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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有枪,而且不止一支,是两支。
一支是半自动步枪,还有一支也是半自动步枪,两支枪一模一样。
枪很新,手摸在枪管上还有机油,放着亮光。粟色的枪托,乌黑的枪管,银白带着凹槽的刺刀泛着冷光。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让人不由自主的变得沉稳、肃穆、恭敬、畏惧。
卧倒,拉枪栓,压子弹,关枪膛,瞄准,射击。
十多年之后,同样的步枪,单位团委组织我们与武警部队联谊,我才第一次真正实弹射击过,五发子弹,我没有一发上把。只是感觉后挫力很大,撞得肩胛骨隐隐的痛。
但奶奶的那种枪,我那时就玩过。二叔是村里的民兵营长,他们经常会组织民兵进行射击训练,于是我就跟在后面,等他们射完在边上抽烟吹牛打闹时,我就拿着枪趴在边上,学着他们的样子,拉枪栓,压子弹,关枪膛,瞄准,射击。
只是,压的是空弹甲,扣了板机后,咔嚓一声,听不到呼啸而出的子弹声,听不到弹壳弹起落地的哐当声。一股失落感油然而生,望着远处空旷的山野,想象着此时有一队鬼子兵杀来,身边的民兵都牺牲了,我扛着枪兵继而上,英勇杀敌。
鬼子早就投降了。
那奶奶藏着枪干嘛呢?打土匪吗?土匪也早就没了。我看湘西剿匪的故事,说土匪最长有在山里藏到七十年代末的,但那是湘西,我们是湘中呢。就是湘西的土匪,也躲在山里只求自保,哪还敢下山来扰民。
那与政府对抗吗?奶奶与政府关系好着呢。区里干部、公社干部到村里来检查工作,都是到奶奶家吃住,说奶奶人热情,招待周到,饭菜做得好,而且家里随时备着腊鱼、腊肉,来了有好的吃。那个年代农村人家里随时有鱼肉的可不多。
几次我看到乡里的干部喝了酒吃完饭,随意躺在爷爷的床上,公安带的手枪,就别在腰间,大大方方的,也不怕人偷了去,更不怕谁抢了冲着他崩一枪。当然,也确实从没出过任何事。
区里的、公社的干部都知道村里有个六娭毑,与奶奶关系都好,有事也照顾着她。有段时间,三叔与村里几个同龄的年轻人到火车上偷木材,公安来调查,问偷了多少。三叔本来准备如实供述。公安和奶奶说:就说只偷了这一次,不要说多了。果然后来三叔啥事没有,而那些交待得多的在牢里关了很久。
长大后我有一次到区政府办事,一个干部看到我说:我认识你,你是谁谁的儿子。我一脸懵然,我第一次到区政府,他怎么会认识我?他说:我以前下乡,经常在你奶奶家吃饭,那时就看过你。
奶奶果然人缘好。
那枪,没有藏在平时放食物的化灰坛子里。那坛子小,藏支手枪还差不多,再说弟弟妹妹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那里去找吃的,也不安全。
也没有藏在衣柜里。几个婶婶经常会到衣柜里找针啊线之类的,叔叔们也可能去里面找衣服,也不安全。
没有藏在谷仓里。谷仓虽然隐蔽,但谷子里有灰,会弄脏枪支,拿出来灰不溜湫的就失去了枪的神圣威严。
那枪,藏在猪栏屋上的草垛里。 秋收后晒干了的稻草,既带着泥土的芳香,又经历了阳光的烘烤干净温暖,这样的环境藏枪最好。
而且,放在这样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小偷来偷东西,绝对想不到那上面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所以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是,无意之中,奶奶的枪被我发现了。 几个小朋友玩躲迷藏,而我想,猪栏屋楼上的草垛是个最好的藏身之所,就是找到里面,我钻进草垛中也很难发现。虽然边上就是茅厕,有点臭,但只要能不被发现,臭一点算什么?
于是,我就有了一个重大的惊人的发现,草垛里藏着枪,而且是两支。 虽然那枪,在民兵们打靶时我摸过,扛过,还装模作样的操作过。但那时的扛与操作,与现在的看,有天壤之别。
我惊诧、惶恐、迷惑,愣愣的看着,远远的躲着,似乎那不是两支枪,是两个炸弹,我碰一下就会爆炸,把我,和奶奶的房子,炸成粉末。
屋外千蝉齐噪,闷热难当,我却觉得一股寒意笼罩着,混身冰凉,万物皆空,冥寂无声,整个世界都在那一瞬间离我远去。
只有奶奶,没有舍弃我,她蹬着老迈的小脚,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拉着我的手紧张的说:不要作声,千万不要和别人讲。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象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东西,又象窥见了大人隐藏的一个重大秘密,或许,甚至要因此承担我细嫩肩膀无非承担的重担。
屋外白花花的太阳照耀着我,身上的虚汗一串串流下来,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比那炫目的阳光更白,比那辽远的天空更空寂。
那个夜晚,我躺在火热而冰凉的竹席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满是那两支铮亮黑沉的枪。他们一时躺在那干燥的草垛上,一时握在村里枪法最好的二叔手里,一时又扛在某个坏人的手里横冲直撞。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中,我匍匐在民兵们射击练习的山坡上,拉枪栓,压子弹,推上膛,瞄准,扣下扳机。一颗子弹呼啸而出……
屋外黑沉沉的,稀疏的月光零零散散的从窗缝间洒到地上,远处一条狗喔喔的叫了几声,不凶不恶,耳中响起奶奶曾经多次呼唤我的声音:文崽呃,回来啰……文崽呃,回来啰……
我幼时体弱多病,而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奶奶就会在夜里这样的呼唤。那叫声有些凄凉,有些伤心,有些企求,有些哀怨,有些怜爱。
这样的叫声回荡在山谷时,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种悲伤的沉寂,月亮高而冷的挂在天上,不悲不喜,不爱不恨,不去不回,不动不静。就连星星都变得懒散索然了,自得其所的在天上孤单的挂着,似乎比往日更冷更远。
这世界,天地之万物,原与你无任何关系。 在那叫声中,是走是留,有时候却又只有天知道。
我是奶奶的长孙,下面有六个弟弟,二个妹妹。除了一个是亲妹之外,另外七个属于三个叔叔。
奶奶最疼我。 爷爷奶奶的兄弟姐妹都很多,经常办各种各样的事,那年代平时家里都没好菜零食吃,而去走亲戚,就能吃到好东西。 每次奶奶都带着我。
而家里有好吃的零食,她也总不会忘记我,即使我几天不在家,她也会给我留着。而我只要一回家,就会跑到奶奶那去,很有默契的跑到奶奶房里,趁其它弟弟妹妹不在时,她就拿出藏着的零食给我。
那时也不知道说谢谢,就是甜蜜幸福的冲着奶奶傻笑着,而奶奶那布满皱纹的脸,也就在笑意中荡开来,化成一张慈祥而美丽的脸。似乎我吃到了她给我留着的零食,就是她最幸福的事。而自私的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那些零食,奶奶喜欢吃吗?她自己有吃吗?
后来,我到了长沙上学,每次回家,奶奶仍是会从石灰坛子里,拿出一些零食给我吃。后来妈和婶婶告诉我,那些东西,有的是在坛子里放了很久的。每当她有什么吃的时,一定会给我留一份,放在石灰坛子里,一直等着我回来。如果那吃的只有一点,她会独独留给我。自己舍不得吃,也不给其它孙子吃。
我走的时候,她每次都会给几块零花钱给我。奶奶用钱是极省的,爷爷曾说过,如果给她五十块钱,过一段时间,这钱不会变少,反而可能会变成一百块。
奶奶就是一个这样节省的人,就是靠着她的勤俭持家,爷爷及父亲、叔叔们的勤劳,家里才成为村里经济条件最好的人家。
媒人给父亲和母亲说媒的时候,媒人对外公外婆说:他们家有钱,家里有一吊钱(一千块钱)。外公外婆不信,说打鬼讲,哪个屋里有咯多钱哦。六十年代,农村家庭有一千元确实属不可思议。 那里面,有多少奶奶的辛劳啊。
奶奶,用自己的勤劳、精打细算,隐忍,让四个儿子都早早娶上了中意的媳妇,女儿嫁到了合适的人家,几个儿子还都建了新房。
该操持的都操持完了,她终于可以放下担子,享享清福了。 然而,她却走了。
那时我还在长沙读书,家里让我回去,并没有告诉我是奶奶去了。走到村口,闻知奶奶过世的消息,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并不是一个感情丰富外露的人,但那一刻,泪水却如决洪的堤水,浸漫了整条山垄。
我从小受着奶奶的宠爱,怜惜,却从不曾给过她什么安慰,回报。 她在世的时候,我一次次的从她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吃的,却从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她爱吃吗,她吃了吗?
当我终于有机会这样去考虑的时候,却只有长跪在她坟前,祝她在天堂里丰衣足食,幸福安康。
时间如白云苍狗,转眼奶奶过世已经三十年。 我也渐渐老去,我们终将离去,唯有我们在世的时候,多多给我们的亲人以温暖、抚慰。
不要,每当我们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她,却已不在。 每当我们理解了一个人的时候,却只能在天堂去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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