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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
这个字一写出来,就是满目的苍凉。以土为形,灼土为埙。朴拙抱素,不加装饰,也无需装饰。它本身就是泥土的一部分,是浴火的泥土,带着与生俱来的地籁之音。
来自于泥土的器物可谓多矣,瓦缸,陶罐,青砖,紫砂壶,景德镇瓷器,无一不是实用的艺术。而它不是,它是纯粹的乐器,为艺术而生的器物。
埙不是热闹的乐器,虽可与笙箫琴瑟合奏,但其幽深、哀婉、清远、浑朴的特殊音色,在众多乐音中仍然清晰可辨。它的音色,不同于笙箫“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的圆润、柔和、甘美,不同于琴“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的深邃古意,也与琵琶“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的凄恻缠绵有别。它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说不尽的悲凉空旷。《乐书》中说:“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如秋天一样萧瑟、高远、凄凉和悲壮,可谓恰切。
埙,不适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不适合画船游舫,西湖歌舞,命中注定,它只该也只能属于西风残照,老树昏鸦。吹埙之人,一袭布衣,立于颓废的古城墙之上,或是衰草连天的旷野,手中执一陶埙,悠悠然置于唇边,郁结的气流缓缓流出,凝结,扩散、撞击、蔓延,铿锵激越之时断石裂金,幽幽咽咽之时痛断肝肠……
吹埙,重要的不是技法,而是经历,是内涵,是文化。当惊涛拍岸、千帆竞渡都化作淡淡的山高水长之后,才能走近埙,亲近并爱上它的沧桑。与埙交谈,是一种越来越寡言的过程,是百转千回之后的迷途知返,是意乱情迷过后的返璞归真。
埙从不诉说风情,只从容地讲述故事。
孤绝
每一只埙都是独一无二的。
水和土相互交融,赋予它天地灵气。草木的葳蕤,花朵的丰满,螟虫的悸动,都刻印在它久远的前世。土是厚重的,水是轻盈的;土是黑暗的,水是明亮的。这样的组合,妙不可言。
何况还有火。
火是最有个性的。它单纯,执着,热烈,霸道,不拘一格,时而狂放,时而温雅,时而气势汹汹,时而慢条斯理。如果说水和土给了埙躯体,那么火给予它的,是灵魂。
淬火之后的埙,或深沉质朴,或高亢激越,或绵绵不绝,如泣如诉。它们的颜色,有深浅浓淡之分;光泽,有喑哑光润之别。它们个性鲜明,绝不苟同。
埙是孤独的,吹埙的人也是孤独的。
一只埙,只属于命定的那个人。那个人,抛下纷乱的前尘往事,只为了与这只命中的埙相遇,相守。
此生,他认定了它,不肯选择别的乐器。因为他深知,在最深的红尘里,知他,懂他的,只有埙。只有埙,能带他回到生命的最初,找到本真的自己。因为它是来自于土地的声音,来自于母亲的声音。
灼土。焚心。烈焰吞噬了曾经的繁华旖旎,只留下寂寞的灰烬,和寂寞的今生。他面对残阳,给世界一个空旷之中的背影,决绝,真实。
孤寂的音乐都有非常个人的视角,看似虚无缥缈,实则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它们拒绝合唱,拒绝随波逐流,永远以孤绝的姿态站立着,无论有没有倾听者,一如既往。
久远
遥想你的模样。
六千多年前,先民打猎时,无意听到带空腔的石头投掷时竟发出奇妙的呜咽之声,甚为欣喜,几经打磨,一件古老的乐器应运而生了。艺术源自生活,反过来,艺术也滋养生活。当这圆或椭圆型的器物再次出现在宫廷的盛大仪式上时,你已变换了模样。土重塑了你的躯体,火锻造了你的灵魂。水火相和而后成声,大声者合黄钟大吕,小声者合太簇夹钟,“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诗经》中如实记载了你昔日的故事。
而我宁愿相信,你是上天有意留给人间的信物。女娲抟土为人,又生怕芸芸众生在苍茫大地上挨不过孤苦寂寞,于是便用剩下的泥土捏成埙,赠予他们,好让他们借着这素朴的乐器,纾解心中的烦闷忧愁。上天的悲悯之心,由此可见。
从半坡到汉唐,从明清到近代,行猎,耕种,歌吟,狼烟,饿殍……无数次浪迹天涯,流离失所,历史的风沙湮灭了你的容颜,昔日的“雅乐”流落民间,又不知何时散失不见。
我知道你在等他,沉默那么多年,你的每一个毛孔都沁满了风沙,骨子里却依然固执地抗拒着繁华。
杜次文来了。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一曲《楚歌》,四座皆惊。
他终不负你。你也未辜负,这漫长的等待和流逝的韶华。你们的相逢,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哀郢》《山鬼》《天问》。当年的楚人就是这样吟唱着他们的惶惑和哀伤么?他们一定相信,只有你,才能带着土地的灵性,以朴素的方式慰安他们的魂灵,沟通往生和来世。那一声声呜咽,和着泪,蘸着血,在光阴里不断绵延。
不断绵延。向寂寥的天宇,向亘古的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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