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

等到我也为人父时，才会有这么个平静的夜晚和老爹一起喝着茶把话谈。这么多年过去了，到了今晚我才从他不疾不徐的语气中真正了解到他的过往和那些奋斗的荣光与辛酸的懊悔。

爷爷是个地主，可惜是个生错时代的地主。每天早晨出现在广场上，傍晚回来时要洗很久才能洗掉那些粘在头发上的唾液和沙子。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后慢慢地往伤口上涂药，吃完饭后也不敢出门，在油灯下轻轻叹气，而后便上床去睁着眼睛看着床顶木板的图案，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没落地主家的孩子也一样。没有经济来源，终日消沉的爷爷，家里有很多张口等着喂养，作为长子的老爹早早就辍了学，跟着镇上的一群小孩每日翻山越岭去偷砍竹子，拖回家编成笼子，再挑到隔壁镇的集市上卖掉，以此补贴家用。然而还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很艰辛。

老爹的脑子虽然转得不快，身边的朋友们倒是热衷于讨论赚钱的点子。终于有一条商机被老爹捡到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猪肉白菜都由供销社统筹分配，但一般家庭能分到的并不多。镇上居民手里有余钱也无法改善伙食，因为不知道哪儿能买到。有需求就有市场，老爹打听到隔壁镇上就有贩卖蔬菜的渠道，于是毅然放下了编竹笼的活，挑起扁担兴匆匆就跑过去进货了。于是，镇上第一家卖各种新鲜蔬菜的档口就开张了。

这卖菜的利润可比编竹笼大多了，家里的条件一下子也得以改善了起来。老爹是个勤奋人，每天起早贪黑的，靠一根扁担，两个篮子和一双腿，硬是走出一条小康之路来。可好景不长，跟风卖菜的档口一下子如雨后春笋般遍地都是了。本来就不是什么门槛高的生意，在大家都涌进来的时候，也就注定了越来越赚不到钱。日益难以支撑家庭日常开销的情况下，老爹打起了猪肉的主意。

在当时，猪肉可是奢侈品。我曾听我妈说起那时候的人家里穷，但是都会买一块肥猪肉煎熟了放着，出门的时候就往嘴唇抹几下，这样在大街上遇到亲戚朋友的时候，就能给对方一种“这人真有钱啊餐餐都吃猪肉”的错觉，内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既然低端产品已经无利可图，是时候进军高端市场了。同样的套路，同样的先知先觉，老爹开起了全镇第一家猪肉店，一时间客似云来，生意火得不得了。

但实际上私自买卖猪肉在当时可是一门打着法律擦边球的生意。正当猪肉卖得风生水起的时候，果不其然被眼红的人举报了，锒铛入狱。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一时之间差点把老爹搞懵了。还好有个年长点的朋友在狱中探望他时，语重心长开解他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别放在心上。老爹心下才稍有些安定，可毕竟家里还有多少张口等着吃饭啊，于是在一阵内心煎熬后做了一个这人生中最大胆的决定——越狱。

真不知道该不该吐槽下那个年代拘留所的安保水平，这狱越得是比想象中的要轻松。老爹伙同了几个狱友，等子时一到，齐刷刷翻墙逃离。当时有个胆小的狱友爬上墙后迟迟不敢跳下来，差点坏了大事，老爹又是讲义气的人，不能光自己跑掉，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才终于把那怂货哄了下来。

在外头躲了一阵子后，终究还是回到家乡来，毕竟家人都在盼望着。老爹依旧在人群中探听赚钱的门路。这一次，敲定了要做夜宵摊。时代不同了，人们不必靠组织分配食物，物质生活也很丰富，卖菜卖猪肉的生意已经很稀疏平常。但在夜里，三五好友聚会，喝点小酒，却一直能得到满足。于是永远走在时代前头的老爹再次出手，夜宵摊一度成为了镇上夜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饮食行业太伤身体，特别是早餐和夜宵类。老爹渐渐的感到力不从心，加上孩子们的出生，只得寻思着另谋更好的出路。有一回一个友人给他带来了一块卤肉，说是从很远的地方费了不少功夫才买到的，一吃，果然名不虚传，口感很棒。老爹寻思我也卖这卤肉岂不妙哉？说干就干，到处打听做法，加上自己好学的天性，整日琢磨改善口味，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镇上人们想吃的卤肉在家门口就能买到了，味道还不赖。

这一次跟以往不太一样，人们眼睁睁看着卤肉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但就是没法跟风，这技术壁垒可不是一般人能打破的。从此老爹走上了人生巅峰，在半年时间里，靠着卖卤肉迅速积攒了大笔资金，在四十刚出头的年纪，靠着自己的双手，赚到一套房子，让全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店里不仅卖卤肉，还卖起了叉烧、肉丸等，样样美味，一时风光无限。

可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有大起就有大落。镇上的老字号百年餐饮老店加入了战局，凭借雄厚的资金和良好的口碑，在这场战争中，老爹的店开始落了下风。到了后来，那一家每日排队，我们这边只有几个老主顾碍着面子来偶尔帮衬下。按照老爹的一贯套路，是时候该另起炉灶了。

然而祸不单行，一向德行良好的老爹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怂恿下参与了一种由民间自发组织的借贷活动中。因为一直以来的极高信誉被推举为带头人，憨厚老实的老爹本着一颗为乡里乡亲谋福利的善心，组织把参与者多余的钱集中起来，借给有需要的人。这种活动本来对双方都有益，可是由于没有什么正规的担保手段，一切都靠着各自的良知，最终那些被蒙蔽了良心的借款人跑路了。一个大大的黑锅扣了下来。

老爹自掏腰包承担起了所有的责任。但涉及的金额实在太大，以至于后来的多年间一直背负着这一笔债务，被压得腰都无法挺直起来。他天真的错信他人，以至于走到那斯田地，所幸的是在慢慢还债的过程中，债主们也并没有过多提及利息或时限的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小幸了。

一蹶不振的老爹喝起了酒，整日在酒精里找寻过去的荣光。人生如棋局，一步踏错竟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被狠狠的一脚踩在了地下，许久都无法爬起身来。后来在我读初中的某一天放学回家，得知他酒精中毒进了医院抢救。人是活了下来，却忽然说自己见到了神佛，自那以后诚心念佛，也就很少过问俗事了。

一直以来在我印象中的老爹不是念经颂佛就是同一些佛友谈论佛事。我甚至一度怀疑这样的男人当初是怎样撑起这整一个家的。大哥和大姐也不理解，家里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当然，日子也过得很窘迫。

直到我结婚生子，渐渐的感到生活的重压和自己的力不从心，我才感同身受的想要弄明白同为父亲的老爹的过去。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的感觉果然得到了验证，每一个男人为了家庭可以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做出从来都不敢做的事，逼着自己不停的想思考，硬着头皮的说上就上，只为能让一家人都过得好好的，这时我才真正明白，这就是人们口中谈及的责任二字的分量。

也许你还年轻，也许你看不起现在的那个老头子，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你就会知道每一位父亲都曾付出过，伟大过，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他都值得起你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