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论大人或小孩过生日,过几岁,都会很隆重,总有人送上大大的蛋糕或礼品,并一路高唱生日快乐歌,或者更简短,“生快"就OK了。
岂知快乐只是属于自己和朋友,而生者,母亲在当天应该也是快乐的,但可能痛苦远远多于快乐。十月怀胎,阵痛呕吐,临盆挣扎,或者生得更快,直接挨上一刀,留下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个仰天大哭的你就此新生。当然,那种痛也是欣然快乐的,个中滋味,惟有不言不语的母亲最能体会。
我出生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对自己的生日不怎么上心。记得小时侯,有时是睡眼惺忪从被窝里爬起来,刚走到灶台前,母亲会从水瓢里捞上两个已摊凉的鸡蛋递到我手里,会怜爱地看着我轻轻磕破蛋壳,一小片一小片地剥开,小心地刮下蛋壳上残存的一丁点蛋白,轻轻送到嘴里,还将蛋壳吮了又吮。
蛋壳全剥下后,母亲会一再叮嘱,“不要一口吞下哟,慢慢吃,小心噎着,以后还会有的。”有时是某个早晨,吃饭扒到碗底时,赫然露出两个光溜溜的无壳鸡蛋,我知道,我的生日到了,而母亲则微微点头,一脸笑意。
小时候我个头小,身板单薄,别人当全劳力时,我只能作半个劳力,打些下手。与我同龄的孩子,都能为家里扛起重担时,我只能烧烧火,扫扫地,放放牛,象个女孩子,做一些轻巧的事情。
当别人的母亲抱怨自己的儿子做不得葫芦做不得瓢百无一用时,母亲总是笑眯眯地说等我长大了,肯定会很壮实,一定会是一个能干的人。
记得那时候,当我挥汗如雨,割麦累得气喘吁吁时,母亲总会适时地让我回家送水来,说她们渴了。其实是想让我休息下,顺便到家里歇会。当我插秧插得满身泥浆,晕头转向时,母亲总会说我怕蚂蟥,让我上岸,其实那时田里并没有蚂蟥。
小学,初中,高中,每个生日,母亲都没给我落下,两个鸡蛋或一碗手擀肉丝面,总是母亲亲自给我做,让我吃得无比舒畅,念念难忘。即使后来打工了,每到了生日,母亲也会叫人捎来口信,让我弄点好的吃,别苦了自己。
只是,我的生日一年一年地过,我一年一年地长大,一年一年地壮实,一年一年地能干,母亲却一年一年地老去,一年一年地衰弱,一年一年地孤独。
97年的那个夏天,当我收拾行囊准备再次南下时,母亲已中风两年,腿脚极不灵便,拄着一根棍子。但她执意要登上那片山丘,目送我远去,无论我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那一刻,她的执拗让我心痛。
我赤脚淌过举水,回首望时,母亲向着我,白发飘扬,一直保持一个挥手的姿势。对于一个中风的人来说,这样的姿势这么长久,该是多么的难熬。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的泪无声地滴在我的脚背上,滚烫灼热,淌入河沙中。我几乎就想停下脚步,永远不再离去,永远不与母亲说再见。我是母亲唯一的牵挂,她一直渴望我在她的有生之年成一个家,稳定下来,我一直让她放心不下。
来广东后,母亲身体越来越孱弱,每况愈下,但她总不亲口对我说。98年我的脑子仿佛被驴踢了,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没有回家过年,至今让我遗恨终生,没有在母亲身边陪她度过最后一个春节。
现在想想,哪怕我一事无成,哪怕我身无分文,哪怕我依旧孑然一身,母亲也不会埋怨我的,对于我的回家,她一样会从心底里高兴。
这一年在我的忘乎所以中,将母亲泣血的思念完全忽略了,乃至母亲下不了床,咽不下饭,只能含含糊糊地念着我的名字,我都居然毫无感应。
直到在那天早晨,我吃了点稀饭包子并默默祝自己生日快乐后的两天,家里辗转来了电话,母亲实在熬不过昨天走了,如同一声惊雷,瞬间将我击倒。此时恰逢极具中国特色的春运最高峰期,一票难求,我是无论如何赶不回去了。
当天晚上,我没有吃饭,一头闷在宿舍,也没有开灯,没有流泪,我只有沉默,沉默犹如无垠的夜幕,覆盖着我无法言说的创痛,撕心裂肺。
我的生日,你的难日,没想到这一次竟是如此的真切。我再也吃不上你煮的鸡蛋和面条了,我再也等不到你问候的口信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佝偻的身姿和花白的头发了。你慈祥的笑容,你温情的话语,我只能在梦里追寻。
甚至今夜,我不能披麻带孝为你守夜,磕头,不能扶着你的棺椁号啕大哭。明晨,我不能送你上山,不能哭着喊一声娘,不能看那最后一揪黄土撒在你的身上,不能伏在你新砌的坟头表达我的哀痛。
我生命中第一个疼我爱我的女人走了,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教诲,让我健康成长的女人走了。我再也没有了娘,我再也没有了象小孩一样可以撒娇的地方,叫我如何不悲伤。
第一次带老婆回家,母亲已走了三年。那天夜里,我分明听到了沙沙的脚步拖动声,真真切切,就是你病时的那种脚步。我没有惧怕,我本是个无神论者,但那晚上,我知道一定是你。你一直盼望着我早日成家,如今愿望实现了,你来看看,该是多么的欣慰。
如今,每年元霄,只要我在家里,都会带上老婆儿女来你的坟上给你挂纸,静静地与你呆上会儿,说会儿话。你的儿子成家了,也壮实能干了,你也有孙子孙女了。
只是孙子孙女还不大懂事,只顾自己寻找着地里的野菜或追逐着某一只山雀,抑或一脸童真地问我:爸爸,地下埋的是你的妈妈吗,怎么不活老一点,好给我们讲故事,跟我们一起玩,我们那么大一家人,该多热闹呀。
而我早已满含泪水,无语凝噎。是的呀,我亲亲的大大,你怎么不活得老一点,看看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家,看看你的孙子孙女,也象当年抚摸我一样,好好抚摸一下他们。也好让你的儿子好好回报一下你的养育之恩,护犊之情。你怎么就不能等一等呢,你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呢,你怎么忍心你的儿子一直带着愧疚以这种方式来看你呢。
举水依旧静静地流淌,并逐渐干涸,那片空旷的河床,已无少年赤足路过。大片的农田,已然荒芜,不再有如我的少年在上面笨拙地收割,现在家里的鸡蛋越来越多,再也没有那种刚掏出鸡窝的温热,再也没有人因吃两个鸡蛋而欢欣雀跃。
我的生日年年过,祝福与牵挂的人也越来越多,只有我知道,18年来的这一天,没有你,我又何敢轻言快乐。
越过那片山丘,谁在为我等候,越过那片山丘,我已逐渐白头,越过那片山丘,锁在心里的,永远是有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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