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到了酒店以后,我有一个电话要去打。”我站起身来从头顶上方的储物架上拿下双肩包。“工作上的事情。”
卉张大嘴巴眼睛扑闪了几下,但又没有说话。
高铁上坐在她边上的中年男人此刻递给她一张名片,兴许他们是聊了一路工作,我记得在他们刚刚开始对话的时候,聊的是电商和国内的快递行业,那是在我选择闭上双眼专心感受列车驶过铁轨那有节奏感的碰撞声前。
走出高铁站,我正往有着出租车三个大字的方向走去,卉却拉住我。
“阿蓝,我爸妈来接我们。在那里。”
“还麻烦他们来接我们?我们自己打车去酒店就好了啊。”
“不是,我和爸妈说了我们要住酒店,我都和他们说订好了,说你不想让他们太辛苦,他们真的也特别谅解你。但是毕竟马上是一家人了,不对,他们早就把你当一家人了。这哪有让自己家里亲戚来山东了住酒店呢?你看,爸妈都来了…”
我瞬间明白自己被拉进片场的时间要提前了,也许我扮演一个好女婿的实力并不差,那也并不完全是虚假的我。但此刻我有点明白世间某些山脉的心情:我只是矗立在那里,却有人要在我的头顶上插上小旗子,宣布自己已经攻克此地。
卉知道我是不会发火的,因为她总是在我们一起入睡的夜晚,把一条腿搁在我的身上,然后凑过来,梦呓一般地说:“阿蓝,我真的觉得你特别好…“
特别好?那真的是我吗?我可能只是发挥了某种性格里的软弱和逆来顺受吧…
我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拍了拍胸前的双肩包,只有我知道,里面有着那本硬皮的笔记本,是今早和卉在虹桥站碰头前,我特地去娄山关路地铁站的储物柜拿走的。
我和克拉克已经五六周没有见面了,而后天就是白露了,最炎热难捱的天气已经过去,我无比期待枫叶渐变的季节,不,应该说时间的流逝突然有了某种意义:这个故事,把克拉克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勾勒出来,我的好奇会因为我的细心阅读和各种推测得到满足,同时又激发了更深一层的想要探究人性(或者说是一个女性)的那种欲望。
她拒绝和我见面,但每周会让我去地铁口的储物柜拿走笔记本。
必须第二天放回老地方。她在私信里和我说。
卉的爸妈绝对不是难搞的那种老人,我知道他们因为我的到来一改往日只炒一个菜下下饭的习惯,好几个热炒装在硕大的青花瓷花纹圆盘里,又坚持不要我帮忙,卉的父亲把一只湿嗒嗒的小碗放我面前。
克拉克的脸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有些女生是温蒂尼一般的存在,她却痛恨水渍喜欢极度干燥,如果今天是这样一个底部滴着水的小碗放在她面前,又是在自己恋人的父母面前,她会去取纸巾把水迹擦干吗?还是表情扭曲地忍下去呢。
我简直难以忍受要三天以后才能再有时间一个人安静地看《暗系治愈者》最新的那个章节。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我坐下以后看到老板娘愈伸手去把牌子翻成closed赶紧说。
“那今天喝清酒?小菜的话我来给你搭配好了。“老板娘用一根魔杖一般的木头棍子敲了敲头顶的某一只灯泡,说实话,这里的灯光向来昏暗,就算有一两个灯泡没有在工作,也不会有人发现。
就着清酒吃味蹭烤三文鱼头,我用筷子把鱼肉弄得碎碎的,实在不像是一个男生的吃法。
不过如果是卉和我一起在这里的话,她也不会嫌弃我把烤好的鱼肉搞得乱七八糟。
一个从来不会嫌弃我的女朋友用自己的方式给予我温柔,却让我除了偶尔闪过的内疚鲜有情绪起伏,还有感激,因为她能在我不想说话的时候,替我在很多人面前把我的那一份话也一并说了,而且没有任何“这是帮你哦“的痕迹。
木门慢慢地被打开了,老板娘破天荒雀跃地喊了一声“欢迎光临“,我抬起头来,看到克拉克站在门口。
“为什么没有把笔记本放回老地方呢?”她看到我,丝毫没有任何生疏感,倒是像对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好朋友一般,直接就抛出责问了。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一股热气慢慢回到胸腔。
“我前几天都在我女朋友父母家,在外地。” 她坐下来,双手放在膝头,坐姿极为端正地看着我。
“你怎么今天突然来了?“
“看了我写的故事,难道还没有相信命运有自己的方式照顾到每个人吗?“
“我很喜欢《父亲的绘本》这一章。“
“是吗?不过我爸爸已经去世了。“克拉克今天语速很快。”老板娘,给我一双筷子,谢谢。你怎么把好好的鱼肉弄成这样?是一直拿筷子在捣吗?还是因为你老板长得像三文鱼头?“
“三文鱼头谈不上,倒是比较像…扁豆...刚下锅过了一下油的扁豆。“
“扁豆是我中学的绰号。“ 我被她逗乐了,因为她的脸的确扁扁大大的,但应该是要比一颗豆子柔软的。
“那么不喜欢自己的老板吗?”克拉克夹起一块鱼肉说。
“还好,没有什么大感觉。”
“你都形容他是扁豆了。”
“那不代表我就是讨厌他啊,我老板,还是一个…唔…比较温柔的男性。”
“温柔…温柔的人有时候会给人很大的压力。”
“感觉是有点克己主义。”
“只是现在大家都很推崇自律和克己,就像只有把自己逼到苦吃透了,就能一夜暴富,功成名就了。”
“那你敢说你不喜欢自律性强的彭于晏?”
“喜欢的。但太克己的人都有点完美倾向,缺少一点人味。“
“我以前看过一段话,人有的时候在高度发展的社会呆久了,会忘记尊重自己本身作为人的感受,变得不自然起来。宇宙其实有它自己运行的方式,而人只要把自己最真实的感受通过最自然的方式,书写也好,弹奏也罢,演唱也可以,一股脑地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高兴就是高兴,难过就是难过么?“
“很难做到吧。“
“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有办法辞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那会被诟病和指责。“ “写字就是这样的方式,而且代价很小。“
“你让我写我脑中的故事,你自己呢?“
“我以前是个很喜欢写字的人,现在…不想动笔了。“
“为什么?“
“单纯是因为写不出什么,也没心情去了解社会上的热点,懒得发表评论。“
“也很正常,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就会想动笔了。嗯,需要有一个事情再次触动你。”
“你说的这个话让我想到了一部法国电影,一个写了一部手稿的刷漆工和他最后发疯的女朋友….“
“三十七度二。我很喜欢这部电影。“
“好品味。“
“我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会每周都买《看电影》这本杂志。当时我很确信自己未来会从事和电影有关的职业。“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是业务战略经理,每天有画不完的PPT和图表。哎?你竟然没有对我说你好厉害噢,通常比我年纪小的男生听说我的工作以后都会这个反应。”
老板娘来给我们的杯子里加了热水。
“你什么时候结婚?” 她又接着问。
“怎么突然跳到这个问题上来了?”
“一直都在说我的事情,也让我体会一下普通人的快乐嘛。”
“应该快了。”
“真好。怎么认识的?“
“和朋友去酒吧看比赛的时候认识的。“
“突然好想去喝一杯啊。拐到环贸然后沿着桃江路那个方向一直走,有好几个酒吧。“ “我去结账。”
酒吧里人头攒动,很多男人的眼神像狼,有些女人的姿态如猫。鬼佬们的身边有脸像蜡像一般没有笑容的中国女孩,到处是瓶口塞着青柠的科洛娜,空气中浮着一层小小的水雾。
我去吧台买酒,回忆起多年前在酒吧的拘束感,这些年过去了,对我而言似乎丝毫未消。
可是等我拿着两瓶啤酒回到克拉克的身边,发现她竟然和我一样,眼睛滴溜溜地睁大着,对于在这个时间点在酒吧的人来说,未免是太清醒太激灵的神情了。
“你要吃些什么吗?”我吼过去。
“不用了!“她吼回来。
我们就这样看着边上一个鬼佬眉飞色舞地低下头去探究女伴的肩膀,虽然第一次并排坐在一起,克拉克和我都没有要互相看一眼或者凑到耳边说话的兴致。
鬼佬可能突然被呛到了,拼命地咳嗽起来。
我感觉到身边的克拉克打了一个激灵,她碰了碰我的胳膊。
“走吧?”
酒吧外的空气即使略有咸湿,却也给我一丝宽慰,有人说寂静是可怕的声音,此刻的我内心对这句话充满反驳。
克拉克长手长脚,脚步轻盈地走在我身边。
“还是外面比较舒服。”
“我很害怕咳嗽声。”
“是怕感染到细菌?”
“不是。”克拉克低头摆弄着手机。
“你今天没有穿红色。” 我尽量用没话找话的口气说。
“但我戴了一支表带红色的手表。”她仍旧低着头。“我叫的车还有0.3公里就到了。“
我心里有种遗憾,好像在头发浓密的老板娘的店里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那种能随口就指责我把三文鱼头的肉弄得碎碎的亲密感,在这里喝了半瓶科洛娜以后,又消失不见了。
比方关于父亲的事情,还有故事里那各种各样的细节,虽然今天有一瞬间感觉克拉克能够全部说出来,但转瞬即逝,我们又回到了凌晨此刻几乎没有人的马路上,只有两边的树叶沙沙作响。
我目送她坐进车子。
“笔记本。”她探出脑袋问我。
我从包里把笔记本递给她,她的脸迅速隐到黑暗里去了。
半小时以后,我打开门,看到一只高跟鞋躺倒在鞋垫上,我往客厅中央望去,知道会有另外一只高跟鞋出现在那里。
我轻轻走进卧室,卉的脸被黑色长发埋住,沉重又均匀的呼吸声此刻让我觉得十分心安。
我坐下来,把她的双脚放到膝盖上,摸着她脚趾上的老茧。
卉突然翻了个身,她可能在做梦,眼球快速地转动着,她的脸像黄土捏的人像一样,眉头拧着,看着特别辛苦。 我
望着窗帘缝隙透进的那愈发浓厚的黑色,突然由衷地感到一阵庆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