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作者: 灵雀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6-24 23:52 被阅读14次
    六月

    晓媛发誓没见过这么蛮横无理的女人。

    “车子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呀!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你……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这是土鸡,五百块一分都少不得!”

    “这也太多了吧,我买只鸡赔你。”

    “嫌贵就不要撞我的鸡呀,别家的鸡有我养的这么好么?”

    “你到底赔不赔!臭婆娘!”

    “……”

    晓媛听得懂她骂的话,她就是从这个村出去的,自从二十年前跟父母从这个村搬到上海发展,她就没有回来过。

    这次是母校邀请她回来做一个成功企业家的演讲,碍于情面,她回来了。没想到一进村就压死了一只鸡。

    “哎呦!我的鸡死得好惨啊!”妇人坐到地上开始嚎。

    确实挺惨!晓媛不忍直视那一团血肉模糊,那半边还在扑棱的翅膀,扬起灰尘,也把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鸡屎臭送入鼻腔。

    但也不至于为了一只鸡哭成这样。很明显,是为了五张毛爷爷。

    “给!”晓媛不想纠缠,数了五张递过去。

    妇人从地上爬起来的速度比坐下去的速度快多了。

    “一、二、三……”她用口水打湿黑乎乎的手,开始数那很明显的五张。

    面前的妇人看上去很老,枯黄毛躁的头发随意在脑后低低地扎一个马尾,蜡黄的脸上斑斑点点,眼皮耷拉着,眼底浑浊,眼角鱼尾纹很深。白色雪纺衫衬得她皮肤更黑,隔着薄薄的雪纺衫可以看到几乎耷拉到肚脐的胸部。满是皲裂的脚趿着一双沾满灰尘的红色拖鞋。

    “六月,你这个懒婆娘,还不给老子死回来!”远远的,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六月!眼前的妇人是六月?!这个六月还是那个六月吗?

    30年前,一个没有一丝风的夏日。小黄狗懒洋洋地趴村口的树下吐着舌头,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村里看不到几个人在外闲逛。倒是村东头刘懒汉家围满了人,连他家窗口都趴着小不点,晓媛的小脑袋也挤在窗口。

    她听说,懒汉叔给他那榆木疙瘩般的儿子买了个13岁的女孩做老婆,从外乡大山里花三千块钱买来的。

    透过锈迹斑斑的铁窗格,晓媛看到一个没有漆油漆的松木五斗柜,柜子边上是一张老旧的书桌,书桌上除了一面弧形的镜子,再无一物。书桌对面是一张雕花木床,床边竹椅上坐着一个清瘦的女孩。

    女孩黑亮的头发被梳成两个小辫垂在胸口,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东看看,西瞧瞧。当她看到窗口的小脑袋时,咬了咬嘴唇,怯生生地低下头,绞着她那条皱巴巴的棉布白裙子。晓媛觉得这个女孩长得很好看,比村里的秀儿还好看。

    第二天,晓媛正好在村口的树下玩石子。女孩哭得声嘶力竭,叫着,“妈妈,我要回家!”扯着她妈妈的手不松,刘婶子这边也扯着女孩的手不放。最后,女孩的妈妈流着泪强行掰开了她的手,几乎是跑着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妈妈!妈妈!”女孩坐到了地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对着消失的背影空嚎。

    “走啦!莫哭了!比你屋里好过得多勒!”刘婶子扯着大嗓门吼道。女孩止住了哭,仰起一张泪脸看着刘婶子,眼里有倔强和隐忍的恨意。刘婶子拖着她往家走,就像拖她们家喂的那只黑山羊,四个蹄子抵抗着地,身子往后仰。

    当天晚上,在外歇凉的人听到刘懒汉家传来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真作孽!这么小的妹子被糟蹋了。”

    “是的咯,比我屋里妹子还小半岁,我屋里那个还坐腿上撒娇。”

    “缺德勒!”

    人们议论纷纷,可是仅仅只是议论,就好像谈论东头王大妈家丢了了一只鸡,西头周娭毑家丢了一口高压锅。

    “哭么子哭!不晓得的还以为虐待了你!臭婆娘!”一清早,刘婶子尖得像刀的嗓音划破了宁静的村子。比女孩的哭声大。

    女孩一天没有出门。

    女孩两天没有出门。

    “去园里摘点菜回来!懒婆娘!”在刘婶子的咒骂声中,女孩出门了。

    这以后,女孩经常出现在村里。有时候从菜园子提回一大篮子青菜,有时候挑着两小桶水,有时候在晒谷场耙谷子……

    有很多次,晓媛跟伙伴们玩的时候,女孩就靠着墙根远远地看着她们,眼神里满是羡慕。晓媛她们一靠近,她就别过脸去,顺着墙根溜了。

    晓媛觉得女孩想跟她们玩,有一天,当女孩又远远地看着她们的时候,晓媛走了过去。

    “我是媛媛,你跟我们一起玩么?”

    “可以么?”女孩踢着墙根,怯怯地问。

    晓媛肯定地点点头。毕竟是孩子,很容易就混熟了。

    晓媛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六月,因为正好是六月生的,父母就随便取了个名字叫六月。她家在大山深处,兄妹六人,六月排行老二,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姐姐也跟她一般大的时候嫁了人。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所以,父母把她也推到了外面。

    六月是特别好的人!晓媛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人善良、勤劳、纯朴。只知道六月很好。

    跟小伙伴玩游戏,都不愿意当坏人,她主动来当。

    她总是变戏法一般地拿出自己做的小零食来分享。

    只是,六月总是喜欢感叹。

    “你们这里真好!”

    “你的爸爸妈妈对你真好!”

    “我好想死!”

    “……”

    混熟以后,六月也贪玩了。她经常会跟着小伙伴玩得忘记了做饭和其他家务。经常会听到刘婶子尖叫着骂她,各种不堪入耳的辱骂。有时候还被打得青红紫绿,没有人护着她。

    六月就经常蹲在屋檐下哭,也离家出走过,可是身无分文的她,只能是在村里转转又老老实实地回去做家务。

    暑假过完,晓媛和小伙伴们都上学去了。每次一放学,六月就兴高采烈地迎过来,屁颠屁颠地跟着晓媛她们回家,然后搬张凳子静静地看着晓媛她们做作业。只上过四年学的六月,也认识一些字,每次拿起晓媛的课本,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不是课本,而是小人书。

    六月也会经常问晓媛学校的事情,每次都瞪着眼睛听着,生怕错过一个细节,明亮的眸子随着故事的进展闪着光,那是一种渴望的光。故事一完,六月的眸子也一暗。

    有时候,六月也会问,“我可以去你们学校看看么?”问完又叹一口气说,“唉!他们不会让我出门的。”

    晓媛回答她说“你也去上学吧,要刘婶子送你去上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晓媛这句话,六月果真去问了刘婶子,结果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刘婶子的咆哮。

    “你个好吃懒做的婆娘,你还真把自己当千金!想读书?回去找你妈去!”

    没有听到六月反抗。

    六月是反抗不了的,包括给刘家传宗接代这件事。

    两年后,六月怀孕了!

    这并不影响一个孩子的玩心,她照样偷偷溜出来跟小伙伴们玩。

    还玩出大事来了,跳皮筋摔一跤,把孩子给摔没了。

    血顺着她的裤管往下滴,吓坏了她,也吓坏了在场的小伙伴。

    “你个天杀的!你怎么不去死!”刘婶子的咒骂声在村里响了半个月。

    六月从此不再出门,也许是被关起来的,也许是她自己不愿意出来的。谁知道呢?

    再过一年后,六月出来了。只是不再跟小伙伴玩。

    她跟在刘婶子后面,挺着肚子,坐在村口的大树下。跟七大姑八大姨一起聊家长里短,有时候还讲一些别人的风流韵事,小孩不能听的。她忘记了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显然,六月已经不是晓媛认识的那个六月了。

    已经完全是刘婶子的模样,应该是比刘婶子还刘婶子的样子!

    “鸡你要不要?”

    “不要。”

    “那我拿走了!”她笑得满脸褶皱,蹲下身子,费力地扯出那只血肉模糊的鸡。

    一股更强烈的血腥味和着鸡屎臭传来,晓媛忍不住干呕。

    “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

    这时几个小孩唱着、跳着从身边经过。

    晓媛看着六月远去的背影,眼睛有点涩。

    六月的风,还是很燥热,村口的树还是原来的树,只是树下聚集的人换了一茬,也许也没有换,还是有六月在,只是岁月带走了青春美好,带走了一些人本该拥有的一些东西。

    六月,再见,晓媛在心里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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