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有感

最早意识到死亡还是在小时候，跟着妈妈参加亲戚的葬礼，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家，自制了些剁椒，在送给女儿的途中被货车撞倒了。

那是一个热闹的葬礼。请来了一个丧事班子，吹唢呐的，搭台唱戏的，鼓乐喧天。送葬那天，披麻戴孝的女儿哭得呼天抢地，几乎快要岔过气去，只能由一行人架着才能勉强站立行走。

我想到了爸妈，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同样的场景，害怕得哭了起来，在爸妈的一再追问下，才呜咽着说出原因：“你们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呀？”爸妈听完笑了，安慰我说：“傻孩子，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也已经长大了，那时候你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有了其他人的陪伴……”但我听了仍伤心不已。

再后来就是爷爷去世，说来跟爷爷的交集也很少，他基本呆在老家，而我常年在外求学。对他的印象就是话不多，总是一脸笑容，爱喝点小酒。回去的时候爷爷已经被安置好，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时隔多年我已忘了他当时的模样，只是意识到一件事，他永不可能知道正在发生的这一切，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热闹，都与他无关了。而我也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看到那个瘦小蹒跚的身影了。

这两次可以说是我意识到死亡的时刻，但也仅仅是停留在对他人生命的感慨上，并未真正觉察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更了解它，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了大量的书籍、影音资料。

死亡，从医学角度来讲，一般以心跳、呼吸停止及脑死亡为识别标志。人都是忌讳死亡，害怕死亡的，即便在讨论死亡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也是他人的死亡，很少把自己和死亡这件事联系起来，除非到了不得已的时刻。

舍温·努兰，耶鲁大学医学院的医学教授，同时也是一名外科医生，接触过大量的临床死亡病例，在《死亡的脸》一书中，他提到，人们总倾向于认为自己可以安然离世，而事实是在死亡真正来临时，总是伴随着巨大的心理恐惧与生理痛苦，他解释道：“我写这本书，就是为了撩开死亡过程中的神秘面纱，我的意思不是想把它描述成一个充满疼痛、令人厌恶的崩解的可怕过程，只是想把它在生物学和临床观点上的真实面貌呈现出来。只有在诚实地讨论死亡的详细过程时，我们才能面对那些我们最害怕的事情。借由了解真相与准备去面对，我们才能超越对未知的死亡世界的恐惧，免于自我欺骗与幻灭。”

纪录片《人间世》有一期叫做“告别”的专题，讲述了临终关怀病区的一些故事，病区基本都是癌症晚期的病人，时间一般不超过三个月。在这里死亡不再是需要遮掩回避的话题，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如吃饭喝水般稀松平常。胰腺癌晚期的王学文在向所有家人，向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子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不曾想自己在病区一住就是五年。五年的时间里，他旁边的床位不断变空而后又有人住进来，死亡在他身边不断上演，而他每次在过完自己的生日以后，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或许正因为与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他看起来要淡然一些，然而在他隔壁床的老人离世，床位再度空出来之后，他几乎沉默了一天，但仍说自己并不悲伤，因为死前的最后阶段是最痛苦的，多活一天，也就意味着又多经历了世上最痛苦的一天。

在常人的世界里，亲人的死亡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记忆，而自身的死亡，更是像一座倾倒在即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宗教则告诉我们，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天堂，地狱，极乐世界，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有宗教信仰的人相对来说不那么恐惧死亡。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到了生命最后阶段的人会很容易投靠某一种信仰，借以免除他们心中的恐惧。然而除了道听途说的故事，并没有人真正知道死亡除了医学所述的标志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事情在我们的感知之外发生着：已死的并不会开口告诉我们，活着的也不过在断章取义。

对此，清朝的顺治皇帝曾写过一首诗，感慨道：“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生死之惑。

然而，不论死亡真正意味着什么——不论是象征生命的永恒终结，轮回的起点或是其他，作为“我”的这一生，却真真是不可替代也无法重来的，在“我”死的时候，肉体将灰飞烟灭，“我”所拥有的独特情感，经历，记忆都将不复存在——这是每一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终极现实。

或许，我们应像蒙田所说的那样：为了夺去死亡完全凌驾于我们之上的绝对优势，我们要采取跟平常完全相反的方法：剥除对死亡的陌生感，熟悉它、习惯它，让死亡随时萦绕心头。我们不知道死亡在何处等待我们，所以让我们在每个地方等着它。练习死亡就是练习自由，一个学会如何死亡的人，就学会了如何摆脱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