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共生了4个儿子,3个女儿。四个儿子分别叫中荣、中华、中富、中贵,大叔叫中华。
1997年,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大叔病逝了。结婚7年,年仅27岁的大叔没有留下子嗣,他就这样去了。
家人肯定一直在心里记着他,但是应该没有人用文字纪念过他。我不是个记性好的人,所以我想我应该用文字写下我记得的关于大叔的一些事,这样,可以让他的存在有些证据。
一、跟着小姑做生意
我的小姑,是大叔的姐姐,嫁给了在镇上做生意的姑父。在镇上开店当老板,当时在我们农村是很体面的,也是很有钱途的,而且大家都认为只有精明能干的人才做得了生意,因为做生意要进货、定价、摆摊、卖货、记账等等。我不记得大叔之前做过什么,但我记得他学着小姑摆摊做生意之后,就娶了村里数一数二、漂亮能干的大婶。之后他们夫妻一直做着生意,卖的主要是鞋子、袜子、手套、袖套之类的生活用品,这些在当时还是很大众很有市场的商品,因为大叔为人实诚、心仁面善,再加上大婶也利索能干,他们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
我们镇上的圩市不是每天都有,逢农历的二、五、八才有,也就是初二、初五、初八、十二……以此类推。逢圩的日子叫“圩日”,不逢圩的日子叫“闲日”。大叔大婶在镇上没有房子,他们的房子盖在村里山脚下,我家隔壁。做生意的缘故,他们借住在小姑家。除了圩日要出摊卖货,平时也一般都在小姑家,因为闲日一般要跟着去进货,而且当时闲日里基本上没有车从镇上回村里。大叔大婶很勤快,做生意之余,家里还种了些粮食和蔬菜,有时他们也会回来。
二、叔如父
他们回来从来都不会空着手。我家3个孩子,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家里基本上只有爸爸做木工能赚点钱,所以家里很是拮据。零花钱和零食对我们三姐弟来说从来都不是我们可以奢望的东西。
大叔大婶回来就不一样了!他们会给我们买各种好吃的回来(写到这里突然泪崩),大叔还会偷偷地塞给我们零花钱。我记得有一次大叔还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套衣服,我们当时高兴得穿上衣服不肯脱下来,要知道当时新衣服对我来说可是稀罕物,因为我从小都是穿姐姐、表姐的旧衣服长大的,爸妈极少给我添置新衣服。
大叔不在了,这里有些他存在的证据三、几片快乐的回忆
(一)大叔大婶回来干农活,总喜欢叫上我们姐弟三个,现在想来他们也许既是喜欢热闹,也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不会差使我们干什么活,基本上就是在旁边看着他们做事,帮他们捡捡拔起来的杂草、扔扔挖出来的石头仔之类的。他们喜欢我们在身边有说有笑、有逗有闹。记得有一次,大叔大婶把一排梯土修整好,叫我们爬到最上面一排去欣赏他们的劳动成果。我们姐弟三个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大姐提议说,我们三个比赛滚下去,看谁滚得快!好,滚就滚,谁怕谁!我听了之后二话不说,把自己放倒打横,咕噜咕噜就滚下去了!滚的过程中碰到几个小石头,身体受了点轻伤。受伤是小事,让我不爽的是,我姐姐和弟弟竟然没有滚下来,而是站在上面笑话我!我大叔大婶看到我又痛又气的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我怎么这么实诚,说滚就滚!
(二)大叔大婶、我爸我妈、邻居的爷爷奶奶,他们凑在一起,喜欢打牌。几个人聚在我家厨房的餐桌上,像大人物密谋什么大事件一样,认真地打起牌了。我们小孩子没事干,就爱这头看看那头看看去看他们藏着掖着的牌(我们也知道怎么打牌),时不时还放水说谁谁谁有大王,谁谁谁有炸,谁谁谁的牌很小,把大人们弄得一惊一乍,实在急不过,就吓唬我们几句。他们打起牌来还真是较劲,还查牌、算牌,还放烟雾弹,有时还使诈,我爸爸经常干类似把黑桃2冒充梅花2这样的事!大叔打牌就像他做人一样,实在、稳当,也会偶尔开开玩笑,还爱悠悠地抖腿,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得意,哈哈!对了,他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可爱极了!
(三)不记得是哪一年,有一天天上出现一架飞机,“嗡嗡嗡……”,抛撒下好些东西,就在后山上。大人们说那是台湾来的飞机,来大陆发放物资!于是村里的人都往山上跑,去寻台湾来的飞机抛下来的东西,还真的有!几乎每户人家都捡到些东西,而且还都不一样。我记得我爸爸捡到一个类似相机一样的东西,我现在完全记不得是什么了,反正看起来很高大上。大叔捡到的是一件长袖棉质红白花格子衬衣,我记得很清楚是因为那件衣服大叔穿上正合适,而且非常阳光帅气!关于这件飞机抛物事件的真实性,我一直耿耿于怀,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但是我总记得那架嗡嗡作响稍有停留的飞机、冲向山上的男人们、爸爸琢磨了很久的奇怪的像相机一样的机器、还有大叔穿上花格子衬衣后露出的那个大大的暖暖的笑。
我家和大叔家的山、水 、田、土 (自拍)四、“你愿意做我们的女儿吗?”
如果在古代或者旧社会,像大叔这样结婚多年没有子嗣,而他的长兄也就是我的爸爸有3个孩子(在当时计划生育的形势下已经算超生),那么,从我爸爸这里过继一个孩子给大叔应该是入情入理的一件事。
我们一大家人很重感情,相互之间都是真心实意的关心照顾。但是对于过继子女这样一件事,大家都处理得小心翼翼。作为家中的老二,而且是个女孩,所以我成了大叔大婶想要接纳的那个对象。
那时候还小,并不太懂事,我只记得某天开始我爸妈突然变得对我特别客气,好像什么都要照顾我,比如吃菜要问过我想吃什么,好吃的要先给我夹。而同时,我大叔大婶也对我特别关心,买回来什么好吃的也是先给我吃。我那时候神经大条,还以为是因为我比较乖,所以他们更喜欢我。
终于有一天,我在大叔大婶家玩,就我们3个人,突然大叔问我,“你愿意做我们的女儿吗?”
我的脑子“嗡”一下短路了!我大概是说了“不愿意”之后就冲也似的跑回隔了一个祖厅的自己家,然后对着正在烧火做饭的爸爸妈妈大喊“我不要做大叔大婶的女儿!我就在这个家里!我谁也不跟!哪里也不去!”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激烈,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大叔大婶。可能是因为我太爱我自己的家,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弟弟!
这件事情一直到大叔的去世,谁都没有提过。
直到大叔过世后,失去丈夫的大婶孤苦无依,在一次家庭聚会上,爷爷发话了“如果小英(大婶的名字)不改嫁,晓娟(我的名字)就做你的女儿。”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当然也没有人在乎我的意见。现在想来,大概是大家不想伤大婶的心,给大婶留条后路,留在我们家还可以有个依靠。
大叔命薄,大婶命苦。余生我总是后悔自己那么残忍、直接地拒绝做他们的女儿(再次泪崩),要怪就怪我当时太小不懂事,再要怪就怪老天爷那么无情地夺走了我的大叔!
大叔在天之灵在上,大叔同亲父,侄女同亲女。
大叔不在了,这里有些他存在的证据五、大叔走后
大叔走得非常突然,听大人们说是心肌梗塞。大叔在小姑家吃完晚饭准备去散步,突然晕倒,急忙送往医院,当场救治无效。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的。我最开始知道大叔去世是放学回家路上老远听到妈妈在家门口大声悲痛哭唱“噶遭!翠毛太老叔些!噶遭!翠毛宁买登丝你经丝些!……(客家话,大意是:从此以后!就没有大叔了!从此以后!就没有人买东西给你们吃了!)”
妈妈的哭声沉痛,腔调古老而奇怪,我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妈妈说的是什么,一下子就跟着大哭起来!
晚上,亲戚朋友都来到爷爷家。昏黄的灯光下,昏暗拥挤的人群里,我并没有找到大叔的遗体。我总感觉他就睡在某个房间里,只是,还没有醒来。
我好像完全不记得大叔出殡的事了,也可能是我在上学没有参加,或者就是我不愿意接受大叔离开的事实,选择性地失去了某些记忆。
我只记得大叔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奶奶每天都要到他的坟上去,她一个人,一待就是一上午。回到家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一下子瘦成了皮包骨。
妈妈也总会朝着大叔坟墓的方向跟我们说“你们的大叔,这么好的一个人,没了。”然后全家人默默流泪。
大叔不在了,这里有些他存在的证据这些就是我记得的关于大叔的一些我想写下来的事(已经泣不成声)。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总是更加残忍,因为它会让活着的人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失去。
我知道大叔肯定不会希望看到我们悲伤、流泪,所以我要记得的是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乐观、正直、善良的大叔,他叫,吴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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