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朵傍晚的云,长长的一条,像一只温顺的萨摩耶,跟着风的脚步缓缓移动。迟虞坐在院子里,她注意到云的体积一直在变大,随之颜色绚烂起来,由原本单纯的白,变成粉色,后来一半粉,一半灰蓝,之后粉色全部消失了,仅存一片若有似无的灰蓝,映在比灰蓝更淡的天空中。
天慢慢黑下来,迟虞觉得饿,她伸手打开桌子上的零食,又烧了一壶花茶,仰头看那颗颜色惨淡的月亮。结果她发现,那朵粉色的云,竟然又变回胖乎乎的白色。自然的变化,让她有重拾画笔的冲动,可最终还是屈服于懒惰。
迟虞辞职,是想做独立画师。她兴致勃勃地买了新画架,添了新画笔、新的颜料盒,甚至买了一个新围裙。可是她无法动笔,那些上班时钻进她脑子里的画面,那些她以为只要拿起画笔就能一挥而就的伟大作品,在她辞职后,都从脑海中消失了。她被自己想象中的才华欺骗了。沾染着各种颜料的画笔被扔在角落,她碰都不想碰,整日像一滩烂泥,深陷于那片叫无聊的沼泽。
她把自己无聊的原因,归结于没有金钱,没有美貌,没有男友,家人也不在身边。所以涂图打电话说要来树城玩时,迟虞特别开心,她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活力。她开始收拾屋子,打扫房间,打理花园,给院子里的花浇水除草施肥,连那个被荒废在角落的画架,都被她信手涂鸦了半幅作品,展示着主人的高雅趣味。
涂图来的那天,迟虞一早就去树城车站等着。她期盼这个朋友圈最养眼的老友,能刺激她单调的生活。
涂图打扮得很惹眼,即便在拥挤的出站口,迟虞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涂图戴着一顶蓝色的遮阳帽,帽檐边上别着一朵白中带黄的百合花,橘黄色的长发从肩膀上倾斜而下,大眼睛前面架着一副巨大的六边形眼镜,鼻子和嘴巴一样的娇小,像一个戴假发的洋娃娃。迟虞忍不住侧身看玻璃门上自己的身影,她刚洗的头发不受控制地飘在头顶,像一圈随风舞蹈的紫菜。面容黯淡无光,像角落放了很久的土豆。衣服的颜色也是灰色,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颗土豆。
迟虞一直觉得,如果涂图是个精致的芭比娃娃,那她自己就是一个刚学会做手工的孩子做的布娃娃,笨手笨脚的针线,从五官到身材都透着粗糙。“也许涂图这次来,能帮我实现从内到外的改造。”迟虞带着这样的期待迎接涂图。
两人笑着上了出租车,车开一半,迟虞才想起来,涂图一直没有提方岩。那个每次两人通话,都被涂图挂在嘴边的帅气男朋友。涂图不仅不提他,甚至还要带迟虞一起去树城见个朋友。
涂图的朋友叫时寒,住在树城一户老民居里。巷子很窄,出租车进不去,两人只好在路边下车。涂图好像来过一样,带着迟虞在巷子里七扭八拐,越走路越窄。迟虞看到头顶上方是凌乱的电线,还有正沐浴阳光的花花绿绿的被子和衣服,犄角旮旯的地方,长着碗口粗细的树,偶尔也会偶遇一树馨香的桂花。迟虞喜欢这条巷子带给她的惊喜。她知道,这是没有认真规划,野蛮生长的老城区才有的风景。
巷子里面有个卖樱花的老奶奶。涂图看到后一脸惊喜,买了一束樱花打算送给时寒。迟虞盯着老奶奶血管凸起如树根般的手掌,有些晃神。她在树城呆了五年,还没有远在雪城的涂图对这里熟悉。
涂图抱着花,边走边说时寒:时寒是网上摄影师,平常有工作的时候,就全国各地的拍照,没工作时就在树城呆着。时寒现在住的房子是租的,光装修就花了80万。时寒做饭很好吃。时寒话很少,是个社恐……
迟虞边听涂图说话,边在心里猜测:她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她和方岩分手了吗?
迟虞还疑虑,涂图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房子说,这就是时寒住的地方。
那是一栋木制结构的老楼,上下两层,一长排四扇大门敞开,像是古代的大户人家在欢迎八方来客。举目望去,宽敞的庭院里种满了各种绿植,桂花、海棠、紫罗兰、龙舌兰,还有很多迟虞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大枝大叶的舒展着,看起来很名贵。
迟虞看着时寒的院子,想起自己那个面积比这里大一倍,却杂草丛生的院子,忍不住心虚。她还在想回去做些什么改变,就看到一个大个子的男人从房间内走出来。
迟虞带着好奇,仔细打量起时寒:那男人中等身材,穿着绿色系的服装,衣服是浅绿,裤子是浅浅绿,脚上踩着一双结实的土黄色户外鞋。远远看过去,像一株长在沙漠里的仙人掌。他的脸很圆,微微泛着光,像一朵充分泡发的银耳。
涂图在迟虞旁边大呼小叫。迟虞才后知后觉,涂图为时寒带来的粉色樱花有些不合时宜。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女人送粉色的花总是过于暧昧。等时寒接过樱花,就带两人进屋,连句寒暄都没有。迟虞在心里暗笑,看来这个“社恐”真是名不虚传。
来时接近中午,时寒已经备好饭菜:香酥甘甜的椒盐河虾,色白如乳的三文鱼骨豆腐汤,鲜嫩多汁的黑椒牛仔骨,还有清脆爽口的清炒芥兰。迟虞看到时寒选用的餐具都很讲究,不同菜色搭配不同餐具颜色,很有小资情调。
涂图和迟虞大呼小叫,拿出手机拍半天,才算落座。时寒一直坐着,也不说话,只等对面两人拿起筷子,也跟着开吃。涂图吃着饭,边说边笑,迟虞刚开始还有些拘谨,有些介意饭桌上有个一言不发的陌生人。但是涂图的话题天马行空,两人说到开心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忘记饭桌上那个沉默寡言的影子,也没注意那个影子什么时候放下了筷子,一副吃饱的样子。
等涂图和迟虞酒足饭饱,时寒已经无所事事地在饭桌上干坐了半小时。看着突然安静下来的饭桌,迟虞不知为何有些尴尬,暗自吐槽自己先前是不是过于聒噪,竟然衬托得时寒像个客人。
时寒起身收拾碗筷,迟虞也站起来想要帮忙收拾,但是她才起身就顿住了,时寒把还剩半盘的小鱼小虾牛仔骨全部丢进了垃圾桶。这……迟虞忍不住和涂图面面相觑,这人是一贯这样铺张浪费,还是因为今天格外要面子?
等时寒把碗筷都收拾到厨房,涂图主动提出帮忙洗碗,时寒却怎样都不同意,他说他习惯了自己收拾。涂图和时寒拉扯半天无果,只好打着饱嗝离开厨房,带迟虞参观起这栋隐于老城区的小资住宅。
迟虞有些诧异涂图对环境的熟悉,但只是一念闪过,马上被房间的格局和布置吸引。时寒住的地方很宽敞,每面墙后面都是一个独立区域。一楼从左往右依次是厨房,餐厅,客厅,台球室,卫生间,换了拖鞋走到二楼,依次是家庭影院、书房、卧室、健身房、摄影暗房……功能完备的两层小楼,各个区域之间是打通的,没有门,只有一个永远大开的门洞。
迟虞心想,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安放时寒那个怕拘束又社恐的灵魂。
迟虞站在二楼,从窗户向外望去,湛蓝的天空中,错综地排布着丝丝缕缕的云。遥远的山峰被云环绕,结实的一片白,像下了一晚的大雪,是树城才有的纯净。
迟虞伸个懒腰,回身把玩着散落在二楼的小物件,热情洋溢的东南亚陶艺,花色纷呈复杂的地毯,科技感十足的家用电器……迟虞心中暗想,虽然时寒长得不好看,但能看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如若能和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也挺有意思。再者那人说的少做的多,又会做饭又懂情调,好像能把她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
迟虞想到这里,忍不住去看自己映在穿衣镜中的样子,一下又觉得自卑,总穿灰色的她太暗淡了。她有些恼怒涂图,也不提前告诉她要见朋友,她应该好好梳洗一番再出来。她衣柜里还几件压箱底的漂亮衣服,那是前段时间姑妈来看她时买的。只是先前她不愿意穿得太漂亮,怕别人打扰她的生活。而现在她隐隐期待有人能打扰她的生活。
迟虞还在心里做梦,就听到涂图朝楼下喊,“时寒,我能用你的家庭影院吗?”
迟虞跟随声音的落脚处,走到窗口朝楼下看,时寒正在修剪院子里的花草,听到涂图的声音,他没有抬头,只是瓮声瓮气地说一句,都可以。涂图听到回话,就去研究家庭影院。迟虞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个忙碌的身影,在心中描摹他日常的生活:一个人的时候,他都在做什么呢?
不知为何,迟虞突然想到隔壁房间的那张大床,整体灰色系的布置,似乎在说明主人的清心寡欲。咳咳,迟虞羞红了脸。对了,他中午要午睡吗?是否会碍于两个女生占据了二楼,所以社恐的他,不得不留在一楼找点事情做。迟虞一时又愧疚起来,天然的敏感,让她因为可能给这个男人的生活带来不便而于心不忍。
涂图说,时寒在树城没什么朋友,平常就一个人呆在这里。涂图还说,时寒不打算组建家庭,他说他现在的收入,一个人生活刚刚好,不想去养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迟虞倒不介意他是不婚主义者,反正她对婚姻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涂图终于选好了片子,是一部小众的意大利电影,名字叫《最佳出价》。迟虞很多年前看过这部影片,至今还对一个网友的影评印象深刻,大意说的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很孤独呢?就是一旦有人关注我,我就迫不及待敞开了全部的心扉。”
“要不要叫他一起看?”迟虞看着楼下那个孤单的身影,装作不在意地问道。
“不用管他,他喜欢一个人呆着。”涂图边说边拉上了遮光帘。
“我们这样占了他的舒适区,是不是不太好。”这句话放在迟虞心里并没有说出口。她心底有一丝隐隐约约,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电影放到一半,时寒终于上来了,他端着饮料和水果,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高端饭店才配备的暗影侍者。黑暗中,迟虞接过时寒递过来的果盘,却不小心碰触到对方的手指。那一个霎那,迟虞觉得自己像一根划着的火柴,噌的一下,全身都热了。
迟虞在大荧幕的迷幻色彩中,独自消化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心动。
果盘里的沙糖桔,糖分惊人,迟虞剥开一个填进嘴巴,清清凉凉,像一泓泉水,滋润着她全身心的干渴。她看着旁边正专注剧情的涂图,像一个在父母眼皮下闯祸的孩子,捂紧嘴巴才能守住自己的惊心动魄。
电影终于播完了,迟虞完全不记得播放的内容是什么。她的心被楼下那个坐立难安的影子牵动着。涂图关掉家庭影院,迟虞拉开遮光布,两人便往楼下走。
时寒站在客厅的吧台,正在捣鼓咖啡。白色的咖啡壶,流线形状美丽如水滴,各种透明的玻璃罐里装着不同的咖啡豆,玻璃罐上的标签,标明了它们的产地。
迟虞盯着时寒看时,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含情脉脉地看向自己。
迟虞觉得她的心脏少跳了一拍,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迟虞躲开了目光灼灼的注视,装模做样地打量那个精致客厅。
靠墙的位置放着土黄色的皮质三人沙发,白色抱枕外面套着纯手工编织的外框。沙发前面的桌子是木制的,钉着颜色参差的方形、三角形皮子,看起来很有艺术气息。花瓶里放着如花束一样绽放的枯枝,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花骨朵,装它的容器也是透明的花朵形状。抬起头,迟虞看到屋顶橘黄色的灯光笼罩在巨大的竹子编的灯罩里。一个土黄色的古着书架,堆着一排白色封皮的书,旁边还有一盆郁郁葱葱的龟背竹,肆意生长。
“终于有机会喝到你说的手磨咖啡。”
迟虞听到身后涂图的话,才有些害羞地转过身来。时寒正从吧台里走出来,他把咖啡递给迟虞,并特别介绍说,这是他从刚果背回来的咖啡豆。那是迟虞从进来到现在,第一次听时寒说超过10个字的话语。
原来他是会说话的。迟虞心想。
时寒做好咖啡就去了二楼,不知在忙什么。
迟虞还抱着咖啡在愣神,就听到涂图的抱怨,这也太难喝了。这家伙就是附庸风雅,好意思说自己研究了两年的咖啡,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涂图说着话走进了厨房,倒掉那杯让她唾弃的手磨咖啡。
迟虞知道涂图对咖啡很有研究,可她还是逼自己喝了下去。尽管放在透明杯子里的饮品,看起来寡淡、苦涩,完全没有咖啡的醇香,可对迟虞来说,那是时寒努力讨好她们的一片心意。
涂图拿着洗好的咖啡杯走回客厅,刚好看到迟虞皱着眉喝下最后一口,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你还挺能吃苦的。
迟虞脸上一热,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一回去,迟虞就把自己关在房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试衣服,但总也不满意。颜色鲜艳的,她觉得轻佻。颜色深沉的,她觉得古板。职业装,她觉得庄重。度假风,她又觉得廉价。她难以找到平衡,就把涂图拉到房间参考意见。
涂图穿着睡衣,刚洗过澡,脸上花花绿绿的妆卸掉后,露出吹弹可破的皮肤,清新如隔壁家的公主。迟虞看着涂图的样子,更自卑,更不自在了,恨不能立马脱掉身上那件绣着大朵牡丹的旗袍。她觉得自己就像站在火锅店门口的服务员。
涂图却说,哎,你这么穿,还挺好看的啊!
涂图说完话,又拿起手机,低头皱眉发消息。迟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摇右摆,总觉得哪里不对。她问涂图,能不能教自己化妆?涂图说,化妆很容易的,根本不需要人教,网上化妆视频随便找一个就能学会。
涂图说着话突然起身,说要接个电话,接着就离开了迟虞的房间。
迟虞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越看越觉得俗不可耐,索性换回睡衣,躺在床上,让自己面对现实,别再期待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可她翻个身又觉得,白天时寒望向她的目光是有感情的。迟虞还在心里咂摸跟时寒有关的一切,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音,那是涂图压低音量在和男朋友吵架,“人家又会做饭,又肯洗碗,还会做手磨咖啡,比你强多了。”“人家人家人家人家……我就要说人家人家……气死你。”“分手就分手,谁回头谁是小狗。”“……”
隔壁终于消停了,迟虞却还是睡不着。在她的幻想中,她和时寒已经一起去周游世界了。她没办法,只好踮着脚偷偷跑到厨房,希望借冰箱存的那瓶低度酒,把自己从浮想联翩的燃烧中解放出来。
第二天,迟虞思前想后,还是笨手笨脚地涂了口红和粉底,穿了一件花裙子出门,连一向凌乱的头发也被规整地扎在脑袋后面。可是涂图一天没有提时寒,只是兴致勃勃地拖着迟虞,在大街小巷中闲逛。
晚上她们在街边一家小餐馆吃饭,才吃一口,涂图就有些不满,说早知道就去时寒家蹭饭了。迟虞心里一慌,仿佛心底的渴望被涂图猜到了。
她听到自己说,“好呀,我们明天买点菜去他家,白吃白喝也不太好。”迟虞说着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那里还残留着昨天燃烧后的余温。
“他这是什么意思?”涂图突然放下筷子,有些恼怒地把手机递给迟虞。
迟虞看到那是涂图和时寒的聊天界面,最下面一行字是时寒刚发来的。
“你也知道,我不太会说话,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来我家住一段时间,我每天做饭给你吃。”
迟虞心里像炸开了500响的爆竹,轰隆到她快耳鸣了。
她脑子里都是时寒放在二楼的那张大床,她觉得恶心。小餐馆的饭真的太油腻了。
“真没劲。”涂图说着话把时寒的微信拉黑了,为他的急不可耐倒尽胃口。
次日一早,方岩来了,带着巨型的娃娃作为道歉礼物送给涂图。涂图挽着方岩的胳膊,开开心心地回去了。她已经忘记了和迟虞的约定,她们说好今天一起去树河划船。
涂图离开后,迟虞坐在空气凝固的院子,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精彩的生活像被按下暂停键,一下子又回归无聊。她看着自己的花裙子,觉得可笑。上午的阳光洒在她的画架上,她突然想拾起自己的画笔,画一个跟爱情相关的故事,就叫《半个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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