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1）：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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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根儿村被寒冷的空气包裹着。凛冽的北风卷起空中的雪粒在窗外疯狂地低吼，在风的咆哮声中，一颗百年老树的枝丫被风硬生生地从树干上扯了下来。村里到处是皑皑白雪，唯独落在山体突起的地方的雪被强劲的北风刮走，将黄色的土地裸露在这片白色的天地中。山脚下，躺着一条不知存在了几千年的古老的结了冰的河流，而根儿村的人们大多都居住在这条河流的两旁。白天，时不时的狗吠声给这个沉寂的村子带来些许生机，而从傍晚开始，除了可怕的狼的嚎叫声与风声之外，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死寂。

夜晚，一盏盏煤油灯透过破旧的窗口发出昏黄的光。李老汉对着煤油灯，猛抽一口旱烟后，对自己裹着小脚的婆娘说：“我看还是答应了算了。张家老四虽不是最佳人选，但张家人多，我们闺女懂事能干，嫁过去以后，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李老汉婆娘那张皱得像核桃一样的脸上，立马堆出了大大的笑容，她说：“就是，就是，再说张家那四娃人也不错。嗯，就答应了吧，最起码离家里近，咱们有点事，闺女也能照料到啊！”

第二天，李老汉就选日子与张家的人将亲事定了下来。

腊月初八，是李老汉为自己的闺女李桂花挑选的良辰吉日。这天，张老四家张灯结彩，锣鼓滔天，整个根儿村也因为张家的喜事，一改往日死寂而热闹非凡。李桂花头顶一块喜帕，身穿一身大红色的棉袄，骑着一头浑身挂满“红”的小毛驴走在嫁往张家的路上。张老四她从小就认识，只是她从来也没有想到，那个瘦高瘦高的暗皮肤少年，会成为自己的丈夫。她一想到那个曾经为了一块芋头，被赵常乐打的头破血流的人，正戴着大红花为他们的婚事忙碌的样子，就不禁失笑。

此时，村里所有张姓的人，都在张老四家的院里忙碌着，他们与张老四家是一个祖先，张老四娶媳妇，也是他们族里添人口。因此，他们会极其不愿地拿出自己能拿出来的食物来“凑酒席”，然后，该做饭的帮忙做饭，该接待客人的帮忙接待客人。而前来做客的人，往往会带上自己所有的孩子，企图在这个酒宴中得以饱腹。但在这个能拿出窝窝头与芋头就算富有的年代，所有人都是饥饿的，所以，他们张氏族会派出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监视其他制作食物的族人。但食物毕竟太少，所以，总会有人为了争夺食物在酒宴上大打出手。

随着一阵鞭炮声，李桂花骑着的毛驴已到了张家门口，张家负责“接亲”的人便热热闹闹的敲打起家什来。

李桂花在进门结束了一系列繁琐的礼节后，被送入了新房。所谓新房，也不过是在平时的土瓦房的窗户上贴了几张自己剪的大红色的剪纸以及炕上铺了平时舍不得用的被褥而已。而李桂花就要一个人在他们的新房里，等待到客散以后才能回来的丈夫。

下午，张老四在处理完最后一桌因食物而头破血流的人群后，拖着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了婚房。当他揭起李桂花的喜帕时，所有的疲惫与不快全都烟消云散，只见眼前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因红衣的映衬而更加娇红，黑而浓的眉毛下的一双汪汪大眼，因偷偷看了一眼张老四后更加眼波流转。张老四看着自己的媳妇痴痴地傻笑。李桂花用秋波荡漾的眼神白了他一眼，问道：“笑什么呢？”张老四说：“你今天咋这么好看呢？”然后又痴痴地笑了起来。李桂花被笑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于是她佯装生气，轻轻的搡打了一下张老四的胳膊，而张老四便顺势将李桂花揽入了怀中。

次日，李桂花遵照临行前母亲的嘱咐，一刻也没敢多睡地就起床给公婆侍奉茶了。张老四的上头有三个已经成婚的哥哥。敬茶这天早晨，张老四的哥哥嫂子还有几个侄子全都齐聚一堂。

在这个饥饿的年代，多一个人是不是多一份力量，无人知道，但大家都清楚，多一个人，肯定会少一口粮。所以在李桂花敬完茶，就遭到了哥哥嫂子们的为难。

起先说话的是大嫂，她丝毫不顾及公婆的颜面，扯着尖锐的嗓子说：“老四啊，你这娶了个媳妇，可多了一个人吃饭啊，这个家是我们大家辛辛苦苦维持的，你这漂亮媳妇嫁到咱家可别只是为了吃饱肚子才好啊！”

张老四涨得满脸通红，他刚要说话时，就被李桂花打断，李桂花说：“多谢大嫂提醒，我有手有脚，绝不会拖累大家！”

张大嫂听后，拍手称赞。可当“敬茶”礼结束后，他们一起走出屋门时，就听到身后的大嫂故意用她那细长的音调对其他人说道：“咱们这四弟媳定是个狐媚鬼超生，我看老四压不住他。”然后叹了口气，又说道：“咱们这老四啊，怕是一辈子要抬不起头了……”她的话引来一片恶意的附和声。当张老四正要准备和她理论时，被李桂花拉进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清晨，一阵争吵声将张老四夫妇从梦中吵醒。李桂花听出了是大嫂在和婆婆争论，于是她对张老四说：“好像是大嫂和娘，赶快起床，一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当他们顶着大雪匆忙来到院子里时，李桂花莫名其妙地被怒气冲冲的大嫂冲上来打了一个耳光。张老四护妻心切，一脚将自己的大嫂踹倒在了地上。这下可不得了了，被踹倒在地的张大嫂坐在地上开始哭喊了起来，张老大看到自己的媳妇被打，立刻上来与张老四扭打在了一起。

哭喊声与吵闹声引来了一些邻居后，李桂花才和大家一块儿将撕打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分开了。待大家冷静下来时，才知道原来是张大嫂在闹分家，而她的公公与婆婆秉持“人多力量大”的观点，不同意分家。她怒火中烧，但却无处发泄，而她看不顺眼的李桂花就成了她的出气筒。

李桂花听明白后，冷静地点了点头说：“分就分吧，人少，吃的也少，我们不会饿死的！”

张老四立刻反对道：“不行，我们都没什么经验，这大冬天的，分开以后出去寻找食物时，可就只有我们俩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连个帮手都没有……”张老四还想再说下去，在被李桂花狠狠瞪了一眼后，咽了咽唾沫。

张大嫂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说：“李桂花，既然要分，那现在就分！”

李桂花面无表情地说：“你随便！”

这时，李桂花的公公婆婆坐不住了，他们对张大嫂说：“既然你这么蛮横，那我们也不跟你过，你们将属于我们老两口的东西分出来，我们愿意和谁过，我们的东西就属于谁。”张大嫂对老两口翻了个白眼后，开始和其他两个兄弟盘点起家产了。

家里的东西本就不多，张老四夫妇在分家的过程中只得到了一个小柜子和一间房。张老四看着这不公平的划分，想要和自己的哥哥们理论，却被李桂花拼命推回了房间。张老四看着一无所有的“家”，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们怎么办啊，什么都没有，我们这是要被活活饿死啊……”

李桂花将痛哭的张老四揽入怀中：“不怕，天无绝人之路……”

“什么天无绝人之路，你看不到饿死在路边的尸体吗？”不等李桂花说完，张老四就从李桂花的怀里钻出来，扯着脖子说道，但他马上又蔫了下去，同时两人都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突然，门“咯吱”一声开了，进来的是张老四的父母。他们拿着一把锄头和镰刀，还有一口破锅，以及小半袋黄豆。张老四夫妇明白父母是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一下子喜出望外。但是他们也清楚，父母虽然给他们带来了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可父母年迈，已无过多的劳动力，他们以后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张大嫂与张老大拿着分到东西回到他们的房间。当张大嫂正要兴冲冲的炫耀自己的战绩时，却遇上了张老大那张哭丧的脸，她立刻破口大骂：“你哭丧个脸干吗？死人了吗？”

张老大不理她的蛮横，慢慢地说：“咱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毕竟老四两口子年龄小。”

张大嫂厉声道：“他们年龄小，你和老四那般大时，你在干吗？”

“那不一样，我毕竟是家里的老大嘛！”张老大继续慢悠悠地说。

“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是人吗？我看你爹娘就没拿你当人，他们就是偏心老四！”张大嫂对自己的丈夫翻了个白眼说道。

“对，他们就是偏心。我一看到他们拿那么多的东西给老四家那狐狸精，我就生气……气死我了……”张大嫂继续狠狠地说道。

“生气归生气，但我们出去找食物时，必须带上他俩啊……”

“你说什么？带上他们？”

“嗯！”

“不行，带上他们我就不去了。”

“那你就别去了。”

“你什么意思，我看你也被那狐狸精给迷住了，你要带他们，就不要和我在一起……”张大嫂开时哭了起来，但张老大没再说话。

女人最招女人嫉妒的或许就是一副好皮囊，第二天早上，在张大嫂的“游说”下，平时与张家结伴而行的几户人家竟没人愿意与张老四夫妇同行。而李桂花又是个犟脾气，她看到那些对着他们偷偷笑的人，果断拒绝张老大要和他们同行的好意。张老大看着背向而行的弟弟与弟媳，狠狠地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唾了一口痰，然后不顾妻子的叫骂，快步地向弟弟他们跑去。张老四看到追上来的大哥，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张老大说：“我不放心你们，一起走吧。”然后又说：“你们那嫂子就那么个脾气，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张老四夫妇听完没有说话，可他们是从心里感激大哥的。

张老四他们走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块雪厚点的地方。这里很少有人来过。他们用铁锨铲开一层厚厚的积雪，寻找覆盖在积雪下面的野菜，然后再用锄头将野菜挖出来。运气好一点时，他们还能碰到黄蚂蚁蛋，有时，甚至能猎到野鸡，野兔之类的食物。这天，他们运气特别好，张老大用铁锨铲开了一层积雪后，就看到了一片荠菜。当李桂花从土里掏出菜根时，又发现了黄蚂蚁窝。他们高兴得近乎雀跃。

凛冽的寒风使他们不能过多地沉浸在兴奋中，在短暂的兴奋后，他们继续着他们的分工：张老大在前面铲雪，负责寻到野菜；李桂花则把张老大找到的野菜挖出来；张老四负责取蚂蚁蛋。正在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时，突然，张老大颤抖着声音着说：“跑……快跑……你们快跑……”

是狼，而且是三只。张老四看到后，立马拉起李桂花的胳膊拼命地朝家的方向奔跑。风像刀子一样地刮在脸上，他没感觉；不断打下来的雪粒迷了他的眼睛，但他在闭着眼继续拉着妻子奔跑；当李桂花使出浑身力气终于甩开他的手时，他才停下来。他焦急地想再次拉起妻子的手，李桂花却吼着说：“大哥没跟上来。”这时，他才好像清醒了一点：“大哥……大哥……”他慌乱地哭了出来，但又迅速地擦干眼泪，慌忙地说：“三只呢，说不定它们已经把大哥吃完了，然后来追我们，跑……快跑……”说着又要拉起李桂花跑，但李桂花再次甩开了他的胳膊，然后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不走，我要去找大哥……”说着就往回跑。张老四拦不住她，只能跟着她往回跑。

当快要到那块菜地时，他们远远地就看到那块白色的雪地被鲜血染红，周边的一些积雪由于血液而塌陷，地上狼藉一片，沾满鲜血的铁锨扔在一旁，空气中甚至还漂浮着骇人的血腥味。李桂花哭了起来，张老四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当李桂花想要走近那块雪地时，被张老四死死的拽住。最后在张老四的苦苦哀求中，他们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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