白。这样的白，我盯着看久了总觉得这人世只剩下白。

婢女青芽在旁边提醒我小心伤眼，正要关上窗子的时候，余光出现了一抹红。如赤火一般的艳红，如初阳一般的耀红。我慌忙起身拦住青芽的动作，推手把窗叶整个打开，视野一下开阔，银装素裹暴露在我的眼前，寒风凛冽吹进屋子，我却丝毫不觉寒意，反觉有丝丝缕缕的温暖，从心底开出花。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同样的红，轻笑出了声。

二、

“那是哪个宫里的人？怎么来娘娘这儿摘梅也不打声招呼，你去问问。”

我听见青芽到外间去吩咐人探问，前些日子从隔壁院子延伸过来的梅花开了，朵朵娇艳傲美，迎风斗雪。美得放肆，美得嚣张，美得信服，美得孤高。

但是奇怪，没有人来摘梅，这是第一个。

皇宫里梅花多的是，但开得如此争奇斗艳恐怕只有此处。我初来皇宫时日不多，不知道隔壁宫殿曾住的是什么人，但是见宫门紧锁，因此若要摘梅，只能到我这边来。

青芽嘀咕着进屋，我见她撇了撇嘴，问她怎么了。“安嬷嬷说那人招惹不得，别去自讨没趣。”

青芽跟我从家里来，自然也是人生地不熟，安嬷嬷是宫里派遣的人，说的话必然是有理。我把目光继续放到那人身上，他身边只跟了一个随从，披风帽子盖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一个临立雪中的修长身影，不一多会手里已经抱着一大束的梅花。梅花还带着雪，碰上身体温度，化成水珠，他的红色披风显而易见湿了一片，我有些不忍。

大概是感受到了注视，他淡淡回头，我猝不及防撞进他清冷的眼波，心慌意乱。但我又不是羞羞答答的女子，此时移开目光倒有些欲盖弥彰，索性便对着他笑了笑。

他朝我微微点了下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转身时看见他扫了一眼我身上的红裳。我兴致勃勃撑在窗上看着他抱了满怀的花，看着他和随从离开，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却永永远远记住了他。

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小官，但是我姑姑却是丞相夫人，也就是说，当今皇后，我得叫她一声表姐。

我进宫来只见过皇帝一次，便是进宫那晚，他过来看了我一眼便离开了。也是，后宫那么多人，他不可能每个都顾及。我乐得自在，进宫是答应了娘的事，可喜不喜欢皇帝便是我的事了。

皇后不能生育，我进宫这么短，也听了不少这样的传闻。但帝后十分恩爱，听说皇帝曾亲自去疫区安抚民心就是为了压下朝臣对皇后的不满，我有些羡慕这个表姐了，却不是因为她有皇帝，而是她能够被这样爱着。大概后宫所有女人也都明里暗里羡慕着她吧。

三、

柳家人的容貌是出了名的好。

尤其女子，粗看的确惊为天人，魅惑艳冶。嫁了人之后有意压下容貌上的媚态，把自己打扮的端庄老成，比如我姑姑。小时候许多人夸我生的太过妖意，本就绰约，又生了一双狭长狐动的眼睛，更加勾魄。但是我看了十几年镜子里的自己，毫无感觉，直到看见皇后的时候才惊了一跳。

姑姑进宫探望表姐的时候，提到了我，皇后便差人来召我。我去的时候看见殿里已有四五个人，皇后一身淡紫织锦，袅袅娉娉，举手投足不经意流露出的娇态，让我忍不住感叹柳氏当真是上天厚爱。我走进去一一行礼，从皇帝到皇后再到姑姑，最后…是赵澍。

看着魂牵梦萦的红衣，我故作镇定，心想早该猜到的，这整个皇宫，可以来去自由，又如此陌上如玉的无双公子，除了皇帝唯一的弟弟赵澍，还有谁呢？

“昔年快坐，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皇后让人添了椅子，我在赵澍旁边坐下。看着我的红色裙摆和他的红色衣角混在一块，心里有些得意。

我听着他们话家常，帝后的确恩爱，传言皇帝不苟言笑冷峻威严，但此时跟皇后说话眉眼都荡出涟漪，怕是后宫那些女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温柔。他们说的起劲，我却渐觉无趣，满脑子都是余光里的红。眼前突然移来一盘糕点，没有人注意，手的主人十分淡定自然，搞得我也有些不敢乱动，盯着糕点在我眼前停下。

那人嗓音清冽，如山间清泉，声音只有我能听见。“这个好吃，你试一试。”

我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羞怯如此，太不像我的风格，但这个时候我的确不敢放肆。聊的正欢的三人突然把话题引向我，姑姑问皇后可还记得我小时候扮成男装，一身红衣，玉人似的，偷跑出去玩差点被人贩抓去当娈童。皇后说那回她虽小，却记得清楚，把柳家闹得天翻地覆。

我小时候胆子大，又好玩，柳氏的女子太招眼，我总是穿了二哥的衣服和守卫偷跑出去玩。但回回都没出事，偏那回被抓去，一车的红衣小孩。这时想来，那个人贩恐怕只抓红衣服的男孩。

皇帝似乎想到什么，指着赵澍笑:“可别说，阿澍小时候也丢过，后来不知怎么的自个回来了，怒气冲冲找父皇控诉，说天子脚下抓人还有没有王法。”

我惊讶看向他，打量他的红衣，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好像还真这么巧，他手指扣了扣桌面，像是和我在对什么暗语，毕竟这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他的手。表面上却淡淡回应皇帝，说没什么。

小时候那次是怎么回家的呢，不过是我脾气泼辣了些，向来只有我捉弄别人，岂有被别人抓去的份。我唆使车里的小孩一块闹起来，手脚扑腾，车子都走不动。好像是记得有一个孩子原本无动于衷，后来才跟着我们一块闹起来。我有些不敢相信，趁那边三位又聊了别的，悄悄低头拿眼偷看，未料正看到他望着我嘴角噙笑。像是被抓到把柄，我慌乱移开，伸手拿茶盏，袖间摆动红色翻飞，有些弄不清究竟是哪一抹红。心里甜蜜和惆怅并着慢慢扩大。

四、

后来又常去了几次皇后处，赵澍好几次都在那，我这才察觉到他和皇后关系不错。皇后随和，血缘关系又摆在那，我们聊的投机，赵澍便在一旁自顾自地喝茶看书，有时聊的晚了，皇帝过来，赵澍便送我回宫。

一来二去宫里便有了不好听的传闻，女人一堆又每日无事，总是嘴碎。青芽义愤填膺地跟我说那些谣言如何污秽难听，挽着袖子便扬言要撕烂她们的嘴，换做以往我问心无愧也会如此生气，只是这回…我阻止了她。因我问心有愧。

我爱惨了两个人都穿着红衣走在雪地里的感觉，天地苍茫，我们并肩。

也爱黑暗里他提着一盏灯笼陪我漫步，月光撒在他发丝上的皎洁，却不如他的目光澄澈。

爱他用那样清高的眼神看世间，像是神明怜悯众人，怜悯万物。

也爱他递给我一枝开得饱满浑艳的梅花，说昔年不要种柳了，养梅花吧，梅花衬你。

我知道宫里人怎么说我，澍公子一向不与人来往，孤高清冷，偏偏被柳昔年勾搭上，定是那妖女仗着一张狐媚脸不知羞耻。除了勾搭两个字我觉得不妥，其他的我觉得说的对。不然赵澍怎么就愿意和我来往呢？不就凭这张脸吗？不然还凭小时候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胡闹么？

皇后再叫我去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会是谈这个事。这次赵澍不在，殿里也没有婢女，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她像往常一样拉着我坐下，仔细打量着我，我不觉得恐慌，只是有些不自然。

“昔年。”

“嗯？”

“你叫我一声表姐。”

“表…姐？”

“既然你叫了我，那我今天便作为姐妹来跟你谈一谈心。皇上没在你那儿留宿过吧？其实那天你第一次来我这，皇上就对你印象深了，那天晚上也的确决定去你那。不过最后没去成，你知道为什么吗？阿澍，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皇上喝过酒了，那天晚上两人在我这喝得烂醉，啊不，是皇上烂醉。阿澍眼神清明得很。”

这些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我隐隐知道她接下来说的话会让我崩溃，会让我不顾一切，但我还是想听。

“阿澍很久没有失态过了，很久。宫里没有别的同龄人，皇帝又日理万机，没有人陪他。他很寂寞，我知道，所以我总是让他来我这，看书下棋都好，好歹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是你，但是他为了你这样失态，你怎么想呢？”

“我…”

我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小时候一直有主见，是个小大人，偷跑出去玩的时候最有主意。但是一碰到赵澍的事情，就没了分寸。

“你只管说，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表姐…我配得上他。我除了柳妃这个名头，其他都配得上他！”

我有些激动，但皇后显然比我还要高兴。她眼角泛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说“那好，剩下的交给我。”

五、

我稀里糊涂回了宫，不知道皇后最后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

不过路过隔壁的时候，发现今天居然门上没有锁。我有些好奇，上前推了门，便看见院子里那株梅树下正仰头看着枝桠的红衣男子，他转头看见是我，招了招手。

地上铺了一层雪，雪上又躺了一地残花。

我走过去，红色衣裙踩过花瓣，有些不忍。赵澍指了指树枝上，说:“你看。”

“那是什么？”

“秘密，”他弯了嘴角，“我藏起来的秘密。”

“等你走了我就偷看你的秘密。”

“那你看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走。”

我不会走。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想说什么，却止不住笑意流淌，我觉得我眼角眉梢嘴唇大概都在决堤了地笑。我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到肚子疼，抬头看他，他也一脸笑意。我们太过专注彼此，没有看见门外的帝后正看着我们，一脸无奈。

皇后的解决方法真的很简单粗暴。

她说服了皇帝，把我许给赵澍。简直惊天大雷，吓了所有人一跳，先是柳氏上下，然后皇宫上下，又是民间上下。

一群能来事的大臣们又开始乐此不彼的上折，不过赵澍看起来战斗力不强，却倒出乎人意料。他在朝廷放话，说自己一不是未来储君，二是个闲散公子，三来柳昔年赤子之身未破，四是郎有情妾有意，五是两人容貌年龄性格方面处处相当，六是…谁再多管闲事就等着流年不顺吧！

众人被吓到，原本打算长篇大论的老臣放下袖子默默收回迈了半步的脚，生怕自己倒霉。赵澍和皇帝的确不一样，皇帝有身份，倒处处受限。赵澍也有身份，但能管他的人不管，其他人更管不着。

我在殿里听着青芽绘声绘色的学，浑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喜欢，恨不得马上见到赵澍。已经快要开春了，雪早便化了，梅花也零散只剩几朵。青芽瞧了一眼院子，嚷着说公子来了公子来了。

他捧了一大束梅花，水红的衣裳，和初见时一样的打扮，不同的是他没有淡淡转身，而是向我走来。

现在哪来的这么娇艳的梅花？

“不是说了让你养着么？看你连自己都养不好，只好我替你养了一段时间。”

梅花束里藏了一块红色绸布，我拿出来，对他挑眉询问，他趴在我耳边轻声说到，“我藏起来的秘密，亲手奉上，娘子亲启。”

我打开红布，上面写着:

今日良辰，我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