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渐渐抑制住情绪，慢慢地折好了信封，放进裤兜，“我想见见我爸。”
魏子印点了点头，“你整理下，你父亲的卷宗仍未解密，今天设局把你带来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外面你的朋友，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
吴浅用手背抹干了眼泪，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跟着警官出了门。
“申意，你带格格先回去吧，警官让我帮他们做份详细的笔录。”吴浅摸了摸鼻子，“回吧，我没事。”
“我们等你。”申意怕吴浅吃亏，“要走一起走。”
吴浅双眼红肿，没敢正眼看他，“你们先走，晚点我和你联系。”
推推扯扯，好不容易劝离了姐弟俩，吴浅坐上了魏警官的车。
“魏警官，我父亲是怎么牺牲的？”
“吴浅，你可以叫我魏伯伯。关于案情我不能透漏。”魏子印摇下车窗，试图让风吹淡哀伤，“致命伤是近距离子弹击穿右侧肺叶，失血过多。”
吴浅呆呆地看着窗外，整座城市的热闹繁华，污秽肮脏，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魏警官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吴浅苦苦一笑，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那是他父亲，无畏无惧。
车停在了法检医院门口。
下到负一楼，只有几盏低瓦的日光灯。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四开门，门上的玻璃刷着红色的三个大字，太平间。门口有一间值班室，魏警官敲了敲门，里面的人打开门上的活叶看了看，拉开了门。
是一位穿着制服的大爷，“魏局长，这么晚您亲自来了。”
“张叔，麻烦您了，我来看看D71。”
“好，您登记下。我给您开门。”
填完单子，张法医打开了门，吴浅冷不丁连打了几个喷嚏。大热天的，走廊本就比外面低了十来度，殓房更凉。
整面墙，二十来个冰柜，寒光四射。
魏局长示意拉开D71的冰柜，手紧紧地搀着吴浅。
父亲的身体冷冰冰的，像冬眠一样宁静，裸露的身体有一处明显的枪孔。吴浅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的身体，虽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虽然手脚麻木无法自持，他还是顽强地忍住了，只在父亲耳旁轻轻地叫了一声，“爸。”
吴浅的脑海里，如电影般快进着与父亲一起的每一个瞬间，画面飞速划过，跌进深渊，撕成碎片。命运一次次无情地朝他碾压，时间哪有一点慈悲。
“张叔，关上吧。”魏子印惊诧于吴浅的冷静，“别憋着，想哭就哭出来。”
“我没事，我父亲什么时候安葬。”
“上车再说。”魏子印用强健的大手温柔地摸了摸吴浅的后脑勺。
“吴浅，你父亲是烈士，但他跟进的案子还没结案，身份不能公开。所以，警方只能低调处理，不记功，不立碑，不开追悼会。希望你能够理解。”
“我不在乎，我只希望他能和我母亲葬在一起，好好安息。”
“你的意见我们会考虑，但现阶段一切都要以你的安全为首要考量，你父亲身份一旦暴露，你就可能有不可预计的危险。”
“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吴浅低着头，“人来到这个世界是不得不来，离开，是不得不离开。余华说的。”
“孩子，你还年轻，你是你父亲最后的希望。回家后，好好看看留给你的信，好好休息。明晚7点，我在你家巷口等你，还是这台车，有些话还必须和你说。”魏子印一直朝前开着，没敢看这张稚嫩的脸，他的模样有太多吴昊的影子，如果当初角色互换，或许躺在那的就是自己，“一切来的太突然，但你是个男人，是吴昊的儿子，要挺住。”
再无多话。
巷子里的路灯，被调皮的小孩儿用弹弓打灭了几盏，影子慢慢拉长，变短，拉长。护院狗吠，野猫嘶叫，蟋蟀哼哼，都无法激活这黑白的沉默。
仅仅打开书桌上的台灯，颤颤巍巍抽出信纸。
儿子。
这是我给你写的第16封遗书。自从你母亲去世，先前她所必须承受的一切悲痛，全部都转移给了你。我没能当好一个父亲。
从你呱呱落地，到会走，会说话，进幼儿园，上学，我陪伴得太少，我不称职。
我太自私，为了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全然不顾其他。特别是有了你之后，组织上曾多次动议将我撤回复职，都被我拒绝，只因抓捕目标依然逍遥法外。而现如今，我已力所不能及。
你总是问我关于你妈的事，她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为了掩护我的身份，与父母断绝了关系，放弃了自己当医生的梦想，陪我以经商之名接触黑恶势力。她的过世不是意外，是被寻仇报复，生死关头推开了年幼的你，被车撞身亡。孩子，对不起，你至今无法回忆起与她的点点滴滴，是因为受到剧烈刺激，心理选择逃避。你有权知道这个真相，但我不想你带着仇恨与懊悔度过一生。
吴浅，你今年就满二十岁了，弱冠之年。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让生活里的磨难击垮你，虽然父母都已不在你的身边，你也要好好的充实自己，锤炼自己，有意义地过好自己的人生。
你的外祖父、外祖母仍然健在，虽然你们不曾谋面，但血浓于水。如今，他们最大的心结已经打开，你要常常去看望他们。
儿子，很遗憾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真的很遗憾，没能看到你成家，立业。但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就此倒下，要勇敢地站起来，乐观潇洒地面对生活。
好了，就说这么多，希望这封信不被你看到。
爱你的父亲，吴昊。
泪痕模糊了字迹。
吴浅也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可惜已经无法到达。
蜷缩在床上，很冷，很冷…
仿佛跌入汪洋。慢慢坠落，坠落，光线越来越暗，身旁一整群银鱼摇摆而过，反射着如刀面一样的强光，两头独眼蓝鲸在游弋，张开巨口，无数银鱼一命呜呼，瑟瑟发抖。坠落，坠落，伸手已不见五指，一只丑陋的鮟鱇突然发光，照亮身旁无数白色水母，反复纠缠，寒意刺骨。终于跌落到了海底，不，还不是最深处，倾斜的海床仍无法阻止自己的坠落，一直朝着海沟慢慢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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