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二十四岁 漏
他们在一起的岁月,多的是金戈铁马,少的是朗月清风。
铁珩的屋子里,平时常看的书籍,随身的衣物用具,都已经收拾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一边。
案头铺开的巨大地图,已经卷起一半,里面每一个细节都讲了又讲,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像是谁呕出的心血,殷红。
离别,从来没有变得这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圆月清辉透窗而入,洒在铁珩的眉目之间,他的双瞳在此刻看来淡然如水,反添了颜色。
就是如此,岳朗心想,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此时此刻,他仍然能做出这副清冷平静之态。
而不像自己,满怀痴嗔贪妄,如鲠在喉。
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的风把蜡烛吹得摇曳不停,如同胸口翻腾的心绪。岳朗盯着铁珩的侧影,在这样的光线下,他的肤色依然很苍白,几乎透明,能看到额角上淡蓝色的血管。
这个夜晚,没有战火狼烟,也没有刀光剑影,岳朗的心却躁动期盼,如同沙漠中的旅人渴望清水。
铜壶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静静回响,犹如最安宁的乐曲。
铁珩察觉到他在走神,抬起头看了一眼,问道:“饿了吧?”
岳朗摇头:“不饿,你接着说。”
铁珩把地图卷起来:“留给你慢慢看,不说了。”他走到屋子角落的燎炉前,用厚布裹着手,从炭火中捧出一个小小的瓷坛,放到岳朗面前,“你试试看,我断断续续烧了一整天呢。”
岳朗问:“什么新鲜东西?你熬的粥?”
“再猜。”铁珩摇头,索性把坛口糊的黄泥敲开。
一股奇异的香气冒了出来,叫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岳朗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他凑上来,深深地闻一下:“这是什么?这么香!”
“肉,”铁珩起身去拿碗筷,“我是真不记得,以前家里的鸭汁馄饨怎么做了,只记得这个。在长亭时天一见冷,我娘总会腌一块肉,做饭时在灶膛里塞上一坛,等饭熟,肉也熟了。我昨天腌的时候放多了酒,坛子都烧裂了,今天两坛焦了一坛,只剩这个了,也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你尝尝。”
岳朗却等不得筷子了,拔出随身的匕首,扎起一块肉,拿手拈着,吹也不吹就往嘴里放,烫得丝丝直叫。
铁珩看他吃相这么难看,无奈地摇摇头,把坛子里的肉倒出来,分成两份,特地把多的一碗放在岳朗面前。
烛光下,金红色的肉泛着亮晶晶的光泽,稠厚的汤汁散出酒的馥郁,酱的焦香,显得格外诱人。
滚烫的肉吃到嘴里,肥而不腻,浓而不咸。岳朗忙着咀嚼吞咽,声音呜呜噜噜听不清楚:“你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现在才露出来?”
铁珩看他吃得香甜,微笑道:“我也是这几天才刚想起来的。”
“要是有杯竹叶青就好了。”岳朗吃得心满意足,就差去舔手指了。
铁珩给他倒了杯茶:“酒都在肉里,军中不许饮酒,这已是破例了,还是喝茶吧。”
剩下的肉不多了,岳朗舍不得快吃,又忍不住不吃,只有一点点小口细嚼慢咽。不知道是不是肉里真加了很多酒,几口下肚,他居然有点醺然。
“哥,”身体里蛰伏着一头怪兽,随着每次呼吸心跳蠢蠢欲动,在这个夜晚,好像格外需要那个怀抱。
他鼓足勇气:“我……”
“嗯,你什么?”铁珩用火钳拨着炉火,没有回头,眸子里全是火焰跳动的金色。
岳朗张了张口,满心的话,穿过人世间无常的翻覆与离别,落入面前清晰的眉眼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此寻常的烟火气息,是他们静默相对中,何等甘之如饴的吉光片羽。
岳朗看着铁珩眉梢眼角带着的温暖满足,轻轻叹了口气。
总有那么一天,但却不是今天。
“……没什么,”岳朗笑,搓搓手指尖的油腻,“这肉可真好吃,就是没做够。”
铁珩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都拨给了他:“好吃就多吃点。”
岳朗又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觉得此时能和他一起静静地吃一顿饭,已是难得。
铜壶里的水还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滴答滴答,不舍昼夜。
只能追随,不能回溯。
有肉,有茶,没有酒,更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
纵使此去经年,良辰好景都成虚设。
至少还有这一刻安静相对的时光。
他们,不诉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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