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喂，是我。…我是…“
“…“
“你还在写吗？“
“你怎么查到我的手机的？“
“我打了你公司的电话。“
“…“
“我有点担心你…“
“你有病？别以为你看了我几篇文章就很了解我了。“
“不好意思。“
“别再找我了。“
电话被挂掉了，我站在原地感受着我的心脏慢慢回到身体里面，但却像是刚从滚着泡的美味火锅汤底里涮过一般，满头大汗。
克拉克是不会知道我花了多久踌躇要不要打给她。
“你是一个傻瓜。”我看着变暗的手机屏幕上倒映出的自己那硕大的鼻子说。
像是一起去了酒吧的那一晚我的心思然后开始赌气一般，克拉克从九月初开始就一直没有联系过我。
才过了两个多星期，我就感觉我们之前交换手稿的事像是梦境一般。
现代社会的节奏实在太快，许多人和事可能会在几天里面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甚至从来不给自己安排半年以后的计划一样。
得不到联系的日子里，我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早上在十字路口的小店排队买二两滚烫的锅贴，戴上防蓝光眼镜看着屏幕，假装听得懂一个同事关于另外一个同事业务上的抱怨并且顺势点头，在地铁上看书…
可能唯一能拿出来说的事情，就是回家和父母报备了准备和卉结婚的事情，父亲破天荒在晚餐时间开了瓶洋酒喝，还拍了拍我的肩膀。
卉去出差的某个夜晚，我突然想起克拉克对我说的那句话。
“…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就会想动笔了。嗯，需要有一个事情再次触动你。”
我摁灭烟头，拉开书桌前的椅子，慢慢打开笔记本，看着空白的文档上的小竖线像心跳一般有自己的节奏，我敲下一个“我“字。
随即我感觉胸口有无数个字眼在跳跃，但我却无法写下一句完整的句子。 它
们都太过普通了，我见过很多人用这样的手法，用这样的词句，有这样的心情。
复调小说，多重视角，散文随笔，无病呻吟，实事热点，过度修饰的句子，堆砌成山的文字，平淡无奇的话语…写什么真的重要吗？
我合上笔记本。
到了十月初，仍旧没有克拉克的任何消息。
我忍不住给她发了私信，却也是石沉大海。
这个时候，我开始了房屋置换之路。
在2017年底的上海，国家已经出台了新的房产交易政策严格控制房价，想要买新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市中心俗称老破小的房子从将近一千万也跌到了六七百万的样子，然而有什么用呢？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对于买房子这件事已经有点怕了。
可是人总要结婚，有很多时候，房子是刚需啊。
同事在泰国花了六十万买了小公寓，发图片到群里给我们欣赏楼里的健身房和泳池。
“国内的房子品质不行，很多那种老小区，真是踏也没法踏进去的。你也赶紧去搞一套呀。带我们看房子的中介也当下买了两套呢。“
好在我还有父母一套中外环间的小房子可以置换，虽说是1998年建成的房子，小区环境也让人一言难尽，去买个调料也要骑自行车才能看到超市，但这套房子现在也有300万了。
卉二十岁就泡在外面做销售，再加上她性格外向又真诚，赚的不少。前两年在宝山她几乎是全款买下了一套商住两用的小loft，虽然只有三十几平，但有这种魄力和财力，说实话作为男生，我也很是佩服。
所以这一次的置换，我决定自己搞定，可悲的男性自尊已经上升到了我无法置之不理的地步。
挂牌后的第一周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我不得不去买了两大箱的鞋套，又去把之前不用的手机号拿回来，因为一旦号码走漏风声，每天会接中介电话接到手软。
与此同时也看起了房源，中环边上的电梯房都很稀缺，如果又要考虑朝向又要考虑楼层，房价也是居高不下但又有价无市，让我很是头大。
第二周开始，突然就没有人来看房了。
中介电话过来只问我一句话：“九折卖不卖？你们同一小区和你面积一样的那套，六楼的，挂出来的价格是你的八五折，根本卖不掉，挂了有一阵了。“
我婉言拒绝以后，就能感受到对方恶狠狠地挂断了电话，不，绝对是用砸的。
到了第三周，突然有个上海爷叔表示看中了，要九三折的折扣。
“我付款周期要长一点的，我算算哦…要4个月吧。“
没过几天，讲着一口崇明话精瘦精瘦的另外一个爷叔表示只要九四折，他就全款付。 “不过我付款也要半年的，我拆迁户，钞票总归要周转一下。“
晚上卉从深圳打电话给我，问起我置换的事情，我和她大致说了一下。
“不要去管一两万的事情了，我听下来还是第一个上海爷叔靠谱，这样，你直接和中介说，我们一口降价十万，算九五折。当然，我们要求提高首付比例，过户时间两个月。“
“还是再看看吧，也许这周还有别的人来看呢。“
“你再等，只可能中介来压你的价格，况且是置换，中间碰到跳价或者房市动荡就被动了。还是尽量早点搞完。二手房有硬伤的话，一个小硬伤就降5%，大硬伤降10%，都很正常的。“
“但我家这个房子朝向和楼层还可以的啊。“
“跑个菜市场都那么辛苦，停车位都没有，你把那个中介电话再给我下，我去和他说好了…“
“不用，我可以搞定。“
“实在不行，就把我那套从租客手里拿回来，重新装修一下，我们去住好了。”
“不用…我会去搞定的。”
“好吧。你吃饭了没？“
“楼下吃了碗牛肉面。“
“嗯，客户约我晚上去一个局，这个客户之前因为我没陪他们去欧洲工厂，好几个月没有理过我了。“
“少喝点酒。“
“不会喝的，我那脸上过敏都还没好。“
“嗯。“
“我先挂了那，晚上回酒店了微信你。“
“好的。“
两天后的中午，我和同事一起去隔壁的富春小笼吃午饭，正是午餐高峰时期，白领们都低头看着手机往嘴里送着不知道是不是加了过量食用油的食物，我忽然接到了之前一直和我对接的中介电话。
“哥，既然双方都谈妥了，尽快签居间合同吧。“
“谈妥？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不是昨天晚上都敲定了么，你们降一口价十万，你配合做低，缩短过户时间到两个月，对方尾款只留两万。“
“我什么时候谈过？“
“哦。“对方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下来。
“你媳妇直接找我的啊，她讲话倒是挺爽快的，所以你到底是不是要卖？说实话我对你们这单已经很上心了，一直在帮忙推…”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挂掉电话以后，我十分强烈地想要跑出压抑的小店，狠狠连吸好几支烟。 卉是不知道我吸烟的。
下午，坐回电脑前，我开始发疯似地在网上搜索。
我回忆起和克拉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包里露出文件的衣角上面有个老鹰翅膀式样的logo，然后一个巨大的橙色字母A。
阿尔森克…我看着网页上的内容，一家美国独资的挖掘机和工程车制造公司，在行业内十分有名。
犹豫再三，我闪进最角落的那间打印室，拨了在官网上查到的电话。
还好他们的前台并不是十分机灵，直接就把我转到了市场部。
“克拉克？”市场部声音尖细的女生充满狐疑地问。 我一下子想到，克拉克应该只是一个网名，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什么。
现在好了，对方一定会对我说：“你打错了吧，没有这个人。“就直接挂断电话。
我咽了下口水。
“克拉克请假好几天了，你有事打她手机吧。“
我简直喜出望外。
“我没有她的手机号，你能给我一下么？“
“…您是哪一位？“
“哦，我是第三方提供行业内大数据的，我叫路易。“我们公司真正的路易刚从我眼前走过。“关于今年Q2的数据，我要找她更新一下，她说董事会会要用，很急，但我是新来的…”
“你记一下吧。“对方打断了我。
我兴奋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刀厚厚的A4打印纸，完全没有料到拿到这个号码以后心里的焦虑会比现在大上好几倍。
但我完全没想到克拉克会在电话里这样排斥我。
的确，光看一个人几篇文章就能了解ta吗？写字的时候其实面对的是另外一个自我，特别是越写越多的时候，潜意识里的确会带出来一些东西，但那又和生活里的表象不一样。
可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要和我们的潜意识做深度交流呢？大家不都是靠着表象那一层坚实的外壳在互相交往？ 就算是在一起很多年的恋人，就一定会很了解对方么。 更何况人性有那么多面，难以捉摸。
我要置换的那套房子也因为中介和卉的坚持让我找不到“不这样做的”理由，网签以后，按理说我应该是松一口气，只是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不踏实感，就这样迎来了悄然而至的十一月。
地铁里已经换上了双十一的大幅广告；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妹子抽着鼻子说她不喜欢秋天，因为太过哀伤；我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加班季。
还有看房子。
我预感自己要沉浸在无穷无尽的看房之旅中。
那天已经九点多了，我关上公司前台的灯和空气净化器，突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个号码，我看了好几眼，突然就明白了。
是克拉克。
“喂。”
“我感觉很不好。”
“你怎么了？”
“我觉得…我浑身都在发抖…出冷汗，没法走路。我觉得两边的建筑物像是一起在追我一样，直接就朝我身上压过来了…“
“这个听上去像急性焦虑症发作啊。你以前这样感觉过么？“
“这是第一次…“
“你现在在哪里？”
“我们一直去的那家店，后面的十字路口那里，哎呀我也说不清楚…”
“我马上过来，你不要挂电话。”
“你说，为什么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另外一个人以后，反而更容易失去他们呢？”
“但是时间会治愈一切。“
“我爸爸去世前一晚，我还偷偷哭了鼻子，好像一瞬间明白自己多爱他，但当时其实什么事都没有，他也没有患长期疾病，神奇吗？我并不知道他第二天就会死，而我在前一晚突然知道自己那么依赖他。”
“我刚上出租车了，你等我。”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听见他咳嗽没完没了。“克拉克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我就又恶声恶气说他啊，因为他咳嗽让我感觉心痛了，我又只好把这股气发作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情愿你自己忍受那种痛苦，加倍也行。”
“他咳完以后，走到我房里，我背对着他在戴隐形眼镜，并不说话。他说，昨晚忘记去买面包，今天要你自己去准备早饭，实在不好意思。”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音，像是空气都被一口吞下去了。
滴滴师傅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问我该走前面哪条路，我只能示意他跟着导航就可以。
“可我却对他说，你干嘛这么假客气？你就说一句，今天没早饭，自己解决，不就好了么。我当时觉得，为什么要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为什么爸爸已经卑微到这个样子，妈妈那时候还要离开他呢？我心很痛，于是我只能口气不善，态度恶劣。“
她无法再说下去了。
“别挂电话。“一阵沉默以后，我发现自己只说得出这四个字。
前方堵车，我看了看导航上的路况，对司机说我可以这里就下车。
“斯嘉的原形就是我，我还幻想她去治愈别人？这根本就是个狗屁不通的故事，有人会在乎么？“
我一路小跑，一脚还踩到一个小水坑里，人歪了一下。
“我在乎，我很在乎这个故事，你的每个字迹，我都看好几遍。“ 我站在克拉克的身后，看着她被路灯照映在地上硕长的身影，此刻她的影子看上去都比她本人要坚强一些。
克拉克回过头来，我很想此刻冲上去拥抱她， 但走到她跟前，我却只是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肩膀，哪怕在脆弱的时刻，克拉克还是会给男人一些压迫感。
“给你。”她从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我最近一直在写。”
“去老地方坐一会儿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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