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春江潮水涌动。
在婉转月光照映下,一队行船,逆着初春寒朔消杀的北风,匆匆赶路。
船头耸立的桅杆上,“威远镖局”那醒目的旗帜迎风招展,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消说,这一行十二列商船,既请到威远镖局保镖,必载乘着珍贵宝物。只是,任诸人再垂涎三尺,也无人敢劫威远的镖。
传言,当朝皇帝起事之初,曾于江上遭遇不测,重伤落水,便是威远镖局将其救起,又在船上疗伤养病许久。
因而,威远虽做着下九流的行当,却连地方大员都要给几分面子,黑白两路通吃,一时风头无两。
江边,一轮孤月高悬,随潮水起起落落。
我独自伫立于船头,月色如水银泄地,映得人面上好似结满了寒霜,耳边北风一阵呜咽,心头凛冽起来。
威远镖局此行大有隐秘,表面上运送一船船货物,自扬州启程至京师,实则每艘船上均有两名女子。二十四名女子,才是真正的镖码。
这些女孩子均在十七八岁,个个美艳绝伦,才情卓著,尤善音律歌舞。当朝丞相花了大价钱,自扬州采买此乐班,欲送往京师训练后,赠予天子消遣。
而我,是乐班的琴师。
自小与女孩们一同长大,虽我容貌平平无奇,却弹得一手好琵琶,方作为乐师留在了乐班,因而,此次也被丞相买下,随女孩子们上船。
此番入京,女孩们上船后都雀跃不已,每日憧憬着一朝入宫,伴随君侧,为自己争得怎样的荣宠。
然则,丞相绝难料到,这些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女孩,不仅精通音律,还身手了得,个个都身怀绝技,并不曾将荣华富贵看在眼里。
我也不例外。
十几年前的扬州城郊,一个不起眼的萧瑟府宅中,陆陆续续送来一百名女婴,她们秘密地接受着系统训练,日日学习礼仪、音乐、武功、骑马、识字、玄学、舞蹈,以及仇恨,目标只有一个——为复国而战。
训练是残酷而严苛的,每个新年,都有一批孩子,因无法通过测试,被扼死丢进后院的深井中。
直至筛选出我们。
每个人,都是一名忠诚的战士,一支复仇的队伍,拥有着飞蛾扑火的坚贞信念。
原以为,是红袖添香,实则将血溅纱帐。
我看着远方,江流宛转绕过萋萋芳甸,月魄照射下,丛丛花树,仿佛撒满光芒闪耀的雪粒。
树影绰绰,风移影动。忽然,脑海中浮现起小时候,练功结束的女娃娃们,红彤彤的小脸蛋,无忧无虑地嬉笑打闹着,与普通人家的孩子别无二致。
假如,我是说假如。
假如我们没有被抱进府中抚养,是否今夜应该在沉沉夜色中,呼吸均匀,安睡于父母身旁?
又或者,早已冻毙于路旁的风雪中。但,那也比在残酷训练中死去好得多。
在乱世里,花容月貌又如何,才情卓著又如何,都不过是,一柄称手的匕首。插入敌人的心脏后,匕首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等待它们的只有毁灭。
又一阵冷风,吹得人踉跄,我赶忙收起散乱的神思,回到舱中卧房。
正月初十,皇帝寿宴。
宫廷内外花团锦簇,处处张灯结彩。重檐九脊顶的巍峨宫殿中,皇帝端坐在透雕盘龙金碧辉煌的龙椅上,笑意盈盈。
终于到了这一刻,丞相将我们献于皇帝,仿佛献上了一个好玩的物件儿。
众女孩齐齐行礼后,按排练的队形站好,空旷的大殿正中,靠右侧边缘摆放着一把座椅,便是我的位置。
扬手拨弦,琴声泠泠似水,瞬间在宫殿内流淌开来。
一曲《十面埋伏》,甫一弹奏了几个音,皇帝与丞相俱是面上一变。
丞相吃惊的是,这并非事先练好的曲目,不明白,乐班缘何自作主张,改变了编排。
皇帝则音律深湛,立刻便知此曲深意,只略一沉吟,抬手自斟自饮一杯。与此同时,身后的小太监,急急向殿后退去。
琴声铮铮,震动天地,碰撞声、擂鼓声、刀剑声、人马声、追骑声,声声高迭。演奏中,乐班的女孩子随歌曲慷慨舞蹈,作阵前杀敌状,皇帝右手抚桌,随音乐节奏敲击桌面。
忽然殿中一阵慌乱,十几名着太监服饰的男子,自大殿四周冲杀至御座,看步法身形,均是武林高手。
当头一名男子,口中喊着“狗皇帝,拿你狗命来!”其余人与其配合,迫得殿内侍卫与其纠缠,无法上前护驾。殿中大臣乱作一团,纷纷喊着“护驾!护驾!”
唯皇帝安然不动,乐班随曲子跳舞,仿佛全然不知场中乱局。
眼见带头男子就要杀将至龙椅前,一曲也将终了,我收手在琴心一画,琴声登时如银瓶崩裂,二十四名女孩飞身上前,将皇帝围拢起来。
明明命悬一线,皇帝却依然神态自若。那带头男子望天长笑,笑声肆意而响亮,带着轻蔑之意,手持长剑拾阶而来。
此时,寒光一闪,那男子持剑的右手与长剑一起,“噔唥”跌落在玉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手腕处整齐的切口,鲜血喷涌而出,将华丽的殿阁污染得腥臭无比。
带头男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随即痛苦地曲身倒地,发出野兽般嘶鸣的哀嚎声。
我从容地自袖中拿出一块锦帕,将沾满琴弦的血滴擦净,复又安回琴上。没错,这琴弦就是我的武器,它已尝过不少人的鲜血。
见带头人倒下,殿中其他逆犯大受刺激,拼命向前厮杀。我与众女孩护在皇帝周围,引起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叛徒”“贱女人”的骂声不绝于耳。
此时自殿外冲入一支人马,皇帝的御林军终于赶到,战斗很快平息,谋逆的乱臣贼子被俘,扬州老巢被捣毁。
我们也被暂时关押在一处别院当中,除了不能自在出入,吃穿皆有人照顾,比在扬州的日子,好了不知有千百倍。
一个月后,皇帝亲自提审,他长身玉立,面若冠玉,好似谈笑般地问道:“为何没有杀我?”
“因为你是个好皇帝。十几年励精图治,百姓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他默然。良久,又问“即便我杀了你们的皇帝,你也不恨我吗?”
“前朝皇帝昏聩,挥霍无度,使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那便是该死,你杀了他,是为民除害。老百姓不会恨你,只有前朝遗臣皇裔恨你,他们再也做不得蛀虫。”
“但是杀了我,你们也许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那声音,忽然充满了嘲讽。
我怒极,奋力冲撞着枷锁。“你以为,我们救你,是为了所谓的恩赐吗?”
“不然呢?”
“为了天下苍生,不再受乱世之苦。”
那年轻俊朗的面容,忽然收敛了戏谑笑意,认真地打量着我。我生来容貌平凡,并不习惯被人这般看着,索性用力瞪了回去。
对面的人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妙极!妙极!果然不是庸脂俗粉。朕要谢你们拼力护驾之功,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让陛下兴办女校,允许选拔女子入朝为官”。
年轻的皇帝微微一怔,已知我意。
我继续说了下去,“女子与男子一样,生于天地之间,不应是男人的附庸,更不应该成为玩物或者工具,只要给我们机会,女子同样可以为国效力,成就一番造福百姓的事业。”
皇帝微笑颔首“准奏”。
一年后,皇帝在全国上下开办女校,凡适龄女子皆可免费求学,且可与男子一起,参加官员选拔。
此后,本朝女子人才辈出,在各个领域均有高超建树,不断有周边小国,主动向皇帝提出归顺,国家版图迅速扩充,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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