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偷过的石榴
“卖石榴喽!卖石榴喽!又大又圆的东海石榴!……”
卖水果的小贩在街道旁边大声吆喝。
真是难得,在远离故土的乌鲁木齐居然还能见到家乡的石榴。这份难能可贵的邂逅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十多年前……
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不过,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水果,左邻右舍管我这样的小孩叫“小毛贼”。
东家的石榴,西家的龙眼,南家的芒果,北家的荔枝,我全都偷过。其中偷得最多的就是石榴,最爱偷的也是石榴,大概是石榴最容易偷的缘故吧。
石榴树一般长得比较矮,踮起脚尖就能够着,不像偷荔枝、龙眼之类的,要爬得很高,倒霉的时候,主人都来到树下了,偷荔枝的还在树上下不来,真让人难为情。偷石榴就不存在这种风险。当然,想摘到大个的石榴还是要爬到树上去的。爬树这种活儿,向来由男孩子承担,而况我怕逃跑时会落后,所以从来不爬。
小时候,我偷过很多次石榴,印象最深的有两回,一回是和秀芳姐一起偷的。
秀芳姐是邻居英嫂的女儿,长我一岁,但论起辈分来,我至少是她姑姑,然而我们以朋友相称。小时候,我们整天黏一起,塑泥人,过家家,藏猫猫……什么游戏都玩,也经常一起偷水果。
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阳光很毒,蚂蚁怕被烤焦了,连窝都不敢出。
我陪着秀芳姐在她爷爷的树园里看守树菠萝。起初玩“捡田螺”打发打发时间,玩了一会,觉得实在没意思,便把螺壳丢到一边,不玩了。
“太无聊了,我去看看有没有熟的树菠萝。”秀芳姐走到一棵菠萝树旁,小心翼翼地爬上枝头,用中指在一个圆溜溜的树菠萝上弹了几下,凑过去嗅了嗅,又弹了几个小的,最后回头看着我,失望地说:“都没熟。”
“去慧奶奶那里偷几颗石榴吧,这会儿她应该不在家。”
我提议,秀芳姐立刻赞同。
慧奶奶有四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儿女们很孝顺,几次来老宅接母亲过去住,然而都被婉拒了。慧奶奶坚持守着老宅,儿女们也只好作罢。她曾说,在老宅里住,晚上睡觉可以梦见她过世多年的老伴。这是老残爷爷告诉我的,当时听了很感动,但又不知为何感动。
石榴树就在慧奶奶老宅对面,约莫有四五棵吧,记不太清了。石榴树的树干光秃秃的,没有树皮,树叶却很茂盛,掩盖着青色的石榴宝宝。几只杂毛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寻觅着早熟的石榴。
“好小个呀!都没熟呐!”我边摘边抱怨。
“没东西可吃,将就将就啦。”秀芳姐劝慰道。
“看!那里有个大石榴!摘不到,唉,还差一点点……”
我扫视一下周围,从角落里搬来几个砖头,叠在一起,说:“站上面。”
秀芳姐站上去,顺利摘下大石榴,高兴地说:“你脑子真好使!”说完,还把好不容易摘下的大石榴塞给我。
“那当然!……”我一听,乐了,本想臭美一番。突然,一阵“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声愈趋愈近。糟糕!可能是慧奶奶回来了。我们神色凝重地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腿就跑。可是,迟了!迟了!太迟了!慧奶奶的三轮车已经在石榴树旁停下,她看到我们慌张地逃跑,又看到地上新掉的石榴叶子,还有几颗不成器的小石榴,心痛得在我们身后大骂:“小兔崽子,又来糟蹋石榴!下次再敢来,非砍掉你们的爪子不可!毛都没长全,就来偷东西……”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傍晚时分,慧奶奶来我家小坐。定是告状来的!想想她下午骂人的架势,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幸好我比较机灵,一听到三轮车声就闪进我家附近的蕉园里。
慧奶奶和父亲在院子里交谈,我躲在暗处偷听,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父亲要是知道我偷石榴,惩罚定少不了。我屏吸侧着耳朵偷听,努力捕捉慧奶奶说出的每一个字。蕉园里的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疯狂地亲吻着我小腿、胳膊和脸蛋,我竟顾不上拒绝这种恶毒的热情。奇了,怪了,慧奶奶只是跟父亲拉些家常,对偷石榴的事却只字不提。下午还骂得那个凶,现在怎不告状呢?我仿佛一下子坠入云端,全然不懂慧奶奶心里在想什么。
只记得几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慧奶奶的声音:“虎丫呢?石榴在这,喊她出来吃。”
有石榴诶!我心里一阵狂喜。要不要出去打声招呼呢?——还是不要啦,上次偷石榴被发现,太丟人啦。
我依旧躺在床上听着她和父亲在外面的交谈。
“她呀,都没睡醒呢。”父亲笑着说。
“这么晚还没醒呀。石榴放这啦,呆会孩子醒来可以吃。”
慧奶奶走后,我迅速跳下床,冲出去抓起石榴就啃。
“慧奶奶拿了石榴过来。”父亲这句话还没说完,一个石榴就已被我啃掉大半。
父亲又说:“看慧奶奶多疼你,石榴熟了舍不得吃拿给你吃。”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之前偷石榴的事情,不禁有些惭愧。不过,也只是暂时惭愧罢了,没过多久,我又找人去偷她的石榴。
……
忽听小贩的声音道:“姑娘,买水果吗?”
我回过头去,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石榴摊前,手里还拿着个大石榴,差点就咬下去了。
小贩是个老年人,乡下人装扮,正笑笑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不禁一红,忙说:“这石榴真香!来一斤吧。”
不料老人竟非常感激,大拇指一翘,得意地说道:“这真是城里见过世面的姑娘识货!我的石榴种是粒粒挑选出来的,乡下人不知好歹,还说我的石榴不如别人的呢。”
我笑了笑,说:“老人是从东海来的吧?”
“是啊,是啊。我是正宗的东海人,石榴也是正宗的东海石榴,姑娘随便挑。”
“我也是东海人!”
“啊!原来是老乡!到这边后,很少碰见咱们东海人,想不到在这能遇见,还是个有眼光的姑娘。老头儿心里真是高兴!石榴送你了,当是见面礼吧。”
“这哪能行?”我递过一张十元钞票,老人却拒不肯收。
“今儿老头子高兴,老头子请客,应该的。”老人喃喃地说。
我坚持给钱,老人用力推开我递钱的手,两个人僵持在那里。
“好啦,我收下便是啦。”
“这就对了嘛!”
我把钱收回来,老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我暗暗偷笑,趁老人不备,把钱往老人手里一塞,提起刚买的石榴飞也似地跑了。
一个人徘徊在街角,石榴的香气暗暗袭来,我又想起那段偷石榴的往事。
四岁时,我还是个腼腆的小女孩,见到生人就往父亲身后躲,偷水果这种事我是绝对不敢做的,但命运偏让我在这一年蜕变为“小毛贼”。
那时候,父母工作很忙,没时间照顾我,就把我送到同村一个关系有点疏远的亲人家。在那里,我认识了年龄比我稍长的雪莲姐姐和明强哥哥。他俩是亲姐弟,性格和我恰好相反,胆大妄为,调皮捣蛋,什么事情都敢做。
这一天,我在他们家玩耍。
叔叔阿姨出门后,明强哥哥突然很神秘地对我说:“虎丫妹妹,今天要来点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雪莲姐姐看不惯了,白了弟弟一眼。“得了吧你,偷石榴罢了,还有趣的,唬小孩子!”
被揭穿的明强哥哥“嘿嘿”笑起来。
我却忐忑不安地说:“偷石榴?被抓住怎么办?”
明强哥哥说:“我踩过点了,那家宅院早上没人。”
“那万一人家回来呢?”
雪莲姐姐说:“不会的,我们偷过很多次了,都没事。”
“可是,我怕,我怕人家来了我跑不快,被逮住剁手指头。”
剁手指头是村里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把戏,也就说说而已,我那时还小,竟信以为真。
明强哥哥哈哈大笑,笑完拍拍胸脯说:“要是被发现,我背你跑。我写包票!没人敢剁你的手指头。这总可以了吧?”
“好吧。”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些许,总算是答应了。
我一路跟着他们走。不记得走了多少条街道,也不记得拐了多少次弯。可能是我年纪尚小,又很少走动的缘故吧,总觉得村里的布局好像迷宫,稍不注意就会走失。走失了就回不了家了,还会被坏人逮去当小家奴,一想到这我又害怕起来,紧紧地跟着他们,丝毫不敢放松。
“到了,就这里。”
我们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铁门是镂空的,院里情形清晰可见——三间破败的红砖瓦房,四棵树菠萝,还有七八棵石榴树,地面铺满枯叶。站在门外,可以闻到一股很浓的树叶霉烂的气息,其中夹杂着石榴淡淡的清香。最后,我把视线停在紧锁着的铁门上,铁门高度约莫一米八,虽不算高,但我是绝对爬不进去的。
明强哥哥沿着铁门攀爬,三两下就翻到院子里,真像一只天生就善于攀岩爬壁的猴子。雪莲姐姐灵活度稍欠,但动作的力度绝不亚于明强哥哥,也很快就进去了。
“我进不去,怎么办?”
“你留外面把风,有人过来就叫一下我们。”雪莲姐姐说。
“哦。”我看了看紧闭的铁门,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他们都在院子里,而我孤零零地蹲在门外,看着石榴树上他们活动的身影,空荡荡的心房滋生出无尽的落寞。
没过几分钟,我便忍不住催促道:“雪莲姐姐,明强哥哥,我们走吧。”
雪莲姐姐边摘石榴边说:“等会儿,还没摘几个呢。”
“是啊,多摘点,这几个石榴都不够咱们塞牙缝。”明强哥哥也跟着附和。
我不管这个,我只想早点走,继续央求道:“等一会主人就回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哎呀,都说了等会再走啦!”雪莲姐姐有点不耐烦了。
“虎丫妹妹,你还是再耐心等等吧。”明强哥哥偷偷指了指雪莲姐姐,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暗示我别再催了,免得再惹雪莲姐姐生气。
我却偏偏不领情。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声:“有人来了!”说完拔腿就跑。逃跑中听到院子里传来“彭彭”两声,紧接着就是铁门的一阵响动,然后他们很快就追上我了。
“人呢?人呢?人在哪里?”雪莲姐姐喘着粗气,左看右看,发现街上除了我们仨以外,再无他人。
“嘿嘿。”我不知怎么作答,傻笑两声,脸蛋有些发热。
“你敢骗我们!”聪明的雪莲姐姐立刻瞧出其中的底细,气愤地质问我。
我不敢看她,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脸也变得更红,像个熟透了的红枣。
“看你那么老实,想不到也会骗人!我不给石榴你吃!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姐姐,她本来就胆小,又是第一次偷,不比咱们干过好几回了,你就不要跟她计较啦。”明强哥哥立马劝道。
“咱们走。”雪莲姐姐哼了一声,但语气早已缓和了不少。
他们边走边啃石榴,我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想吃石榴却不敢说,只能悄悄地咽口水。明强哥哥故意放慢脚步,趁雪莲姐姐不注意,向我递来两颗大石榴。我犹豫了一下,便接住了。雪莲姐姐虽然走在前面,但是我敢断定她一定看到了,因为我看见她发亮的眼睛朝身后瞟了一下,而后从兜里掏出两颗散发着香气的石榴递给明强哥哥,明强哥哥很快又给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偷石榴。雪莲姐姐和明强哥哥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们带我走上了偷水果之路。后来,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我不负他们的期望成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小毛贼,还拥有一群专偷水果的小伙伴。每到水果成熟的季节,我们便像鸟雀一般在村子四处活跃,偷石榴、龙眼、荔枝、芒果等等,有时甚至还会偷偷潜入别人的农田里挖地瓜。
等到村里的水果被糟蹋得差不多时,总会有乡亲上门来告状。父亲强做欢笑把来人送走之后,常常这样训斥我们:“那是别人家的东西,拿别人的就是偷!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现在是个小贼,将来就是个大贼!”我们却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哦,不就偷几个水果罢了,用得着这样吗?不管是谁种的水果,谁吃到肚子里头就是谁的,小孩子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大人的管教根本不管用,刚挨了竹棍没多久,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干起偷水果的行当。不过,十分幸运,我们并没有长“歪”。可能人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吧,也可能是父母的正直感染了我们。当年和我一起偷水果的孩子,长大后都很老实本分,再也不干偷鸡摸狗的勾当。“现在是个小贼,将来就是个大贼。”父母的话不在我们身上应验,却在别的孩子身上应验了。多年以后,几个性格较为顽劣的同村孩子依然偷性不改,现在不仅偷水果和农作物,还撬锁开门,入室偷窃,乡亲们稍不注意就着了他们的道。虽然我跟他们并不熟悉,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很遗憾。“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看来,当年父母的教训是对的。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十几年转眼即逝,故乡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当年的石榴树,很多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新建的楼房,旁边还横着一条冷冰冰的柏油公路;当年被我们偷过的老人,有的已经过世好几年了,有的搬去别的地方住了;当年和我一起偷水果的小伙伴都已长大成人,很多都到外地谋生或是求学,有的还结婚生子了。不知道他们的子女会不会重复上一辈人的故事……或许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们会在繁华的都市里长大,陪伴他们的是数不清的玩具,啃不完的零食,或许还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这些孩子就算在农村长大,他们的童年也会以不一样的方式开始,以不一样的方式进行,然后以不一样的方式结束。因为,一切都变了。
云烟可以消散,世事可以变迁,童年往事在心头却挥之不去。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仿佛还能听到当年我躲在石榴树下偷摘果子时鼓点般咚咚乱响的心跳……
每个人都有一个永恒的关于童年的梦,我的梦将永远悬挂在那石榴成熟的枝头上,不会再有人来把它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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