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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在周六的早上睡到自然醒更惬意的事情了。勿忘从工作室的床上坐了起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打算好好计划一下这个难得的周末。
这时,勿忘的助理小李冲进了房间,手中一堆大大小小的文件摇摇欲坠。
“早啊小李,这周末没什么事,你怎么还没回去啊?”勿忘漫不经心地冲着咖啡,可一贯温文尔雅的小李却性情大变:“勿忘先生,您不记得了吗,今天下午就是媒体见面会了!”
勿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的见面会?”
“就是您前不久拍的那组《梦中人》啊!”
这样一来,勿忘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印象中自己从未拍摄这样一组照片,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并没有起床,仍然在梦里?
“您看!”小李把一本《大众摄影》举到勿忘面前。封面上鹤然写着两行大字:“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青年摄影师勿忘获得国际摄影大赛金奖”,旁边是自己与摆放在一起的九张照片的合影。
自己拍过这组照片吗?勿忘拿过杂志仔细端详。九张照片无一例外以山间的阶梯为背景,主体则包含了同一个年轻人的剪影。前几张照片是年轻人沿着山路阶梯攀爬,神态像是在迫切地寻找着什么。随后他身边出现了另一个略显年长的身影,两人好像在交谈。
看样子像是父子俩的身影,在后几张照片中时而挺拔而静谧,时而委婉而温柔。每张照片无一例外像是在诉说,用形体美诉说着一种强烈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在最后一张照片中得到解释——那张照片上有三个人。
此时的背景仍然是阶梯,可能预示着这段山路没有终点。父子俩不再望着山路无尽的尽头,而是转过头望着阶梯下向他们走来的女人,身体往下倾斜,又迫切地想与女人的身影会合。
作品简介栏写了一句话:远方的梦与后方的家,我们选择了哪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勿忘心想。不论是谁拍的,我可不会拍这种虚了吧叽的主题。
“先生,司机已经准备好了,想起来的话,就请您马上动身吧。”
上了车,小李忙不迭地拿出各种文件:“这是您第一次抛头露面,媒体可能会问这些问题,您可以这么回答……”
“等等,小李,”勿忘招手示意小李,“你听我讲,我真不记得我哪时候有拍过这组照片,获奖什么的也完全没有头绪。对外面说不成问题,可我不知道之后怎么办。”
“先生您真的忘了吗?上个月您管工作室请了一周的假,所有人都默认您去创作了。”
“哎,我请假是回家看父亲去了,不是跟你说了嘛。”
“可是一般您请假都是去创作了呀,这次怎么,一心一意要出大片,就找个平常理由?勿忘先生您哪时候学会了大师的谦逊了啊~”小李开玩笑道。
“不是,你怎么不信我说的……”勿忘转头透过防透膜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不一会儿车便停了下来,勿忘要开门却被小李制止,只见司机从外面打开了门,鞠躬伸手示意勿忘下车。勿忘迅速整理衣装,庄重地走上酒店门前的大理石台阶。警戒线外数十名记者蜂拥而上,长枪短炮和闪光灯对着勿忘一通乱响。
“先生这边请。”酒店的服务员引导勿忘走进一间会议室,会议室前面是几张椅子,后面坐了不少记者,看名片都来自各大媒体。勿忘咽了口吐沫,走到中间的空座位前。身旁的委员长起身与他握手,随即采访开始。
“首先祝贺勿忘先生初出茅庐便摘得大奖,您有什么想说的?”
勿忘回忆了一下小李的问题清单,说:“这次的作品表达了我想表达的,是否得奖对我来说不重要。不过谋事在人,感谢我的父亲,我的助手小李,和我工作室里的同事们。”
“您的父亲是上一代人中杰出的摄影师,子承父业的您是否受到他的影响?”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会以‘家’为主题。”
“大家很想了解您之后的职业发展,未来是否还会坚持创作并参赛?”
“我会继续在我的工作室努力发展,至于参赛是肯定的,不过我不会为了奖项而参赛。重要的是自己创作的内容。”
接下来台下记者轮番发问,小李替略感吃力的勿忘应对了大半。完事已经是傍晚,小李带着满脸疲惫的勿忘回工作室,老远便发现了一个身影坐在工作室门口。
“爹!您怎么来了?”勿忘连忙招呼司机停车,下来帮父亲拿行李,“这大老远的,哎……”
勿忘的父亲是十年前著名的摄影师,许多摄影理念,勿忘都从父亲那里尽数继承。
“这不是听说你得了奖吗!”父亲笑得格外开心,明亮的眼睛在眼镜背后眯成了两条缝。逆着夕阳看父亲的侧脸,却发现岁月给这位艺术家的剪影,也描上了抹不去的痕迹。
小李和司机走后,工作室里只剩下父子两人。虽然前一个月刚刚见过面,但父亲从得知消息到马上赶来只用了半天时间,两人眼中的笑意仿佛又被说不完的话所充盈。
“干得不错,儿子。”父亲说。
摄影师的本能告诉勿忘,如果现在掏出相机,把夕阳作为背景拍摄父亲的侧脸,一定是一张极为温暖的照片。可勿忘无法承受这份热量。
“爹,其实我根本没拍这些照片,也没参加比赛。我现在……挺混乱的。”
父亲仍然笑着,那种温度没有减弱,滚烫地透过勿忘的眼睛,泼洒进勿忘的思维。
“我今天来,除了当面祝贺你,还有一个目的。”父亲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本相簿,“这个你拿去吧。咱们家很重要的东西,没有灵感的时候可以翻翻。”
“不会是您未发布的作品集吧……”勿忘接过老旧泛黄的相册,淡淡的冲洗液味道散布了整只手掌。粗略浏览过整本相簿,他发现所有照片被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肖像,第二部分是父亲年轻时的肖像,第三部分则是童年和幼年的自己。前两部分的背景是老旧照片里随处可见的生活场景,而当勿忘翻到第三部分时,那些照片的背景竟然无一例外,与自己的“获奖作品”完全相同——山间的阶梯。
勿忘诧异地抬头望着父亲,父亲示意他继续翻看。
第三部分只有两张照片。第一张里站着那个陌生女人和年轻的父亲,第二张里他们俩怀里多出了个婴儿。不知是不是做暗房时出了问题,第二张里那位陌生女人的身影有些难以辨认,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把她从背景中区分出来。
这一个不起眼的细节似乎对于整部相簿来说没有意义,可那个女人近似消失般的身影却久久地盘旋在勿忘的脑海。勿忘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怅然若失感。他隐约记得这种感觉好像笼罩过自己的整个童年,那时父亲对自己说过,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成为一名摄影师,像自己的名字“勿忘”一样,把值得记录的东西拍成温暖的照片,把一位摄影师的记忆化作一群观众的共同记忆……
勿忘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父亲。
“这些照片不是您的题材,也不是您的风格。难道……”
“这些是你母亲的作品。”
下
这个周末剩下的时间,勿忘都独自在工作室盯着相簿里的照片,试图搞清那种熟悉的怅然若失感从何而来。他久久地盯着那谜一样的山间云雾背景,也许这个反复出现的元素是最大的突破口。果不其然,他想起了什么。
勿忘小时候家住在小县城边缘的公寓,环绕着公寓的是几座山野公园。童年时代几乎每个周末,父亲都会带着勿忘爬山,小勿忘在山顶的亭子间跑来跑去,而父亲就架好机器拍摄照片。
“爸爸,这个拉杆是干嘛用的啊?”
“这是过片的,拍完一张照片就要扳一下。要么你也试一下?”父亲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递到勿忘手里。
勿忘总是看着父亲操作,所以无师自通地成功拍摄了好几张照片。他扳了一下过片,不料恰好胶卷用完,相机进行倒片操作,胶卷连带着暗盒一并掉了出来。
“糟糕!早知道不应该带这台老机子来,这相机每次倒片都会直接把胶卷弹出来!”父亲无奈地看着胶卷滚出山顶的栏杆,消失在山崖的下面。父亲的作品,连带着勿忘初次拍摄的照片,一并丢失。
勿忘知道照片对于摄影师来说意味着什么。“爸爸,对不起。”
“不是你的问题,我应该对相机问题有预料。”父亲叹着气,把没有胶卷的相机收了起来。
之后的周末,父亲仍然带着勿忘爬到山顶,但勿忘没有再用父亲的相机拍过照。而之后的几年,父亲再也没有发表过像之前一样震撼的作品。
此时,勿忘已经长到了和父亲差不多高的个子。不,父亲不能因为自己而无法继续创作。不就是爬到山顶拍摄风光吗,既然我会操作相机,又怎么会完不成呢。他用两周的早饭钱买了胶卷,在父亲还没下班时拿起自从那卷胶卷丢失,父亲便再也没用过的旧相机,趁着夕阳,登上了山。
这是勿忘第一次独自登这座山。年幼时和父亲一起轻松迈上的台阶,现在独自登上来却格外费力。随着高度的增长,游人逐渐减少,渐渐地整座台阶上只剩下勿忘一人。
已经看不到山脚了。夕阳把岩石直射的发红,但还不见山顶的踪影。勿忘累了,可他知道,他一定要为了父亲创作,即便他只知道最基础的摄影知识,即便天黑之前回不到山下。
黄昏的低温驱赶了勿忘的汗水。不行,再不拍照就要错过夕阳了。勿忘找了靠近山崖的一片平地,架好机子。
云很近。他觉得父亲一定没有拍摄过这么近的云,和这么通透的夕阳。快门声和过片声嚓嚓响起,待最后一抹夕阳被黑暗驱逐,他结束了拍摄。
和爬上来走的同一条山道,但下山用的时间却异常短。勿忘也没有在意其中的蹊跷,还很开心地在父亲下班之前赶回了家,把自己拍摄的胶卷偷偷塞到父亲桌面上写着“待冲洗”的胶卷盒里。
父亲有依据拍摄地址整理胶卷的习惯,每个胶卷旁都附着一张公园的简略地图。勿忘也模仿着拿出一张地图,标记着照片的拍摄地。
勿忘左找右找,却发现刚刚走的山路根本不在地图上。
第二天勿忘放学回家,正好碰见刚冲洗完胶卷的父亲。
“哎,没注意这里有一卷高感光胶卷,差点配错了冲洗液。”父亲叹道,指了指勿忘昨天拍摄的那个胶卷,“要不要一起看看啊,勿忘?”
检查冲洗后的照片是最令摄影师激动的时刻。勿忘开心地在父亲身边坐下,激动的心情随着照片从袋子里一张张取出而愈发膨胀。突然,父亲拿照片的动作停止了。
“怎么可能……”
父亲一股脑将中间那部分高感光照片拿了出来,一字排在了桌上。
有几张照片的主体是一位陌生女人,还有几张是年轻时的父亲,最后几张则是小时候的勿忘。
闹鬼了,一定是闹鬼了。
自己昨天拍的是风光啊,为什么洗出来之后是这种人像照片?
勿忘竭力抑制住恐惧,假装不知道:“爹,这些照片是哪时候拍的?”
“记得你小时候弄丢的那个胶卷吗?”父亲泪盈盈地盯着摊开的照片,“这些照片是那个胶卷里的。”
勿忘一把抓起工作室柜子里,父亲刚刚给他的相簿。他翻到最后有那两张自己小时候照片的页数,仿佛要将照片烙印在脑中一样瞪大了眼睛久久盯着。
这是母亲的作品……这两张照片,是我母亲的作品。
他全想起来了。勿忘飞也似地跑到隔壁父亲暂住的房间,将相簿郑重地举到父亲眼前:“爹,咱们……回去吧,去这些照片拍摄的地方看看。”
“走吧,孩子,就等你这句呢。”父亲轻轻拍了拍勿忘的后脑勺,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小李将父子俩送到了火车站,临行前还不忘在下一周的日程上写了:“事假,回老家”。
两人赶路到小县城的旧所,已经临近黄昏。爷俩放下行李就往山上奔,跟勿忘年轻时独自上山拍摄时的状态简直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你那次自己上来没看到封路的警戒线,就知道狂爬!”父亲一把拉开了警戒线,两人踏上了这段荒无人烟的阶梯。
勿忘对父亲知道自己偷偷跑出去拍照一事并不吃惊,“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我回来,没有在地图上找到这里!可为什么这里……在地图上被有意抹去,又封上了呢?”
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快门。
“孩子,是时候跟你说明白了。”父亲停下脚步,“这里被封的原因是……出过事。”
从没有人到过山顶。他们沿着这条路不断向上爬,最后却不得不因为天色渐晚而折返下山。母亲作为一名有追求的风光摄影师,相信风景最美的地方只存在于少有人到达过的地方。她不顾父亲的劝阻毅然决定在山上驻扎拍摄,不信到不了山顶。前几次因为补给耗尽,不得不折返,带下来的照片发表后获得了较高的评价。但她想要的是来自山顶的照片,为此甚至在下一次登山时为了减少补给而决定独自前往。父亲再次劝阻失败,只能在家看着窗外的山,祈祷爱人平安。
结果在母亲离开的第五天,父亲从营救员那里收到了他爱人的遗物:旧相机和里面的高感光胶卷。同一天,公园管理部门将那条路封闭,并从地图上抹除。
即便她到了山顶,也不再有人知道。
父亲不敢碰那个相机和里面的胶卷,他相信里面记录下的风景再美,也是凄惨的。直到有一天和小勿忘一起爬山,父亲觉得是时候让孩子了解父亲的职业,便想以留着母亲的血汗的相机,给勿忘上一节启蒙课。不料胶卷连同着里面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照片一并丢失,而勿忘反倒更加毅然决然地要以找回丢失的照片为契机,成为一名摄影师。
“所以……勿忘,大概就是这样。”父亲长叹,“我那天晚上回家看到那卷没标地址的高感光胶卷时,就大概猜到你走了你妈走的路,给我急的!但你又好好地躺床上睡得正香,我又不能直接开骂……”
不知为何勿忘总是在这段山路上听到快门声,对父亲的话拼凑了一番才作出回应。
“所以……爹,你是不是也上去过,要不然怎么知道我也上去了呢?”
“傻小子!你妈在上面丢了,我能不上去找嘛?”
“所以你是爬到顶了?”
“怎么可能!你母亲那么厉害的人都没到,我能到得了吗?”
“可是……她到了啊,你看这些照片,背景里除了云雾还是云雾。只可能是在山顶才能拍出来啊。”
“什么?!”父亲仔细端详着相簿里的照片,“那这是说……在山顶……”
“母亲在山顶遇到了我们。”
眼泪同时从父子俩的眼眶中溢出。
快门此时响了八声。
“爹,回头!快回头!”勿忘赶紧抱住父亲往山上爬的身子。
面前是那位在相簿里出现的陌生女人。此刻她的身影比任何一张照片里的都清晰。
快门响了第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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