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东临碣石
黄河在入海口附近,一改高山峡谷中咆哮怒吼的野性,而变得十分委婉温柔。
太阳刚刚越过东方的山峰,照亮这一弯黄色的河水,呈现出极为温暖的色调。
铁珩站在海浪冲刷的岸边,脚下的海水混合了浑浊的河水,一起冲激着礁石,溅出一片白花花的浮末。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这里就是沧海之畔,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已经太近太近,近到给他一种错觉,只要静静聆听,就可以听到草原上的狼嚎。
然而他真正能听见的,只有隆隆的风声和水声。
黄河这条桀骜不驯的怒龙,于卫宣帝延兴二年大改道,冲决澶州河堤,向北直奔大名,经聊城西与涿州之南的卫河芦沟河合流,夺海河入海口,最终流入渤海,史称“北流”。
如今黄河的入海口,与兵戈升腾的蓟州只有不到两百里。
两年多来,这是他距离岳朗最近的一次。
卫景帝文和十七年五月,户部尚书路景云上疏建议,疏通黄河与永济渠水道,并于漕运沿路多建粮仓与武库,以保证北疆用兵对粮草军械越来越大的需求。
景帝十分赞同此议,立刻着户部、兵部、工部联合商议。他本想亲自北巡考察,但终因身体不适,难以成行。所以斟酌再三,派出了跟北疆息息相关的右丞相铁珩,替他北巡,从汴梁一路坐船到东海之畔。
铁珩于盛夏之时离开京城,分别时,景帝喉头还残余从去冬带的咳嗽,叹息道:“冯太丞说盛暑养阳,冬病夏治,所以这几个月哪里也不叫朕去,只好叫卓如代劳一趟了。”
几乎两个半月的舟车辗转,铁珩一行终于到了北巡的终点,沧海郡的太平府。
太平府自打开府以来,就从来没见过比知府还大的官儿。这次居然来了当朝的宰相,尤其这个宰相受官家倚重信赖之深,即使远在边地,种种事迹众人也颇有耳闻。
一时把太平府几乎翻了个四脚朝天,大家的腿都遛细了。
铁珩跟着去看了一圈粮仓和武库,就把视察河堤和清点账册的事交给了李立清。他实在不愿看着知府天天对他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的样子。
同往的还有不少六部堂官,管钱的,管人的,精甲兵的武官,通河工的老吏,哪个都不能得罪,已经够这小地方的知府愁眉不展了。
铁珩回住处换了件普普通通的长襕,谁也没带,去海边走走。海边除了成片的沙滩,就是大大小小的盐田,有的是滩涂上围出平坦的一片,有的则是将岩石顶部削平,把中间打磨平滑,做成石槽。
阳光下,凝结的盐卤现出不同的晶莹色彩。
秋意刚起,海边的空气中带着浅霜般微凉,全都沁着淡淡的咸味。
太平府,和它这平实名字一样普通得毫无特点。卫国上下无数州府郡县,叫太平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
大概太平是极好的,却也极为难得,所以更叫所有人期待,把好好一个名字叫得絮了。
虽然蓟州对北鄢连连胜利,只有景帝与他看到更多大战的艰辛。他们的眼光,早已经超越了正在鏖战的北鄢,放到未来的西隗。
在国力相拼的对峙中,任何一点准备和努力都不应该被忽视。
不过这一点,君臣二人只能心照不宣,还不可明明白白说出来。所以他比朝中的任何一个文官,都更明白这次北巡的重要性。
这也是景帝派他出来的原因。
沧海层层涌起的浪波里,似乎也藏着克敌制胜的秘密,铁珩在盐田边停留了好一阵,回寓所之后,又特地把知府叫来,向他问了又问。
太平府是北巡的终点,一大群各部郎官勘察之后,都纷纷回到自己的居所,忙着整理文书,绘制图表。出来快三个月了,大家都已归心似箭。只盼着一切可以善始善终,早早踏上归程,说不定还能赶上回汴梁过重阳节呢。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直到第三天的午后,铁珩才等到了他一直期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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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李立清脚步生风,推开铁珩的房门,高兴得都忘了压低声音,“铁骑来人了!”
“哦,”铁珩忍不住站起身,动容道:“快请进来!”
来人有两位,都戴着范阳毡笠。铁岳二人如今在朝中一将一相,大权在握,虽然都知道他们是兄弟,但在外带兵的将军私下交通近侍大臣,始终会引人诟病,还是不能太过张扬。
两人进了内室,才都摘下毡笠,原来是江离和吴为:“拜见相爷!”
铁珩顿了一下,迅速掩饰住一腔失望之情:“舒骏,不为,是你们两个来了!”
江离一愣,笑嘻嘻地说:“哎呦,舒骏这表字还是您起的呢,这几年都没人叫过,一时都不知道是在叫我。”他站起身来,“咱现在正收宇文超脖子上的绞索,岳大将军太忙了,这次实在来不了,所以派我们哥俩儿来见您。”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还写了一封信。”
信还是写得不长,主要就是变着几个花样说他现在太忙,但一切安好,不要担心。这几行字,墨色都有深有浅,一看就不是一次写完的,看来还真是军务繁忙,连坐下安安静静写完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铁珩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问道:“蓟州的天气开始凉了吧?”
吴为抢着答道:“我们大营现在不在蓟州,已经挪到了平谷。”
“平谷?”铁珩惊喜不已,“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五天之前。”江离恭谨道,“大将军是想好了,不把幽州留到过年了!”
铁珩笑着点了点头:“好!前线一切可好?有没有缺吃少穿,粮饷不济的情况?”
“哪能呢?”江离乐呵呵的,他在铁珩面前说话极为随便,还带着一点当年他是八百铁骑中最受宠老疙瘩的烙印,“别的不说,这两年多,咱靖北军,吃得好是出名的!不用说大鱼大肉,就连炖白菜,素面汤饼都特别好吃!”
李立清上下端详了他一下:“好像是真的,小马儿看起来也胖了些。”
江离摸了摸自己俊俏的脸庞,做出点担忧的样子来,把几个人都逗笑了。
“说真的,在雁宿关的时候,咱岳指挥就把聚丰楼的马师傅给挖了过来,烤羊给大家吃。”江离说到了吃,打开了话匣子根本收不住,“后来您一回京城,他就把老姚调去专门研究战时携带的干粮。北军日常做饭的,全是几个大店出了名的大师傅带出来的徒弟,手艺特别好,就连简简单单做个烤麦饼,烧豆腐都好吃得不行!”
“这么着,”李立清不禁担心道,“日常的钱粮可够花用?”
“您放心,”吴为忙回答道,“那些师傅不过教了些粗菜细作的办法,还有怎么用调味料,并没增加多少花费。”
铁珩满意地点头:“整天那么危险又辛苦,是应该吃点可口的。这件事,要是你们岳大将军都做不好,这世上就没人能做好了。”
李立清打趣道:“你们吃得这么好,可得小心些,要不然被敌人端了灶,断了炊就闹笑话啦!”
“一模一样的话,我也问过他呢。”吴为想起来不觉莞尔。
“哦,他说什么?”铁珩问。
“叫他们尽管来试试!”
四个人又一起大笑起来。
江离咧着嘴道:“哎,你还别说,今年四月还真有几天,幽州的那群王八蛋们不知死活,居然探头出来把咱的粮道给截断了几天!那时我们正在要阳以西用兵,粮食真有点接济不上了。咱岳指挥就说,‘北鄢的孙子们要断咱的炊,要么饿死,要么过去吃他们,他们那里的羊肉最好!’”
“结果呢,两万多儿郎,猛虎下山一样杀了过去,一下就把对峙的十几个营给灭了!”江离掩饰不住一脸得意之情,眉飞色舞地说,“晚上我跟指挥一起去巡营,那些小兵真在烤羊肉。‘大帅,我们赢啦,终于吃上他们的羊啦!’说得他在没人的地方直捂脸,‘能说点为国为民的话,不这么丢人吗?’”
他口才辨给,学人说话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生动,如在眼前,听得人又不约而同跟着笑起来。
铁珩忍不住摇头,这可真是,谁带出来的兵像谁。
趁江离说累了喝水的功夫,吴为又着意讲起来,他们是怎么用计赚取了斡吉的情报,这才在要阳赢了一个漂亮的。
二人一替一个说个不休,为铁珩把别后两年的空隙,一点点添满了坚实的颜色。
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色偏西:“您这次打算在太平府待几天?”吴为问道。
“明天就该启程回去了。”
江离一脸遗憾:“要是还有两天时间,能和我们回去一趟就好了!营里的好多人,齐景,石海……都好久没见了!”
铁珩叹息道:“是啊,只能等下次了!”话虽这样说,他也知道下一次多么渺茫,不知在何年何月,不禁心中浮起无限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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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和吴为下去吃饭休息了,铁珩坐在书桌前,读了随扈送上来的文书,又看了几份公文,再次把岳朗的信拿出来细读。
信上是他一向看熟的笔迹,他几乎可以凭着感觉体会到,岳朗每一笔横折婉转之间,遗落的那些情绪。
这两年,他过得是如此精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叫铁珩心中莫名欣慰。
万马军中,千头万绪,还有剩余的心思,把爱吃的喜好贯彻到底。
真好,身边都是铁骑的兄弟,那些粗豪而细腻的汉子们,那些真心的,丝毫不用掩饰的时光。
多想听他亲自讲给自己听,别后那无数惊险的传奇。
如果可以……
手指于那浓淡不一的字迹上缓缓掠过,铁珩的喉头似乎被呛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夕阳的残照落在信纸上,映出一片碎玉般的光影,墨色也仿佛变幻出了别的意味,斑驳得叫人看不清楚。
他们两个,像是两棵种得太近的大树,风云雨雪中,枝叶和根须宛转纠缠,老干死去,南柯又发新芽,叶生叶落,不舍昼夜。
宣纸轻飘飘的,如此单薄没有分量,他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几乎记住了每一处笔画辗转,甚至是污渍的位置。
铁珩低下头揉着双目。
李立清走进来,把一碗茶给他放在案头,轻声说:“邸报送来了,现在看吗?”
铁珩拿起翻了翻,问道:“什么时辰了?”
李立清答道:“申时五刻。”
“明天什么时候启程?”
李立清看看铁珩略显疲惫的神色:“明日巳时动身,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铁珩自嘲地笑了笑,朝中的各种攻讦刚刚告一段落,他现在又要给言官找个新的由头,再次开始了。
他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宰执大臣偷偷与带兵的将军私会,够那些人挖心掏肝写上半天。
不能,不该,还是不敢?
然而人生在世,多多少少总要疯上一下,要不然那么多风雪中跋涉的遥望,那么多月明星稀中撞破的黄粱,又该如何安放,怎么甘心?
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
铁珩飞快地把几份邸报看了一遍,批了几个字,又端起茶杯,一口气把茶喝得见底:“立清,帮我备马。”
李立清笑着答了个是,从门边捧过一个包裹来:“三匹马,我早吩咐人备好了,除了狼烟之外,都是脚力极好的,可以换着骑。我还备了清水和一点吃的,路途那么远,明天还得赶回来,你还是尽快动身才是。”
铁珩轻轻舒了口气,小声说:“什么也瞒不过你。”他抓起大氅往身上一披,匆匆说一句,“明日辰时三刻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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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之外,彤云半卷,裹挟着落日渐次西沉。
太平府的落日,总归来得要比汴梁早一点。
狼烟自打见了他,就一直兴奋地喷着响鼻,不停打着盘旋,似乎在京城的这两年,没什么纵情奔跑的机会,早就把它憋坏了。
铁珩给它理着鬃毛,安抚道:“小狼,路挺远,今天要辛苦你了!”他一丝一毫也不想耽误,翻身骑上马,狼烟仰头唏律律一声,转眼之间已经跑出数十丈。
疾风扑面而来,两侧的山峰与长河几乎是卷空直下,铁珩扬眉而笑,心中竟然充满了极年少时,偷看禁书、偷跑出去踏春的快意。
无数景物从身边掠过,铁珩眼底透出温然的颜色,郁郁青青,如阳春三月的繁花照水,留下葳蕤的影像。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马蹄声踩着残阳中海天一色的长路,更显得辽阔而清远,伸向无限远的北方。
PS:本章回目名取自曹操诗《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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