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走了,在叶落的季节。
我没能赶上见祖父临终的一面。当迟到的我伫立在灵前,父亲掀开灵被,我见到一张惨白的脸。这是祖父。他闭着双眼,从来没有过这样安宁。屋里传出间断的呜咽,空气里荡着潮湿的哀乐。我站在那里,看着祖父,仿佛又没有看到祖父。那一刻,我忘了哭泣。
祖辈的老人渐渐随着落叶归向了尘土,我于是发现父辈的肩脊变得弯拱。
雨后天明,走在山路上,看见路面重沓的脚印,伸向河塘。我记起夜里梦回时恍惚听见的匆促脚步声,而不知,它竟凹陷得那么深。
沿着这脚印,我来到乡人的劳作场。这里有长年不息的河流,河里水,却常年不见清亮。这片土地上弥漫着的,永远不会是焦灼、闷燥。这里的空气,充满了浓碱味的凉爽,我从心底迷恋着这亲切的味道。儿时每遇赶集回家,在踏进这寸水土的一瞬,便能感受到身心浸泡在泉井的通畅与轻灵... ...
我站在沙尘飞扬的公路上,俯看父辈们对这传承文明的虔诚。他们在劳作,为了生存。
这就是我的家乡,遥远而宁静。村人们世代继承着祖辈的事业,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造着白纸。
祖父的半生,是伴着那夜里寒水,昏暗烛光,在槽边度过的。那些时光早已逝去了,当祖父渐迈衰老终至体力不支,父亲接替祖父也伴那槽架、纸浆、树皮、寒水度过了数载岁月。孩提时的我没能目睹那个于风中雨里、日下月脚终不停挥动双臂,移动脚步,却只能活动在狭窄一隅的身影,只是每日在昏暮时分方见父亲肩抗纸垛归来,疲惫而无语。
后来,因为这行当收入实在不足以维持生计,父亲改了行,却始终未脱离这百年流传的技艺。他与一些乡人最初把这古老的纸张改装成纸条,向邻近几省的银行推销。在一阵艰难的索路过后,新的行业终于在邻里乡间盛行起。虽然绝大多数村民仍选择守旧,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丢去沉重的帘架、纸浆,不再终年身泡于碱水之中,与父亲同了道。
新起的小商们把这原本只供清明挂纸、丧葬扎青、宴席账簿、民间风筝之用的白棉纸,推向了新的市场。然而亦只能充作捆钞绳条,更有很多地区不屑于使用这粗糙色浊的古纸。尽管如此,乡里的人们亦不丢弃这曾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依旧以虔诚而踏实的态度从事着白纸的生产,这是一种习惯。遗留的文明,能一直在这方水土寄以延续,亏了这一辈辈弯脊的村人。
听说贞丰小屯白棉纸已是闻名于世,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不仅地方台,甚至凤凰、央视,国际电视台都到过这里录制节目。是展现保存着的文化原形,还是揭露我故乡的淳厚原始?也许有人因此了解到这遗存的文明正残喘在一个僻远的乡村,然而过后呢?过后,这里仍是一片宁静。多余的喧闹,只在于那条闯架于山间的现代公路。我的乡人们,依旧充当着最忠诚的传承者,又在延续它的过程里,求得生存。哪怕,山路上的足印从未改过叠沓的深沉。
但年轻一代,多不再如父辈的吃苦耐劳,亦不再甘心一生困于纸槽而只得勉强度日。于是,我自祖父离去后,便只见到父辈村民的日作夜劳,只身孤老终年辗涉于家与河塘。年轻的身影,若非窜进学堂,便已涌入都市,余这不见清亮的河水长年流淌过乡土,空气中弥漫浓碱味的凉爽。
父亲也近年老,当年由他一伙开创的行业,也陷入逆境并开始在商品横流的市场冲击下步入挣扎,银行多不再使用这拙虐纸张,改用了现代先进工业制造的精良新品。于是,这数代赖以生存的白棉纸啊,又只得重返那清明坟头,丧礼灵前,然后任风雨蚀之,火炬焚之。
我来到这散发着亲切气味的河塘岸旁,见父辈村人磨着那已磨得铮亮的石板,驮着那沉重干裂的树皮,然后身浸于碱水之中,经过细数上百道工序,理出一张张白纸成品,我终于体会到了那入木三分的重量,清晰起那雨夜赶路的匆忙脚步,清晰起那山路上重叠深凹的足印。仿佛是泪,顺着面上纹路,同那汗,顺着弯驼脊背,一起流下... ...
千年的辉煌,终也只无声缓延于这僻遥一角,压着一辈辈传人的脊骨,沉重地挪动着脚步。它始终没能被时代涂染上脂墨。
然而祖父走了,祖辈的老人亦随着落叶渐渐离去,父亲又转了行,父辈的乡人已渐步衰老,我辈中人,皆不再愿弯脊守故。
终于我不得已,转身离开了河畔。那一刻,我忘了哭泣。
——2006.10.28《延续·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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