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美忠解诗《镜中》与古典互为镜像

范美忠解诗《镜中》与古典互为镜像

来自玄鸟书屋

作者 范美忠

镜中

张栆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着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在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作当中，也许张栆这首诗的影响力和知名度仅次于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作为诗人名句之经典性甚至可以让人想起“云破月来花弄影”之于张先。

柏桦在纪念张栆的文章中称许他化欧化古的能力超过前辈大家卞之琳。《何人斯》一诗是对《诗经》同名作之改写已是众所周知，但宋琳在评论张栆的宏文《精灵的名字》中却声称不明《镜中》一诗的古典渊源，柏桦则说对此诗不必深究。

对古典烂熟于胸的柏张二君竟然看不出此诗之所从出，这让我非常惊讶。稍一打量就能够发现，这首诗之核心意象和清新纯净之诗意感觉均出自李白之《长干行》。“梅花”意象和“骑马归来”之于“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种“青梅竹马”的意象关联性不是很明显的吗！

“游泳到河的另一岸”与《诗经-蒹葭》篇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又以相反的方式构成了一种互文关系，《蒹葭》篇中，伊人为宽广的的河流所阻隔，如洛神一般似真疑幻，可望而不可即。此处的她却“游泳到了河的另一岸”，暗示了对阻隔之克服和冒险之成功，亦即违反伦理禁忌之青春爱情之达成。

而“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被张栆化成了“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皇帝”意象固然可被解读为打压青春爱情之专断权力之象征，但何尝不是少女在新婚之夜或初次性爱之时面对青梅竹马之恋人时羞怯美丽之姿态呢！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着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之对镜伤怀乃“感此伤妾心”之情景演绎，而“坐愁红颜老”则被张栆创造性地改写为了“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梅花落满南山”即象征美丽青春之凋零！

“南山”之于陶渊明“采集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之词语关联也是非常明显的，梅花之冷艳幽香与南山之飘然出尘共同营造了如姜白石之《暗香》《疏影》一般清空幽独，不染尘滓的意境。青春浪漫情爱虽导致了独守空闺揽镜自照，孤苦寂寞红颜飘零之不幸后果，然而，“一生中后悔的事”却如“梅花落满南山”一般梦幻，感伤而又无比美丽，这不就是青春初恋留在人们心上的印象吗？这一改写真乃惊人之笔，其惊才绝艳犹胜李白原作，张栆君真不愧是流淌着屈骚血脉的三湘才子。

究其实，《长干行》一诗所书写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清新纯真爱情受到毕生有少女情结的张栆之青睐不是很自然的吗！张栆之化古不是简单的对词语意象，乃至典故命意的袭用，而是进入古典之精魂，并用白话诗的语言和形式创造出了新的意境，其化古出新之能力已非黄庭坚之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所能形容之，真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