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域地处人境西南,峰峦叠嶂,四季如春。
最南端的蓝山郡云景城,虽才入春,却已彷如初夏。
身为城主府刀笔小吏的吴有顺为人老实谦逊,无论遇着谁,遭何事,都是一副憨厚顺受的性子。
傍晚的残阳拉出长长一片彤云,刮起的南风使得本就狭隘的厢房更是潮湿闷热,正埋头抄写典籍的吴有顺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偶有来不及擦拭的汗液滴落在纸面上,吴有顺赶忙拿起一旁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吸取滴落汗液,避免晕开的墨迹使得这一篇即将完工的典籍白劳一场。
直到整间厢房完全暗得再难看清字迹,吴有顺才从放在桌上的布兜里掏出早已备好的灯油。
他拧开木塞,抽出一段剪好的棉麻灯芯,正准备将灯芯浸入灯油里,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将灯油和灯芯收了起来。起身抄起身下的凳子,拿上桌上的笔墨和典籍,走到院中。四下看了看,找了处自认为满意的地安置好了一干物件,然后蹲在凳子前,借着城主府走廊里并不明亮的灯光继续抄写着所剩下的内容。
半个时辰之后,他拿起抄完的典籍,用嘴往上面使劲吹气,直到墨迹完全干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年关刚过,城里家家户户的挂起的红灯笼还未来得及撤换,走在街道上仍是一片亮红亮红的。
城南一片矮旧平房,吴有顺走到唯一一户没有挂灯笼的屋前,见到一青年正蹲坐在门前的灰石台阶上,借着邻里家红彤昏暗的灯光在那翻着书。
青年就是吴有顺唯一的儿子,吴乾。在这个年前,吴有顺本不觉得养儿,或者说是他这个儿子吴乾有什么可让他觉着骄傲的。反正别人娶妻生儿,他也娶妻生儿便是,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也没啥好多想的。
吴乾自幼因家贫从未上过学堂,幸好他阿爹在城主府做个刀笔杂役,这使得他还能在阿爹的教导下读书识字,隔三差五的,还能跟随阿爹进出城主府存放文书的西厢房,翻阅那些由阿爹负责抄写的各种典籍。
书读得多了终归是有些用处的,吴乾十岁起,便显得比街坊邻居同岁的孩子要懂事得多。也从那年开始,他经阿爹老友的推荐,在城中的四法学堂找了门清洁课室的差事。每日学堂放课之后,他便进去收拾打扫各间课室,每个月就能为家里补贴五钱银子的家用。五钱,也就是五百个铜子,这对于十岁的孩童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数字了,他阿爹一个月的俸禄也不过五两银子。
吴乾及冠之后就不方便随意进出城主府了,所以从前随手能够翻看的书籍,现在只能靠着阿爹偷偷从城主府带出来,看完一本再偷偷还回去,拿出下一本。
他吴有顺虽是个老实人,但为了儿子,这点以权谋私的小事他还是能干得出来的。
吴乾白日里在家帮着阿娘编些草鞋草帽什么的,闲暇之余就看书,到了下午准点去学堂收拾打扫,这一打扫就打扫了近十来年的光景。
三个月前,军法学堂来了一位游历四方的老先生,偶然经过这云景城,兴起之下便住了下来,每日到这军法学堂开堂授课。这老先生估摸着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听闻郡主都特意从郡城赶来拜访,城主更是每日专门差人和车驾到学堂外候着,等到老先生放课之后,将他接他到城主府共进晚餐。
这一日,吴乾照常前往学堂清扫,他清扫完术、科、工三法的课室之后,走进还剩下的军法学堂。
他见到一全身雪白的老人家站在那儿,对,全身雪白,头发白、衣服白,连鞋也是白的。
想来就是传闻中那位了不得的先生了吧。
老先生正拿着一本书站在授课用的简易沙盘前,时不时的在沙盘上摆弄着,对于吴乾的到来毫不在意。
吴乾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也不敢出声打扰,自顾自地收拾着。
当他擦拭到老先生身旁的一张课桌时,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冷掉的茶水,想来是为老先生准备的。
为了擦拭桌面,吴乾就顺手把这碗茶水放到了一旁的沙盘边上。
好巧不巧,老先生一面看书,一面下意识地用手划拉沙盘时,没有注意到吴乾刚放下的茶碗,长袖一扫,整碗茶水倒在了沙盘上。
吴乾吓得那是叫一个魂不附体,心里一个劲地直抽抽。赶紧连连道歉,一边还用抹布来回擦拭着沙盘周边的水迹。
而沙盘里的山川地形,被这碗从天而降的茶水冲刷得跟遭了山洪一般。
吴乾脑子嗡嗡直想,以至于老先生连说了好几句“不碍事,不碍事的”也都没听进去。
他手忙脚乱地用手修复着沙盘上的山川地貌,只是那手法跟和稀泥无二。修复完地形,他还将上边那些被混作一团的各种小旗、地标、线条、箭头照着之前的样式一一摆放上去。
起初见到吴乾傻乎乎地,像和泥巴一样想要修复那些地形地貌,老先生也是一阵头大。出言制止,但是见吴乾对于自己说的话浑然不觉,老先生还想着,这孩子莫不是聋了?那真就是可惜可怜了啊。
只不过片刻,老先生就完全被吴乾的举动所吸引了,将书往一旁的桌上一扔,一手叉腰,一手扶须,饶有兴致地看着吴乾在那摆弄。
吴乾一门心思全在这沙盘之上,对于老先生站在他身边做些什么也并未察觉。
每当吴乾将那些沙盘上各种兵要标识往原有或是正确的位置上摆放时,老先生都会不自觉的点点头,当吴乾放错了位置,老先生也会稍稍皱起眉头。几次想要出言提醒,但是还没等到他开口,吴乾又将放错的标识给调整了回去,最后索性就由着吴乾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吴乾终于将被打乱的沙盘复盘完毕,整个人也已是累得满头大汗。那些要素地标虽是全归置到位了,但是原本的山川地形仍旧一塌糊涂,就像是在沙盘上和了几坨面团一样。说是面团还好,可谁家的面团是土黄色,同时还带稀货的,简直就是那啥一样。
吴乾觉着自己已经尽力了,转头看向老先生。
只见老先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手不停地在那捋着雪白的长须。
“老先生?”吴乾叫了声。
“哈哈哈,不错,不错,小友你叫什么?”老先生问到。
啥?啥不错?问我叫什么,该不会是要扣我工钱吧?吴乾一边想着一边回答道:“我叫吴乾,口天吴,乾坤的乾。”
“小友学过这沙盘推演?”老先生又指着沙盘问到。
“没有。”吴乾回答。
“哦,没有?那刚才你这是怎么复盘的?”老先生问到。
“复盘?何为复盘?我翻过一本叫《军法手札》的典籍,我只是照着书上说的,把那些东西摆放回去而已。”吴乾回答。
“呵呵,你还知道《军法手札》?那你知道这书写的是什么吗?”老先生不厌其烦地问到。同时心里想着,书上是这么写没错,但是刚才的沙盘只留下一副残局,而且被自己推演军法时对多处都进行了改动,就这样居然还能硬生生地按照原有的路子给复盘了回去,有点意思。
吴乾虽然觉着这老先生也太不地道了,是好是歹你给句痛快话,这东问西问的到底寓意何为?但想到自己理亏在前,他也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回答道:“知道。”
想想不对,吴乾又改口:“不知道,前年的时候我看过一遍,里边的字我都看得懂,但合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哦?”老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小友当真个有趣之人。那最后再问你个问题,你觉得这沙盘推演有意思吗?”老先生双手叉腰,紧紧盯住吴乾问到。
吴乾想都没想就应声道:“没意思。”
“哦,为何?”
“既不能挣银子,又不能当饭吃,而且这转弯抹角的忒麻烦了。你说这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们这些老百姓都懂的事,在这沙盘上为啥还要东绕西绕的。”吴乾怎么想就怎么回答到。
“哈哈哈,小友,咱俩打个商量如何?今后每日这个点,你收拾完那边的课室就过来,我教你沙盘推演怎么样?”老先生示好到。
“不行,我还得回去帮着阿娘编草鞋,我不回去阿娘一个人做不完,赶不上第二天的市集。”吴乾直接给回绝了。
没想到自己难得放下身段这般示好,却得到这么个结果,老者瞪眼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我知道您老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连城主大人都日日巴结着你,但阿娘卖不出草鞋,我家里就少一分收入,所以这事干不得。”吴乾回答到。
老先生沉思片刻,“你阿娘编草鞋每天能卖多少钱啊?”不死心地追问着。
“每天十双,每双五个铜板,一共五十个铜板。”
“那你按我说的每天来这里和我学沙盘推演,我每天给你五十个铜板怎么样?”老先生说到。
“还是不行,这样算的话……”
还不等吴乾说完,“六十。”
“我还得回家和阿爹阿娘商量。”
“七十。”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不是钱……”
“八十。”
“不要……”
“九十。”
“我说……”
“一百!”
“好!好!好!停下,停下,我答应你就是,每天五十个铜板。”吴乾大声打断了老先生的加价。
“就一百个,不过我有个条件,你每天必须要达到我的要求,否则你一个铜板别想拿到!哼哼!”老先生补充到。
就这样,吴乾每天放工后便按照约定来到这军法学堂,为了那一百个铜板绞尽脑汁地开始了沙盘推演的学习。
正月刚过完,就到了燕云域各大学院开课的日子。
距离沐域万里之外的燕云域,由当年浩劫之后人族中有着“天机神将”之称的燕云天机负责镇守。依据他的建议,在燕云境内设立五法学院,各域选派五法精英任教授课,各域每年均可推荐天才子弟前来求学深造,从而为人族发展培育新鲜血液。
军法院,域之正北,三山抱水,千门万户坐落山间,山前一片广袤平地上,树起一杆猩红大旗,铁画银钩三个大字,演武场。
此时的演武场上,近百名各域推荐而来的精英子弟正汇集在大旗之下,进行着军法院的入学仪式。
人群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无异两个身影,一个自是沐域推荐而来的烎空猎。每年各域均有十来个不等的推荐名额,而今年沐域推荐而来的只有他一人。要说沐域没有其他人了,那是谁都不信的,而偏偏今年就只来了这么一位,那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其他域的精英子弟们按照地域成群扎堆,相互攀谈的同时,难免不时用各式各样的眼光打量着这来自沐域的天才。
这家伙得是多逆天的天才人物啊,整个沐域就推荐了他一人,难不成真是想凭他一人就把这一届其他各域的子弟们给比了下去?
而身为当事人的烎空猎,对这当中门道也不清楚,只听父亲说是域里的决定。
另一人,则是同样茕茕孑立站在人群之外的一青年,面目清癯,一袭麻布草鞋虽是整洁,但在人境正北的燕云,此季节风雪交加,到了夜间更是寒意袭人,这个时候这一身穿着,也显得过于寒酸了些。来到这里的无不是各域给予了厚望的精英,这吃穿用度肯定是差不了的,这身麻衣装扮是何解?除了穷还能何解?还有一点,除了沐域的那个“绝顶”天才,其他域的人也都到齐了,这麻衣男子又是哪里来的?
而他低眉顺眼的站在那,对于人群中时不时传出的质疑和讥讽毫无反应。
终于,仪式结束,军法院的规矩要求宣读完毕之后,就到了宣读课业安排的时候。
对于这一帮新入学员而言,最为在意的就是除常规课业之外,每人每月可有一次的自主求教机会。月末几日,全院教习都会精心准备一项课题同时开堂授课,而学员们可根据自己意愿,任意挑选一名院内教习的课题,接受一整日的辅导。
要知道,院内教习那可是各域选拔汇聚起来的军法大家,光是升龙榜上十位军法大家,有两位就在这军法院,而潜龙榜上更是占据了三分之一。上至域主,下至江湖上的势力首领,无不是对他们青睐有加,高看一眼,礼敬三分。而且很多都只得空闻其名,难见其人。如今能接受他们的每月一次的专门辅导,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和际遇。
“沐域,烎空猎,因沐域放弃其他名额,烎空猎每月可获十次任意挑选院内教习教授辅导机会。”
听到这消息,人群沸腾了。
“哗!”
“奶奶的,还能有这操作?”
“他到底有多厉害?整个沐域能给他这待遇?”
“该不是他们域主在外边不小心留下的风流债吧?”
烎空猎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同样吃惊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无力,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回事?
一切安排妥当后,教习也不管人群如何议论,交代完事项就转身离去。
见到教习都走了,众人也三五成群地一边议论一边陆陆续续离开。
军法院所有建筑都建在“前军“、“中军”和”后军”三座大山之上,依山势起伏,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而满山的苍松哪怕深秋依旧翠绿,山风拂过,撩起层层松涛。
按着分配,烎空猎来到住处,住处是间小院,门上挂着写有学员姓名的木牌,烎空猎,吴乾。
烎空猎推门而入,院内简洁明净,左右相对两间房,院中一张石桌,四张石凳,屋内参照军中营帐样式设置,墙上挂着一副人境地图,山川兵要一一标注,很是详尽。
军法院学习时间为三年,三年内分小考,中考,大考各一次。小考是入学三个月对新入学员入门的一次考校,小考之后依据学员学习情况进行划分,安排不同等级的教习进行授课。
中考是入学一年后的二次考校,小考后等级低的学员在中考后如有进步,可依据自身意愿选择是否调整授课等级。
大考则是二至三年内,最迟不超过三年的一次毕业考校,考校通过除直接获得初高级军士认可外,还能获得军法院的授予印信,凭借印信可在人境八域中任何一支军队担任相应权职的职务。
需知非战时无军功累积,普通士卒想要成为军士,或是军士想要升为军将,军将之后再在军法界任职攀升,这每一步都是何等艰难,这也是东华前副统帅为何能被称之为军神的原因之一。而军法院的印信,可以说是无数渴望在军法界一展宏图的能人志士,得以跨过军功天堑的一把青云梯。
而战时,军功易,活命难,那些在战时军功加身青云直上的军将名帅,无不是踩着敌人头颅,肩着同袍血骨才一步步脱颖而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枯骨又何止千千万。
简单收拾之后,烎空猎发现同舍的吴乾还没有来到,于是便在院中石凳上闭目凝神,气运周身。术法上,他所学驳杂,既有鹰击城自烎破空传下来的翔鹰枪,又有父亲烎天正亲传的雷隼箭,还有步战骑战常用的各类行伍刀法盾法,但无一不是历经无数生死检验,沙场杀伐只求毙敌搏杀术法。
直至皎月当空,一人提着一支忽明忽灭的灯笼走进院内,烎空猎缓缓睁眼,看清来人相貌时,起身问道:“吴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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