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渐渐沉入夜色,我走过拐角处的那个街心花园,忍不住停下脚步注视了一下那些平时都不受人注意的植物和花朵。
有人会知晓它们的颜色是否在阳光下有所不同吗?会不会也有人驻足停留,凑近观察一下花瓣的数量和那棵雪松的树干呢?
而此刻我能感受到它们微微的抖动,我想它们一定只有在夜色里能够大口畅快地呼吸,与世界交换着芬芳。
我简直不想挪动脚步。
不想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不想一个人呆着,可也想尽力避免和妈妈还有外婆说话。
从不习惯在他人面前哭泣的女孩子,都不能算的上是最精明,会很辛苦。
我用钥匙轻轻转开门,门却呼的被打开。
妈妈站在我面前。
“你还没睡?”我倒是真的惊讶,现在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睡不着。”妈妈披着一件晨衣。
我努力低着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红肿的双眼,逃一般地绕过她走进浴室。
等我磨磨蹭蹭洗漱完毕,一开门,发现妈妈还站在外面。
完了,她一定是想安慰我吧,可是我此刻根本没办法对外展现出自己的伤口,换句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去分享感受。
我连小一的消息这几天也没有回复。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需要自己最在乎人的陪伴,但当他们真的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又祈求他们不要张口说话。
我很快速地说了句晚安,想要闪进自己的房间。
“和妈妈说说话吧。”
果然。
我耐着性子吸了口气,看向妈妈。
“妈妈知道你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会梦见你爸爸。”
“嗯?梦见爸爸?”
“是啊,他老是在梦里和我说话,他知道了我是暗系治愈者的身份,然后一次次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接着说:“我醒过来,就再也无法入睡。我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他,是因为想要他过上自己应有的幸福生活。可是到头来,他还是遇到了另外一个同样体质的女人。你爸一直说,那蛮好我们就在一起的啊。”
“可那不是你能判断的咯。”我说。
“的确是...但在梦里,你爸爸也不是责怪我的语气,相反,他就是脸上笑笑的,像小孩子问十万个为什么一样。”
“妈,你后悔没有当时告诉他真相吗?哪怕自己会被当成是个疯子?”
妈妈在沙发上坐下。“过去我从未后悔过,你知道,我甚至觉得我们这样是幸运的。如果真的结婚了,他是不是能忍受住柴米油盐和生活的重复性,我还真的没有把握呢。但我们的分开让他永远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时刻想象自己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做着事情。走在路上瞅瞅周围没人,自己跳上一段踢踏舞,就会忍不住笑出来,好像看到他在为我打节奏一样。”
“那现在呢?”
没有回答。
我坐到妈妈身边把下巴靠在她的肩膀上,发现妈妈在不住地抽泣,她抱住我。
“我很想念他,非常非常。”
我的眼泪也决堤了,看到我也哭了,妈妈突然就止住泪水。
“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哭鼻子,反而是我作为人母最为感动的时刻。”
我再也忍不住,努力抑制着不要吸鼻涕太大声,外婆也许已经被我们吵醒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外婆不在家里,妈妈穿上了一条阔腿裤搭配无袖的米色上衣。
“去高木吃午饭吧。”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双眼皮深邃的很,话语轻快。
“去高木?”
“是啊。那里的金针菇培根卷你不是很喜欢吗?走啦走啦,我都饿死了。”
走进高木,餐厅里的灯还没有打开,只有靠窗的那一角有阳光透进来洒在木质的桌子上,也没有温柔的那声“欢迎光临”,店里安静极了。
“好像还没有开门哎...”我环顾四周。
“你们来了。”老板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小亮出去补习数学了,还没有回来。”
“没关系,我们等他。”妈妈笑眯眯地说。
“好啊,给你们喝热的玄米茶可以吗?”
“没问题,再拿一块你自制的草莓拿破仑吧。”
“好的!”老板娘拖长声音愉快地回应,闪进厨房里去了。
我忍不住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妈妈。
“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弟弟回来。”
“你和老板娘说了?”
“罗桀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单独来找过老板娘一次,刚提到你爸爸的名字,老板娘自己就问我了。我一开始有些犹豫是不是我提出让你们姐弟相认她会不高兴...”
“没有的事啦。”老板娘端着棕色的圆盘站到我们身边,把茶杯放到桌上。“你们两个孩子有的神情真的太像了...”
“发呆的时候对吧!”妈妈笑着拍了一下老板娘的手。
“没错没错。”老板娘也笑的眼睛眯起来。
趁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用很快的语速问妈妈:“你把暗系治愈者的事告诉老板娘了?”
妈妈摇摇头,捧着茶杯慢吞吞喝着热茶。“没必要告诉她这个啦。”
蛋糕被端上桌来,妈妈把有分量的银色小勺子放到我的手里。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我接过勺子,小心翼翼地挖下第一口,努力不把酥皮弄的到处都是。
移门突然被拉开,小亮站在门口,我看到他对着我微笑,我们的嘴唇长得如此相像,都有一颗圆润的唇珠。我仿佛看到自己在微笑着一般。
我和妈妈回到家,在开门的时候就听到外婆在里面大声的笑着,我和妈妈面面相觑。
“啊,你们回来了。”外婆站起身来,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个背影看的我心突然就剧烈跳动起来。
背影转过身来。
小一,此刻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
“你怎么来了?”
我把小一拉进自己的房间。
他的脸好像被晒黑了一圈,显得比原来成熟了不少。
我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我知道你因为罗桀的事很难过。”
“已经好一些了其实。”
“她也是我的好朋友...”小一低下头去。“但是,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从背包里拿出他那本速写本,刷拉拉地翻着,然后把本子塞到我的眼前。
“这是我们未来的家,是两层建筑的小房子,一楼是个咖啡馆,打开门以后,在左手边会有一个很隐蔽的小房间,平时墙面上会挂满花和植物,需要有特殊的打开方式才能进去。”
我看着炭笔画的草图,用手指摸着线条,轻轻抹一下,线条糊成了一小团黑色的印记。
“这个办公室就是让你接待委托人的地方,我会先听她们说她们的故事,然后把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带进来。”
“接待委托人...你的意思是...”
“没错。”小一合上速写本。“我希望你能继续做暗系治愈者。”
“小一...可是这意味着我要去喜欢上不同的男人!而且是渣男啊!”
“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我是你唯一的诗化记忆。”
我没有说话,其实,在罗桀的事情发生以后,巨大的内疚让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继续做暗系治愈者意味着我和小一不可能在一起,哪怕小一答应我要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可是有谁能忍受自己的恋人总是要去喜欢上各式各样的花样渣男呢?
“为了罗桀,你知道的。”小一像是知道我的顾虑一般,替我又重复了一遍。“世界上需要你特殊体质来帮助自己的人有很多,这是你的使命。”
“使命...”
“我相信,这也是我的使命。”小一很认真地说。
关掉不断散发着热量的床头小台灯,我努力闭上双眼,却怎么都得不到睡神的眷顾。
说不清是小一的提议让我睡不着,还是最近发生的事实在有点多。
我努力去回忆偷窥到的有关小一命运的片段,那个在门口也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女人,哪怕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是我么?
我翻了个身,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犹豫再三,我还是抓起来看了一下。
是罗爵的微信。
“我已经返回巴黎,我姐姐执意要和我一起来。我的婚礼在秋天,附上我的地址,如果以后来法国旅行,一定来找我。祝一切都好。”
也许是小一真的断然拒绝了Miranda的靠近,又或者Miranda心里除了对罗爵有愤恨,还有难以割舍的亲情。
我看着罗爵的这条微信,心中突然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我能感觉到所有的一切就要迎来一个结尾。
尽管时间对人类来说是一条直线般的存在,但有些事是会被画上休止符的,这是命运的安排,哪怕当下无法真正弄懂那个结尾是意义。
我又打开床头灯,用嘴吹去灯罩上的灰尘,打开衣柜,抽出最后一个抽屉、拿出了那本老书。
鬼使神差一般的,我非常想把它再重新阅读一遍。
我趴在床上撑起手臂,努力不去想这个姿势摆久了会给我的腰背带来的僵硬和痛楚。
在看到《纯白色的马儿》这个故事最后的时候,我盯着那一页的左下角看。
上面有一句话。
能够和命运对抗的是怀有勇气讲出真相的时刻。
奇怪,老书我研究了好多遍,我怎么不记得之前有这样一句话。
我凑近拼命盯着看,这句话的字迹也和别的不一样,墨迹更浓烈一些。
一个想法突然跃入我的脑中。
外婆从未和任何异性透露过自己的体质,妈妈也没有和爸爸提过,Miranda也没有机会和自己的初恋说出真相,更不要提老板娘这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体质的了。
而我,只有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小一。
我又去看这句话。
能够和命运对抗的是怀有勇气讲出真相的时刻。
我感觉自己全身因为兴奋而发烫,那个疑问越来越强烈了。
讲出了真相的我,是不是命运会有些不同?
我几乎一夜未睡,天刚亮起来没多久,我听见有开门的声音,我知道外婆起床了。
“外婆!”我拉开门忍不住叫她,那她吓了一大跳。
我把老书和心里的猜想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讲完以后,我看着外婆。她的脸在清晨的白色光线下第一次让我感觉很是严肃。
“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小伙子吧。”
我面对这个直接的提问吃了一惊,点了点头。
“可是你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想的就是对的啊...”外婆揉着膝盖站起来。
我一下子像没了wifi的视频一样,卡在那里。
是啊,我怎么去证明我的命运就此会不同呢?难道用小一和我的下半生去赌博吗?
“飞鼠的大便是什么味道?”外婆这没头没尾的提问让我突然思绪被拉扯回来。
“哈?飞鼠大便?”
我猛然理解了外婆这句话的用意。
“如果不难喝的话,我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的。”外婆笑眯眯地对我说。
因为之前已经熬过一次,所以这一次我熬的得心应手,妈妈在旁边也帮着我一起准备材料,很快汤剂就备好了。
我把深色的液体舀到小碗里,感激地看着外婆,她对我眨眨眼睛,端着碗很有仪式感地躺在床上。
“外婆...”我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只要喝下去,我的命运就会提前被泄露,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被改变的决定。
外婆一饮而尽。
妈妈走过去把碗收走,又替外婆把枕头的高度调整好,拉上窗帘,房间一下子笼罩在酒红色的昏暗之中。
“外婆还没醒?”
“没有,睡的好沉。”
“都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是不是要叫醒她?”
“我刚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她没有反应哎。”
“都到第二天了,我们必须把外婆叫醒了。”
“也是,我都有点担心她了...”
我和妈妈蹑手蹑脚地开门走进房间,房间里一股熟睡的气息,我们都不忍心踏进去破坏这种氛围。
突然,外婆坐起身来,对我们说:“你们俩在干什么?”
这声音非常清醒,倒是把我和妈妈吓了一大跳。
“我的姆妈啊,你终于醒了。”妈妈赶紧走过去。“你没事吧?睡了那么久?要不要喝点粥?”
“好啊。还想吃烤麸,还有豆腐皮。”
“哦好好,马上给你弄。”妈妈跑出房间去。
我走上前去,低头看着双脚在找拖鞋的外婆。
“你看到了吗外婆?”
“看到什么?”
“我的命运啊!”
“哦...我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啊,一开始我的确是瞅见你了,但后来别的梦太长了,我一下子现在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
我呆呆看着津津有味嚼着小菜的外婆,一次次到嘴边的问题折磨着我,我真想现在就把外婆手里的饭碗抢掉,给她来场催眠什么的,好让她回忆起我的命运。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冲动,在沙发上对我摇摇头,又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过了两天,外婆也再没有提过我的命运的事,傍晚,妈妈不在家,电视里放着造作不堪的电视剧,女主角刚发现自己身上有个胎记,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最痛恨这种戏剧张力被错误释放的电视剧,没有新意。
“啊。”外婆突然大叫一声。
“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突然冲过来捏住我的肩膀。“我想起来了!你带着一个男人回家来,你妈妈在翻看你们的结婚照,但我看不见他的脸,我只记得,他往前坐的时候,露出了腰上有一个胎记。”
“胎记?什么样子的胎记?”
“红通通的,像个笑脸一样。”
小一的腰上有胎记吗?我努力回忆,但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赤身裸体过,我真的无法确定。
我一把抓起帆布袋,在外婆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冲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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