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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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的那天，王母亲自接见了我，她说玉帝很忙没空理我，于是我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见过玉帝就被册封的神仙，甚至于没有踏进凌霄宝殿。王母说，孩子，你生得真好看，比紫兰仙子还要美上几分。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印象中，面对别人的夸赞我应该要道谢，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堵得慌。我没有说话。王母又说，你以后就叫兰若，像紫兰一样的女子。那时我们在天河边，喜鹊成群结队地飞过，远处依稀可见一个美丽的身影，王母看了她一眼，留下让我看管孙悟空的命令后走了。我跪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扶我的仙女告诉我，那是织女，一个被爱毁了一生的人。我问她什么是爱。她说爱是毒，谁碰它，谁就死！

我和那个仙女成了好姐妹，她叫荼灵，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给我讲了很多事，关于紫兰，关于天庭，关于孙悟空。天庭的生活是寂寞的，而我就只能靠这些故事来打发时间，看着五指山下的那颗脑袋，把它和之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联系起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开始的时候他会吼，可后来，他就只是偶尔抬头看天，再后来，他就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王母说我不能踏出兰若殿一步，这里有整个天庭看五指山最好的视角，我必须时时刻刻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这样的生活从我被册封的那刻开始，却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之前问过王母，她却只说，或许一天，或许一万年。

一万年。我看着王母的背影想，未入仙籍时我那么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可直到兰若殿里只剩下我一个我也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我趴在床上，孙悟空刚好抬头，这是下午的这几个时辰他唯一的动静。这时兰若殿门口有了动静，不过转过头的功夫，一个清丽淡漠却美翻人眼的仙子坐在我旁边。她像摸宠物一样摸我的发，说：“我是紫兰，果然像王母说的，你真的很好看，很好看！”

我坐起身，傻傻地对对她笑。可她透过我胳膊肘的缝隙看下面，看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说：“兰若兰若，若兰若兰，我希望你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不然你会活得很辛苦，很辛苦！”她是笑着的，那一瞬间，兰若殿里所有的仙花仙草都垂下了头。

紫兰是和荼灵完全不一样的仙子，我想可能是因为荼灵本是仙婢，而紫兰却如同上仙一样——荼灵说的，紫兰本是凡间一朵低贱的紫兰花，她甚至没有本事修炼成精，要不是恰恰好长在天地灵气最盛的地方她根本就成不了精，更别说成为仙子。可很明显，她的运气好得不像话，不光做了神仙，还成了王母最宠爱的仙婢，过着和七仙女一样的生活。我对她笑，说：“其实我也不想成为你，我只想做我自己！”

那天紫兰在兰若殿呆了很久，那是我成为看守孙悟空的第一天。那一天，比我过过的任何一天都要长，我甚至怀疑天庭是不是根本不会天黑。紫兰走的时候夜幕终于落下来，她告诉我，天上一天，胜过人间熬过一年，所以通常，天上的日子难过起来，会比人间痛苦上一百倍。

第一天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了。之后的日子，荼灵空闲时候都会来看我，只是这样的时候很少，一繁忙起来她甚至好几天都不会过来。我想我应该理解她，我不能踏出兰若殿，那么她一定也有她的各种无奈，可我就是避免不了会难过并且怀疑，毕竟孤独不是说一说的事。仙花仙草都可以和我聊天，可是他们比我寂寞得更久，比我更无能为力。

相反，每天下午到黄昏到夜幕落下来的这段时间，紫兰都一定在兰若殿。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那是因为王母说我和她很像，她不想让很像她的我在还没有成为神仙就在心底扼杀了天庭。

她是第一个戳穿我想法的人，也是第一个这么直白地说出，其实我的仙籍貌似名声赫赫，可根本就是虚名，甚至根本算不上成了仙。

也不知为何，从那以后，我突然对她没有了芥蒂，那些关于王母关于荼灵的原因我突然就都忘了，只觉得她懂我，她比我更懂我。一个人的夜里会想，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收服了王母，如果是的话，那我只能说这是她的本事，并不仅仅只是荼灵口中的运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零四个月，算一算，在人间的话，孙悟空刚好被压了五百年。那天荼灵来找我，她说她的眼皮一直跳。我耸耸肩，转头看人间，可不过就是和荼灵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再回去看到的就是孙悟空破山而出直冲云霄，像要直接冲进我的瞳孔里。我终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然后第一次跑出了兰若殿。

我还是没能进入凌霄宝殿。荼灵从我的身后追上来，她流着眼泪说对不起。我转身看她。她一步步地退到被天兵拥住的王母身后，才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兰若，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死亡！”

王母看她一眼，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如同我受封的那次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们在凌霄宝殿外面，里面的奢华尊贵成为我死亡的背景。王母挑起我的下巴，说：“兰若，我真的很舍不得毁了你！”

我看到她缓缓抬起手，七彩光团在她掌心聚集。我感觉到了杀戮的力量，可我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光团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想，我生得那么卑微，原来还是可以，死得这么宏伟！我闭上眼，等了很久，魂飞魄散的分崩离析感也没有出现。我终于睁开眼，视野里却全是紫兰，或者说，她在我面前，遮住了我所有目光。

我听到她说：“她是为我生的，也一定要为我而死！”

“紫兰，你别太放肆！”

“可是王母，你们当初用我的仙气渡她成仙没有问过我，现在要她死，为什么不能问问我？”是吼出来的，我听到对面众人倒抽凉气的声音。是了，荼灵说过的，紫兰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很乖很听话，偶尔开个小玩笑却从来不会忤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久后紫兰转过身，像摸宠物一样摸我的发，说：“兰若，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笑了，狠狠地点头狠狠地说：“好!”

紫兰又为我渡了一些仙气。她让我让仙气在我身体里运行几圈，我做了，睁开眼却感觉到身体里力量陡增。她这才告诉我，原来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教我仙法，只是她没有想到，如来对孙悟空会那么仁慈，竟然只压了他五百年！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像是一下子被埋在了疼痛里，紧接着，我的心口也疼了。晚上我做了梦，梦境里全是孙悟空破山而出时个愤怒杀戮却一闪即逝的眼神，次日醒来，我的仙袍湿了一半，我捂着我的心口，可那里还是像被锤子砸了一样地疼。

后来的日子平静得不像话。王母收了我的仙职，却允我继续住在兰若殿里，紫兰一如既往每天都会来，我们一起看人间的世界，只是这样的后来里我们的视野不仅仅局限在五指山。孙悟空的故事从五指山开始，拜唐三藏为师，途径高老庄和流沙河，收了两个师弟，再到火焰山女儿国，最后是雷音寺。那是如来的地方，紫兰用尽了法力也还是看不到。此时天庭正是黄昏，七彩的霞光落在她脸上反射出明媚的光影，她抓住我的胳膊泣不成声，她说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只经历了八十难就到了雷音寺，这最后一难要怎么过！

她没有说这个他们是谁，可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孙悟空。从他破山而出的那天开始，紫兰说要陪我看尽人间美景，可无论如何，视野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只毛茸茸的猴子。在去西天的路上，他偶尔会来天上，紫兰笑靥如花地蹭到他旁边，傻傻地像长不大的孩子。他办完正事就离开，这个时候，紫兰总是笑着站在南天门口看他的背影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天上的一天一夜，地上一个春夏秋冬。

我问紫兰为什么，她却只说，你不懂，这是爱，顿了顿，又说，也是伤害！

我说紫兰，不用担心，也许玉帝如来都已经忘了，他们为他设定的是八十一难，你的孙悟空，可以少受一点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却依然固执并且坚定地说“你的孙悟空”，尽管这一刻，心口像被捅穿了一样地疼，让我几近窒息。

事实证明，如来并没有忘记剩下的那一难，或者说，他还有个观音为他记着——孙悟空拿到的是假经书！

我看不清孙悟空的表情，可紫兰在我身边喊大事不好，紧接着就要下界去，我拦住了她却顾不了孙悟空，只记得蓦然回头看到他直冲雷音寺。我想，他是恨的吧，本是与天同寿阎王难收，却被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五百年，沧海桑田不过尔尔，人间也早换了几番模样，唯有他容颜永存本领常在，却再不得当初的自由洒脱，历尽千辛踏过万水却只为寻找西天如来，这个毁了他五百年毁了他一生的——仇人！

那天紫兰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她冲着我吼，你给我放手！我不回答，却抓着她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她又说：放手！我看着她的眼，却使劲摇头，然而下一刻，我看到漫天飞舞的紫兰花瓣扑面而来，在下一刻，我全身酸软没有一点力气，可我的手却始终未曾放开，这是我清醒时的最后意识。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梦境中的我死了，另一个我看着，字字句句地喊着不要，可我还是死了，醒来时紫兰不在身边，我也不在兰若殿里，旁边只有荼灵。她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我，说：“你醒了？”

我没有回答，她坐到我旁边，把手放到我心口细细摩擦，像在自言自语：“爱——果然是毒，谁碰它，谁就真的得死！”

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可我心里涌起非常不好的感觉，它驱使我去凌霄宝殿，可我还没下床就被荼灵拦住。我挥手把她推开，没用太大力她却被我打到了墙角捂着心口极其痛苦的样子。我诧异地看我的掌心，除了清晰的纹路其他什么都没有。

荼灵说：你不能去！

我真的没有去凌霄宝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没有去。我在我醒来的地方呆了一天，可是天庭没有黑暗，所以其实天上的夜亮的也像白天。大概是午夜的时候，荼灵累到睡着，我一个人走到原来兰若殿在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像什么都不曾有过，我想是不是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有梦，一场和现实混淆的梦？

这样过了很多很多很多年，多到我已经都记不清了。偶尔会听说当年的齐天大圣成了散仙，后来就连这些谣言也再没听过。天庭没有任何关于紫兰仙子的事，他们都说，兰若是天庭最美的仙子，也是本领最高的一位，集玉帝王母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身为兰若的我，每每梦回，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可是，我把它丢了。

神仙本来不用睡觉的，于是后来的天天月月年年，到我已经模糊紫兰的容颜，我再也没有睡过。凌霄宝殿上，玉帝王母一如当初的姣好面容，像是一直，把时间握在手中。而这时的我，隐匿在众多年轻的仙子中，除了荼灵，再也没有人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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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灵是个好人，可她和我不是一类人。于是后来，连荼灵也不认识我了。而我的记忆里，再没有一张清晰的脸。

这是时间最强大的力量，它会让人遗忘。

又是七夕时，喜鹊成群结队地往天河飞，我跟过去，悬在鹊桥上空，看牛郎织女跌跌撞撞地走到鹊桥中间，微笑，然后拥抱，然后哭泣。每年这时候我都会来这里，这情景会让我淡漠，更会让我悲伤。然而今年似乎有些不同，他们拥抱的刹那鹊桥变成了紫色，然后坍塌，喜鹊四散奔逃，打翻了漫天云霞，于是整个世界埋入浓烈的紫云中。

紫色。我闭上眼，记忆中似乎有个美丽的女子尤其钟爱这种颜色，她织的云彩全是紫色，深深浅浅，或热烈或清雅。可我看不清她的脸，想起她，我蓦然觉得好疲倦，倦于看天庭后来的样子，倦于施用仙法。于是我一路下坠，风刮着我的脸过，我的仙刨被撕裂，我的发饰也一件一件的，全落了。这种感觉，是千百年来属于寂寞的畅快。

到终于落地，我睁开眼，周围是一片巨大的紫色的幕布，我所在的小块陆地像一座孤岛，漂浮于紫色的海洋中心，被紫色的空气笼罩。而眼前，赫然是多年前我看管过的孙悟空。我记不清他的脸，可我记得他的眼。

他看着我，嘴唇嗫嚅着，却只轻唤一声“紫兰“便没了下文。

紫兰，多熟悉的名字，我突然想起，她便是那个给我生命的人，那个深爱紫色的女子，那个被我替代的神仙。她有着和我极其相似的脸，却有着我羡慕着却复制不来的性情。她是一个深爱孙悟空的人。

而面前的孙悟空，他眼里已经空了，从五指山破山而出时的杀戮和恨不见了，取经路上捉弄妖怪和神仙的顽劣也不见了，我唯一可以看见的只有深深的眷恋。他的额头多了个烫金“佛“字，全身猴毛变成了金色。我终于意识到，他是一只猴子，他本来就是一只猴子。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说：“我叫兰若，紫兰在几万年前就已经不见了。“

他的眼光瞬间黯淡下来，瞳孔深且空，印进深沉的紫色。紫兰曾说，紫色是代表悲伤的颜色，被紫色埋没的人，心思向来脆弱。我的眼睛酸了，是何时，我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几万年前“这样的字眼，寥寥四个字，其间该有多少煎熬不舍和沧海沦为桑田？

四目相对。我已经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少，可他还是看着我。许久之后他伸出手轻抚我的发，几近贪婪地爱怜。我问他：“我是不是很像她？”

他垂下眼睑：“他们说过会把她还给我的！”声音轻得我就要听不见。

“她死了，灰飞烟灭了！”

他放下我的发，又说：“他们说过，会把她还给我！”

“她死了！”我的鼻子莫名很酸，眼泪差点就要奔涌出来，声音竟然就颤抖得不成样子，“灰飞烟灭了，这世上，九重天外，也再没有紫兰了！“

“他们说过，“他头垂得低了些，额头的烫金“佛”字闪过耀眼的金光，一纵即逝，”会把她还给我！“

“我说，“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死了！“

他突然笑了，和山头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围着我转了又转。他身上的猴毛金色逐渐变亮，而他的笑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后面几乎是仰天大笑。我感觉到紫色的幕布颤了颤，他不笑了，轻佻地说：“你很像她，这破破烂烂的衣服，这一头落地的长发，还有这张脸，可你没有她漂亮，你是个丑女人，你给老孙滚！”

“我当然会滚！可你，究竟要等她多久？”

说完我浮空而起，只刹那，孙悟空便成了蝼蚁，我低头往下看，漫天漫地的紫色里，燃着一团金色的火焰。

天庭里一切恢复了正常，牛郎织女被隔离在天河两边，我落在织女身旁。织女看着河对岸，目光呆滞又眷恋。

我问她：“这么多年了，不累吗？”

她说：“兰若，你没有深爱过一个人。”

“爱过又怎样，谁不是遍体鳞伤？”

“所以你不懂，我可以等他一年，更可以年复一年地等他一万年，再一万年！”

我突然想知道紫兰去了哪里，当初我晕厥之后醒来一切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不去问，是因为荼灵说只有沉默才能让我和紫兰的结局变得好一些，后来便习惯了沉默，这一沉默，便是数不尽的年月。

我去凌霄宝殿，玉帝王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如同两尊金佛金光闪闪。

王母问我：“兰若，你已经许久不踏足凌霄殿，此番为何而来？”

“我想知道，紫兰在哪里？”

沉默，虽然玉帝王母神色未动，可我感觉到他们压制着的怒火。许久后王母又说：“陈年旧事，何必再提起？”

“陈年旧事，告诉我又何妨？”

玉帝从帝座上缓缓走下来，绕着我转了两圈，用极其冷冽的声音问：“你想去见紫兰？”

周身蹿过一阵冷气，可我还是坚定地点头：“是！”

话音未落，我已经被抛到空中，刺痛感从心脏蔓延至全身，血液沸腾着却无从流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我的身体在撕裂，我的五脏在叫嚣，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我还活着。

玉帝的声音响在耳畔：“若不是佛祖心善，那时你就该死，既然你想去，我送你一程又何妨？”

我是天庭本领最大的仙子，可在玉帝手中，依然是待宰的羔羊。我无力与他抗衡。我拼尽全力大喊：“这就是普度众生的玉帝？这就是凡人虔诚供养的天庭？敢问玉帝，兰若何罪之有？”

“忤逆就是罪！”我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条金龙，瞬间我脑海陷入黑暗。我已不能呼吸。

其实早就猜到，紫兰死了，灰飞烟灭了。我不应该问的。

金龙在我脖子上游走，越缠越紧。我的呼吸变得艰难。我看不清玉帝王母，只依稀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息。我想，我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可不多久，脖子上突然没了被勒紧的感觉，压制着我的力量也没了。我像断了翅的鸟一般砸在地上。

我睁开眼，玉帝站在我面前却盯着大殿门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赫然站着浑身金毛的孙悟空。他额头上的“佛”字，亮到了刺眼的程度。

我趴在地上，气还未能喘匀，看到玉帝突然没了刚才的残酷突然想笑，笑着笑着就咳起来，咳出了泪。几万年来，我终于看到了我的泪水，它滚到玉帝脚边，像珍珠一样流光溢彩。

孙悟空双手合十缓步走近，背着殿外七彩霞光，赫然普度众生的神灵。他对玉帝说：“不知仙姑犯了何罪，招致这焚身碎骨之刑？”声音的淡漠，胜过佛祖。都说，无情无欲方能成佛，我只道，情至深才无欲，当能胜佛。

我的心，好疼。

玉帝回道：“此仙目无法纪，擅闯凌霄宝殿，出言不逊，罪不可恕！”

孙悟空已走到大殿中心，说：“其罪如何当诛？”

玉帝试图回答，却一个字没说。倒是王母抢答道：“这法纪之事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胜佛闭关万年，今日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此次前来，”孙悟空放下合十的手掌，他额头上的“佛”字又亮了几分，“是想起一件陈年旧事，还望玉帝王母能解老孙之惑。”

玉帝王母齐声道： “胜佛请讲！”

“不知老孙之故友现今身在何方？”

凌霄大殿上空气瞬间凝固，我能清晰听见玉帝的呼吸声。我抬头看他，突然觉得他好像一只狗，一只不会老去总是咬自己的狗。

沉默半晌，玉帝王母终是无言以对，孙悟空开口道：“时间太久，玉帝王母怕是已经忘了。老孙先行告辞！”说罢转身离去，到门口时突然转身伸出手，只瞬间，我便落入他怀中，他面向玉帝问：“我看仙姑甚是有趣，何不与我为婢以偿她之罪？”也不待回答，便转身而去。

孙悟空带着我一路向西而行，漫天的云霞擦着我的脸过，我的头发被撕扯得不像话，空气流过是刀子划过的感觉。可他一眼都不曾看我，我甚至隐隐感觉到他掌心的汗渍。

这短短的一日，竟让我感觉自己活得如此热烈。

我们落在一朵云上。他松开搂着我腰的手，目光眷恋地看下面，然后问：“漂亮吗？”

我环顾四周，每一个方向都是不同的风景，前方艳阳初照明亮热烈，身后便是电闪雷鸣压抑又低迷，头顶有半隐半现的古树青山，脚下踩着世间万象如画江山，远看是长河落日尽苍茫，近观就只剩流水小桥炊烟映人家，一半雨，一半晴，一半夜寂一半明。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天地之间竟有这般唯美混杂的风景。

孙悟空又说：“紫兰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的语气，不闷不痛，甚至没有不舍与惋惜，就像一只山林野猴说到有饭吃了一样。我看他，他印在阳光中金光闪闪，可另一侧身影被月光笼罩，孤寂又凉薄。他额头的佛字，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不是一直不相信她死了吗？”

“她早就死了”他手脚着地围着我上窜下跳，不时抓我的发和衣衣角“你喜欢这里么？她说女孩子都喜欢这里。”

“喜欢！”我看着远方，那里有一座冲天的寺庙金顶，明明暗暗辨不清虚实。我想，这里一定有他和紫兰的故事。

孙悟空突然停在我面前，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化身一道金光直冲金顶。我来不及追，只见金顶发出巨大的金光罩，将孙悟空弹回，而他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飞，与金顶齐高后迅速旋转。我看不出来什么，却感觉到空气中传来阵阵压迫感，而这直接导致的是，四面八方的景色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全面崩塌，徒剩残垣断瓦落魄河山。

我在这样的压迫中根本动弹不得。我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一样地疼，并且在翻滚。

我闭上眼，后来就只听到他大吼一声，然后压迫感没了，万籁俱寂了，我睁开眼，眼前是巨大的佛祖和如我一般渺小的孙悟空。

佛祖说话总是那样不紧不慢：“悟空，佛已断欲，你今发怒所为何事？”

我听到孙悟空说：“为什么要杀了紫兰？”声音里，是满满的疼。

“世间万物皆独一无二，本身既死，分身才得以永存，兰若既存，紫兰如何能活？”

“你压我于五指山，我不怨，你与我袈裟行囊，我不恨，你让我万里取经，我亦不怒，为何当初说好紫兰陪我永生，得来却是西天功成之时她已灰飞烟灭？师傅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信，于是苦等万载却落得一场空，佛祖，你用佛困我，可曾知困我的一直只有紫兰一个？”

“悟空，嗔喜，爱憎，怨生恨，此凡夫俗子之情为何数万年你依然放不下？”

“不见紫兰，再过万年，我依然放不下。”

“你可知，你为了一人，毁了天下？”佛祖轻轻摇头，巨大的手掌笨拙地展开，金光从他掌心散开，遮罩了整个视野里的世界。孙悟空在他面前犹如一个玩物。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五脏在剧烈翻滚。我强扛着压力站起，突然想到天庭里流传的我是本领最高的仙子真觉得是个笑话，在玉帝那里我动弹不得，在佛祖面前我甚至没办法自保。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下一刻，我冲到佛祖掌心，用尽所有法力攻击，可他只是翻转一下手掌，在力量与力量的激撞中我筋骨尽断再使不出一丝力。我在金光携裹中下坠。我看到激战正酣的孙悟空停手奔向我。他的脸越来越近，可我却越来越无力。这是第一次，我在他看我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慌。

我的身体失去了重量。我看到紫色的光晕淹没了我。我知道，我死了，我的仙气会凝聚成仙灵珠，那是我和紫兰生存过的明证，却再也不能活。

我想，紫兰一定希望自己像我一样，在孙悟空的瞳孔里死去。

最后一次感知，是天地震动过后，万籁俱寂。

我感觉我在谁的掌心，有个声音问我：“紫兰，兰若，你们本是同一个人是不是？”他的手很暖，他的声音，调皮又沉痛。他说他要带我看遍世间美丽不美丽的风景。我就真的在他的掌心，看过河山，遇过花鸟，经过人间改朝换代好几番。

再后来，我被带到一个山头，抓着我的那个人站在最高处看远处，他说：“紫兰，这么多年，我终于回到了花果山，我们在这里长大，你还记得么？那时候风吹雨打，我却舍不得你受一点苦，现在想来，竟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再然后，他再没说过一句话。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在我眼里，化成一块石头，为我遮风挡雨陪我看尽人间百态。

这感觉好熟悉，像是曾经发生过而我已慢慢遗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