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
胡尘里
似乎为赴前生的约定,你来了,伴着滚滚狼烟,凛凛寒光。你在马背上翻腾,跳跃,鸣唱,激越铿锵,金石之声排山倒海而来,霎时山崩地裂,万马齐喑。
残阳如血,萧瑟的秋风卷起漫天黄沙,枯黄的骆驼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偶尔有几匹骏马高昂着头颅疾驰而过,长长的鬃毛迎风飘洒。这便是塞北,冰天雪地的塞北,辽阔荒凉的塞北,雄壮寂寞的塞北。
这样的土地,空旷,贫瘠,不长草木,却生长琵琶——这具有极强穿透力、声震天宇的乐器。
天为被,地为席,苍茫的大地上,你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弹拨着,裹挟着疾风骤雨,雷霆万钧。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喧嘶声,烈烈风声,铮铮破冰声,红旗折断声,慷而慨,凄而壮,如波翻浪涌,惊涛拍岸,令闻者始而奋,继而悲,终至于涕泪交泗。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回顾四野茫茫,风吹草低,耳边传来军士们粗犷的歌声和推杯换盏划拳行令之声。夜深了,冰凉的露水不知何时已打湿了衣裳,遥望故乡的方向,只见稀疏的星辰和冷冷的孤月挂在天边。不知年迈的父母是否康健,年幼的儿女是否安好?此刻的长安,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或许,酒已斟满,茶已飘香,只等待着那个远行戍边的人?东方既白,鸡鸣声声之时,谁来帮他们挑水打柴,洗衣叠被?
思念,如一条眠在心底的毒蛇,夜夜啃啮着良人的心。
再弹一曲吧,再弹一曲。让刻骨的相思在琵琶声中缠绵,让愤懑、无奈、凄苦的心绪在琵琶声中飘散,飘向无边的黑夜和无边的荒漠。
明天,当急促的战鼓声响起的时候,我将手执利刃,义无反顾地冲向前去。此去,生,或者死,不过在于上天的一念之间。琵琶声声,如怨如诉,倾吐着对生命最后的顾念。
绮罗香
曾经以为,你是风情万种的乐器。画舫游船,酒肆茶楼,但见绮罗生香,低眉信手续续弹,一副缠绵悱恻、欲说还休的架势。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鬓发如云,面若桃花,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说不尽那千娇百媚,柔情蜜意。待她左手拢捻,右手弹挑之时,袅袅的乐声便缓缓飘出,和着缕缕升腾的茶香,悠然回转在听者的耳畔。
在幽深的苏州小巷,有幸聆听到倾慕已久的苏州评弹。弹词女子身姿妖娆,十指纤纤,低头拨弄琵琶的侧影曼妙无比。再加上吴侬软语的唱腔,如花底春莺的呢喃,柔和婉转,醉心荡魄。曲终人远,尚觉余音绕梁,那温软芳香的乐音,在心底久久盘桓。
而古朴的敦煌壁画,则展现了你的另一种风姿。画中飞天圆润丰腴,一腿盘在另一只微曲的腿上,身体迅疾地旋转,此为“胡旋舞”。但见其左手执琵琶,右手反转脑后用力拨弦,做反弹琵琶状。驻足细观,久之,似有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远远传来,骤雨一般急切,环佩一般清脆,叮叮咚咚之中隐然有明亮浑厚的金石之音。
你有你的柔情似水,我有我的金戈铁马。刚与柔的和谐统一,正如日的热烈与月的恬静,山的巍峨与水的绵长。也像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听外面车辚辚马萧萧,这边依然是花开荼蘼,梅花落雪,任凭少年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到年老的时刻也是风住尘香花已尽。
尽管你生于胡地,我仍然固执地认为,你应该属于,而且最终只能属于江南。只有江南的杏花春雨,才能荡涤尽你身上的征尘;也只有江南的小桥流水,才能抚慰你千百年来落寞的心。
流年误
遇到他的时候,她在浔阳江湓浦口的一艘小船上。深秋时节,秋风瑟瑟,岸边荻花飘舞。江上云寒水清,一轮惨白的月亮浸泡在冰冷的江水中。更深露重,一阵阵寒意袭来,她如以前一样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大衣。这件大衣,还是当年在教坊的时候,京都的富家子弟酒醉之余赠予她的。那时,云集在教坊的富家子弟何止千千万万,多少人听她弹奏琵琶曲,和拍子时击碎了多少珠玉宝钗、琉璃灯盏?行酒令时洒落的酒污了多少金丝罗裙?
她怎不知自己身份卑微,那些窃窃私语、绵绵情话,原只是酒醉后的谎言?她怎不知,她也会从十三岁的豆蔻少女,转眼间变成年老色衰的妇人?她怎会不知,一切繁华都是泡影,转瞬即逝,自己最终难逃“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结局?只是,这一切,她无力改变,即便她色艺双绝,即便她弹奏琵琶的技艺无人可及。
繁华落尽之后,她最终零落成泥,任人践踏。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记得旧人哭。她想有一个家,只要有了家,她就有了依靠,有了安身之处,再也不必如浮萍一般四处飘荡,辛苦谋生。
于是,她草草地把自己嫁了,嫁作商人妇。他是她的丈夫;而她,只是他的外室。她把一生交付于他,换来的,只不过是几两碎银,和一年之中短短几天的相聚。商人重利轻别离,可每次别离,留给她的,却是心中不断叠加的伤痛。
她能做的,就是待在这条小船上等待,等待,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消磨时光。
幸好还有琵琶。这么多年了,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只有这把琵琶始终与她不离不弃。无论是在红烛香暖的教坊,还是冷落凄清的船上。
她怀抱琵琶,信手弹拨,任黑色的孤独像黑色的睡莲一样,向四边无尽地蔓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她的爱,她的恨,她的苦,她的怨,此刻都化作绵绵不尽的音符,落进微波荡漾的江水,落到荻花摇曳的岸边,也落进了另外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人,胸中曾燃烧着“中兴大唐”的宏愿,可还来不及让热情绽放,就被一盆凉水彻底浇灭。还未从母亲离世、女儿夭折的沉痛之中走出来,他就被贬谪为江州刺史,一日之内,又降为江州司马。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裴兴奴和白居易的相逢,是无限之生中的偶遇,也是无限之生中的永别。那惊鸿一瞥的刹那,已成为他们彼此心中永恒的记忆。数年之后,当白居易再次来到浔阳江畔,却只看到水天一色渺茫茫,沉沉的雾霭中,哪里还有她的芳踪?弦音花容犹常在,风清月冷总断肠……
那么多青葱岁月美好年华,始终是错付了呀!她如是,他亦如是。琵琶声声入梦里,长风过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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