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楼二楼东

作者: 西小麦 | 来源:发表于2019-06-16 00:37 被阅读2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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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站在门口挪着小步子,在那个出入平安的红色门垫上又蹭了蹭白色运动鞋上的黑泥,这一片小区就是这样,一下雨,整个水泥地面也会凭空浮起很多淤泥,像是雨里带出来的不满,也像是空气里早就有的灰土沉淀,踩上去就和落在湿漉漉的泥巴地里差不多。

  不过,对我来说没所谓,一趟还能多上三块钱。

  门开了。

  “您好,您的美团外卖。”

  “这都几点了。”

  “不好意思,雨挺大。”我递上那双层塑料袋包好的过桥米线,“您慢用,请给个五星好评。”

  门关了。

  一个根本记不住脸,也好像根本没有抬头看的住户,和一个敞了不足二十厘米仅仅够一个塑料碗进入的门缝。

  和往常没什么区别,我连手机也不用打开,肯定没有评价。人们匆忙地连自己做饭,或是出门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何况谁还会在饥饿的肚腹和繁琐的评价之间进行深思熟虑的权衡,这我都理解。当我跑下五楼的时候,雨变得更大了,电动车轮的半个气压胎像是学会了潜水,浸在雨水和污泥里都不用喘气,不过我得走了,又戴上了黄色的头盔,往额头拉扯了一下塑料雨衣帽。

  晚上七点半。

  她的单子马上就要来了。

  我得快点,要不蹲在水饺店门口那些神奇的骑手,总会在玩着连连看的瞬间就抢了订单,尤其是下雨天谁都想多挣两个钱。

  这个订单,我不只是想多挣两个钱。

  她总会点两份水饺,一份牛肉,一份韭菜鸡蛋,然后把门开得老大,像是在欢迎一位熟客,眼神里也没有什么生疏,伸手就接过来然后再递给我一瓶农夫山泉。笑着跟我说几句客套话,声音和她修得很平齐的眉毛一样没有婉转,清脆又直接。那几句谢谢之类的语句又像是从不大但深邃的眼睛里挤出来的,还漫过了高挺又细瘦的鼻梁,再从嘴角那颗小虎牙尖毫不羞涩的打个圈,蹦到我的耳朵里。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来县城两个月了,躺在十来平的出租屋里,总觉得这个每天都会卡着点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陌生女人,就是我在这座小城的呼吸机,负责把我这个陌生人和这座陌生的城市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在一起。尽管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在单子上留下的也只是一个地址方位的代名词。

  三号楼二楼东。

  想来也可笑。

  我盯着那地址后面的电话,安静地像只咬住舌头的小狗,只有在七点半多这个时间段上才敢大胆的吠起来,说上几句。

  请问您是几号楼?

  几楼?

  东户还是西户?

  这些显而易见又略显尴尬的问题只是为了能在见面之前多说几句话,每次她都会耐心的回答,好像压根不认识我,或者就是不认识我吧。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我对她的陌生和对这座城市的陌生好像是一个味,而那扇门又熟悉地像是能在开合之间就把我的恐惧和焦虑全部打压在了门后,只留下一个温暖的不能再温暖的笑脸。

  虽然屋里没出来过其他人,但是她每次都是点两份水饺,她一个人也根本吃不完。

  时间久了,这些也无所谓了,我只需要确保在那个时间段能够成功抢到这个订单,见她一面,再拉近一下和这座城市的距离,割掉一小段心里的陌生感。

  就够了。

  2

  今天的水饺店门口没我想的那么抢手,黄色的小头盔都挂在车把上,在探出来的塑料棚底下安静地避着雨。

  我等了大概有半小时,她的订单迟了,而且变了。

  两份水饺,牛肉的。

  我怕她饿着,也没提前打电话,只是发了个信息。

  雨太大,我尽快。

  她接着回复了我。

  不急,我等你。

  我突然觉得她真的像个熟人一样,在越下越大的暴雨里等着我,让我浑身都悸动起来,顾不上什么淋不淋,怎么淋了。

  我把水饺放进电动车后座外卖箱的最底层,又把雨布拉了拉彻底盖住,骑进了大️雨里,像是去赴一场旷世回响的几秒钟约会。

  还是那个小区,淤泥还泛出了一层臭味,下水道口不知是往里渗还是往外冒,呼呼噜噜地被我轧出了一个推着波圈的涟漪。

  我停好车子,快步跑到三号楼这幢只有一个单元的独栋,据说是因为隔壁单元的楼顶有个一人长的裂缝,搬走了很多人,整个单元让开发商封了,说是进行补救。在我看来,其实都是恐慌,目的就是压低价格,结果开发商不卖了,剩下的这个单元大部分也是租户,因为租金低。

  二楼相对来说应该会贵一些吧,因为楼层好。门口的黑色垫子还带着一个粉嫩的猫咪大爪子,我没踩,怕弄上一堆泥。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

  她穿着一件粉色波点睡衣,看上去挺厚的,还带着两个小兔耳的帽子,没有化妆,眼睛有些惺忪,像是在水里泡过。头发盘在额头顶上,还耷拉下几捋不听话的发丝在眼皮前面晃荡着。

  好像换了个人,一下子从二十出头老到了三十以上。

  她回身的瞬间,我才看到她右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夹的那根烟,完全不着边际地燃着,又好像长在了她的手上,不论怎么去拨弄茶几上的那几罐啤酒,就是掉不下来。

  我还在门口,那两份水饺还在我的手心里。

  “进来吧。”

  她今天的嗓子好像从砂纸上磨过一般,不知道这是抽了多少根香烟了。

  我没动,她扭头看了看我,我从她眼角处的半圆看出了一点不耐烦,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敲错了门。我看了看门,是那扇熟悉的暗红色防盗门。我又探着头往里瞧了瞧,客厅乳白色的瓷砖把那块茶几底下的深红色地毯衬得更红了,黑色的棉布沙发和黑色脚凳的玻璃茶几也像是刚从大海里捞出来一样,哪里都带着一种湿漉漉,也可能是大雨的原因吧。

  家具还是那样,我没走错。

  3

  “进来吧,把鞋和衣服换了。”她从沙发靠背上拎出一身男士茶色棉睡衣,和一双灰色拖鞋,“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另外,水饺放茶几上,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的,就按我的买了。”

  她推开了那几个易拉罐,腾出了个空,从玻璃茶几的摩擦声中我能判断那些都已经喝光了。

  “什么忙?”

  “当我男朋友。”

  “这...”

  “放心,我会给你好评的。”她好像胸有成竹,吸了口烟,冲着客厅角落那个大纸箱子吐了一口,“一会他来,你配合我一下。”

  “谁来?”

  “我男...我前男友。”

  我好像懂了,这个陌生女人失恋了。

  感情的厚重大概是让她全部塞进了那个纸箱子里,分手的脆弱又应该是被她一口一口喝进了胃里,又吸进了肺里,应该是无济于事。

  水饺应该要凉了。

  我把鞋脱在了门口,袜子里早不知不觉浸满了雨水,她仿佛在嘲笑我,把拖鞋踢了过来,确定了我要入伙,于是打起了精神,把烟掐灭了,收拾起茶几和地毯上的易拉罐。

  “抓紧把衣服换了,比袜子湿多了。还有,黄不拉几的头盔和外套都藏卧室吧。”

  她去了卫生间,我在门口把衣服换好了,除了好奇和好笑,还有一种突然就被拉近的窒息感,只不过是一种心甘情愿的窒息。

  女人稍作了打扮,一下子又精致起来,让我怀疑卫生间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机器,可以换脸,连带着还可以换情绪。

  “哈,还挺合身。”

  她打量着我,靠了过来,还扭了扭我的胳膊。那身睡衣好像没穿,浑身上下都是尴尬,我坐在沙发上,开始铺展开她点的牛肉水饺。

  再不吃就真的凉了。

  “你别拘谨,咱俩先培养培养。”她坐在我旁边,拿起润唇膏还是口红,我没仔细看,往嘴唇上涂了几下。“我知道你,天天给我送饭的外卖小哥。”

  我一愣。

  刚把保鲜盒的盖子打开,就恨不得把它彻底合上,但是她已经伸手捏起了一个水饺,还张大了嘴,生怕蹭到刚刚涂的润唇膏或口红。

  “还是牛肉的好吃。”她说,“终于不用再吃韭菜鸡蛋的了。”

  我倒是不在意口味,只是完全没想到她竟然说知道我,那种陌生感不光透过这身睡衣,一下子竟也好像之前就应该不存在了一样。

  也难怪,因为几乎真的是她点,就是我送。

  “你是喜欢我吧?”

  那个手心大的水饺应该是噎住了她的喉咙,她开始瞎说起来。

  “反正我喜欢你,天天给我送饭的男人,连下雨也送。”

  我多想告诉她,下雨送是因为可以多拿三块钱的恶劣天气附加费,何况每一份都是你花钱买的,我充其量是个跑腿的,喜欢我什么呢?但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挺喜欢她的,这条城市的纽带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还就真的不是很想松了。

  “我...是挺喜欢你的。”

  她哈哈大笑起来,捏起一个水饺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搂着我的胳膊。

  “对对,待会就这么说。”

  4

  她前男友一直没来,她瞥了好几眼那个角落里的箱子,像是不断在拿眼神踹它,每每踹到门口又拽回来继续重复之前的流程,我看烦了。

  毕竟,我是她男朋友。

  “他还来吗?要不我去给他送一趟。毕竟...送东西,我是挺专业的。”

  “哈哈,肯定来,咱等着。”

  她说完盘起腿依偎在了我的肩头。

  大雨打在落地窗上噼里啪啦,我对我在这扇门里的状况还是有些惊讶,我摸着这身茶色睡衣,甚至都要忘记我的那一身湿漉漉的行头还在黑暗的卧室里,那辆外卖车还在楼下淋着大雨。就这么突然多了一个女朋友,多少还是很开心的。

  我搂紧了她,她可能是冷,也可能是累了,什么反应也没有,就是看表。

  我们两个年纪相仿,情侣睡衣也挺配的。虽然这栋房子租金可能不高,但是我还是不太想让她住在这里,万一开发商就是拖着不修,裂缝在慢慢大起来,多少也有些危险。她呼吸变得沉了,呼出的气里又有啤酒味又有香烟味,我还得想个办法,女孩子喝酒和抽烟也不是什么好习惯,这些能改还是最好改掉,因为我妈那边可能不太会赞成这一点,她们总说,女孩子家要成熟稳重,勤俭持家的好。

  我又搂紧了她。

  买房子的话,我家人应该可以出不少,但是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在上学,暂时租也行,现在租房结婚的也挺多的,都没什么。工作的话,我还可以学个驾照,送完外卖跑个滴滴什么的,这样赚的多一些。

  主人翁的意识感突然就爆棚了。

  我觉得我们以后生活还是挺幸福的。

  “你说,是吧?”

  她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门开了。

  钥匙转动着锁眼发出咔嗒声,并且一气呵成根本没有试探和考虑往哪拧的问题。一个穿着皮夹克,黄色大头皮靴,带着玳瑁全框眼镜的男人走了进来,大概三十岁上下,长相中规中矩,但是声音很有磁性,看到我搂着她又好像生起了气。

  “你还真是快。”他说,“钥匙给你。”

  接着把钥匙丢在了茶几上,女人等来了他,却又不知道该表达什么,冲他喊了一句。

  “张宗杰!”

  然后抱起我吻了起来。

  这错位的时空让我尽管诧异的很,但还是配合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刚刚熟悉起来的陌生女人,又把她陌生的舌头完全交给了我,让我开始想办法为她的舌头负责,又在试图打探着其他更为陌生的秘密。

  她故意嘬出了比暴雨还要夸张的吻声,我也回复着大声说。

  “我喜欢你。”

  可是那个叫张宗杰的男人抱起纸箱头也没回,并用脚掌勾回了防盗门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前后不到二十秒。

  门又关上了。

  这下茶几上的水饺彻底凉了。

  5

  女人决堤了。

  把头埋进我的胸口,哭声和呜咽声真的盖过了窗外的噼里啪啦,我抚摸着她的头,她发狂地打开了我的手,不让我碰,然后又埋进我的胸口,像是钻进了一口水井,咕咚咕咚喝着忘忧泉又流着忧愁水。

  “他怎么这么无情!”她泣不成声,“他...他刚才都没看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

  我的女朋友站起来走进厨房拎出了一打啤酒,又拍在茶几上一包香烟,没一会满屋子开始烟雾缭绕,酒气四蹿。

  我的身上也是,我的鼻子里,肺里,胃里也是。

  我陪她喝了数不清的酒,抽了满满一烟灰缸的烟,那一团烟雾从她嘴里吐到我嘴里,又从我的鼻孔里扑在她的脸上,醉意也让我们俩个好像漂浮在客厅的半空中,一推一拉,一拒一从,从房间这头滚着身子跑到那头,又从地板拽拖到墙角。

  哈哈哈和呜呜呜。

  此起彼伏。

  我们变得不再陌生,哪里都熟悉起来。两个月来,这座城市好像也彻底放低了姿态,变成了一辆电动车让我硬是骑了上去,也心甘情愿。

  我们躺在暗红色的地毯上,那两身睡衣还在沙发上彼此纠缠着,我在依然越来越大的暴雨中说了句话。

  “我娶你吧。”

  她没说话。

  “我娶你啊!”

  她睡着了。

  我笑了,伸手从沙发上拽下那两身睡衣盖在了她的身上,听着她渐渐响起来肆无忌惮的鼾声,慢慢盖过了我的呼吸声,钟表的滴答声,止不住得雨声。

  我也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醒来,女人已经收拾好了昨晚的烂摊子,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开始打扮,穿着一件黑色的到膝西裤裙,蓝白条纹相间的衬衫,准备去上班了。

  “水饺我热过了,吃了就走吧。”她扭过头,“牛肉的是真的好吃。”

  我揉揉眼坐起来盯着她,她化了妆,是格外的漂亮。

  “昨晚...”

  “昨晚不是喝多了?”

  “男朋友的事?”

  “别提他了,伤心。”

  我没再问了,手一松,不知道松了些什么,总感觉这个女人又陌生起来,怎么使劲手指头就是不听使唤,攥不起来。

  窗外的雨停了,那些烟雾和酒气透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窗一下就飘走了,整个客厅也找不到一根香烟,一罐啤酒,甚至是一片易拉环。

  我换好了自己的衣服,黄色的头盔和黄不拉几的外套,和她一同出了门。

  “你去哪上班?我送你。”

  她笑了起来。

  “别送我了,赶紧去送外卖吧。”

  雨后的阳光刺进了我的眼里,我一眨,她就没了,我四下望了望,挪了几步,又踩了一堆泥。

  我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三号楼二楼东。

  她确实给了我个五星好评,但很长时间都没再点外卖,还是换了时间点,我不知道了。这一片也进驻了百度和饿了么,竞争激烈起来,我比以往跑的更勤快了。才发现,没了那个所谓的呼吸机,只要我肯大口把生命交给熙熙攘攘的空气,也可以喘的很彻底。

  大概一个月后,还是晚上七点半左右。

  我在水饺店门口刚拿到一份水饺外卖订单,手机响了起来,另一条订单信息。

  三号楼二楼东,两份水饺,一份牛肉,一份韭菜鸡蛋。

  我笑了笑,划了一下屏幕,点了略过。

  牛肉的确实不错,但愿韭菜鸡蛋的,也会好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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