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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曾赠我一朵花，然后归去
记忆中，母亲不是个生性浪漫的人，相比性格恬淡、喜欢种花弄草的爸爸，母亲显得务实而强悍，她热衷于种一切可以带来收益的东西，比如田里的庄稼、菜地的各种蔬菜、前后院池塘边的各种果树。在母亲精心的侍弄下，大田里的庄稼总是收成很好；菜地里每一季的蔬菜我们都比别家上市早，可以卖出好价钱；而池塘边的果树，从初夏到秋末，不间断地为我们贡献吃不完的鲜果：早桃、李子、梨子、葡萄、橘子、柿子、秋桃……劳作虽苦，却带来丰足的生活。
但她对花向来不屑一顾。小时候我在前院空地上种植的天蓝色牵牛花，爬藤满院，每天清晨开出无数朵蔚蓝的小喇叭。母亲每日晨起，端着漱口杯面对一群小喇叭洗漱，总是一边刷牙一边抱怨：种这种没用的东西干嘛？！无端端地招蛇虫蚂蚁！到了初秋，牵牛花初显颓势，她就趁我上学的时候，几镰刀下去，把藤蔓全卷了。放学回来的我望着空空的院子欲哭无泪。
但这样务实且强悍的母亲，却唯独对一种花情有独钟，那就是栀子花。
她在前院的水池边，种了一棵很老的栀子花树。不知是什么年份种的，反正从我记事起，它就在那里。爸爸说，这棵栀子花树，是他以前到别处跑生意时，从一座山上挖回来的野生栀子树。因此它的花型与我们村里其他人家的栀子花不太一样。村里常见的栀子花大多是重瓣的，花瓣泛着微微绿意。花开时玉色花瓣呈螺旋状层层叠叠，展开后硕大如盘，香气浮盈，美轮美奂。但这种重瓣的栀子，因每一朵花都光华灿烂，仿佛用尽力气，所以花开得不密，即使盛花期，每天开的花数量也有限，因此主人常常看顾很严，不乐意分享。而我家这株，花型偏小，只有单薄的两层花瓣，花瓣的颜色也不像那种重瓣大花透着玉色光泽，而是一种暖色调的白，仿佛某种干燥的纸张。但它非常香，香味较村里其他人家的更为浓郁。花开如瀑，盛花期几乎只见花朵不见叶，远望那一大株白花，香气馥郁扑鼻，蔚为壮观。
而每每花开，母亲心情都尤其好。她有一头茂密乌发，劳作时常常盘成发髻。栀子花开，她就摘下花朵，插在乌黑的鬓间，又在胸前的扣眼里别一朵。想来栀子花，是难得的可以插在鬓边，而不会于民俗有忌的白花。连民俗都让位于它的香和美啊，我感叹着，遥想鬓边插着栀子花的母亲，低头劳作时，闻到这幽幽芳香，或许能得些许慰藉。
如此盛花，母亲除了自己戴，也会摘下来盛在小箩筐里，分送给左邻右舍的婶娘，要香大家一起香呀，婶娘们被太阳晒得起皱发黄的脸上，盈起融融的笑意，毕竟，有哪个女人可以拒绝美和香呢。
除了美和香，其实栀子花还有它的妙用。爸爸学过一些中医，常用栀子花做方子来治疗顽固性的流鼻血，中医称衄血。雪白的半开未开的栀子花和嫩叶，被他腌渍起来，装进瓶瓶罐罐里封存。乡亲们谁家孩子鼻血流不止，过来找他，他小心翼翼开瓶，夹出已渍得发黑的栀子花苞，让孩子吃一朵，鼻子里塞一片，血水很快止住，且治过的孩子皆未再复发，每每让人感叹栀子花的神奇疗效。不过当年我从来不曾流鼻血，也畏惧于那发黑的颜色，从来没有试过尝一口。长大后问过爸爸到底是什么味道，爸爸说，我用大量白糖渍的，是甜甜的味道。又告诉我，须得用这种野生品种的栀子效果才好，那种改良的大花盘的品种，效果就差强人意了。
小小的我虽不懂得中医原理，不过一直记住了这副关于栀子花的偏方。栀子花之美好且实用，也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大了读汪曾祺，原来他亦是偏爱栀子花之人，在他的笔下，栀子花美得质朴坦然、香得磊落泼辣。而在我眼里，栀子花其实质朴得如同每一个乡下妇人，天生丽质，养在乡野柴门也从不自弃，它的芳香清幽甜净，从不欲与谁争锋，是那样清清静静滋养着每一个穷困劳作的乡下人的身心，让人相信美好总会发生，未来值得奋斗。
离开了家乡，有很多年未得亲近栀子花。偶然在花店看到一盆矮株的栀子花，立刻买回自种。但不知是当时工作十分忙碌的我对她疏于照顾，还是它终究不适应高楼里花盆中的狭隘生活，总之它在报偿了我一朵美貌的花之后，迅速枯萎死去了。我很伤心，那之后不再尝试自己种栀子花。
偶然一次在隔壁开放式的小区散步，突然看见路边花丛里有一株很大的栀子花树，点缀几朵小白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居然跟当年爸爸妈妈种植的那株几乎完全一样，墨绿色小叶片，双层花瓣，花型小巧，花香浓郁。我激动得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舍不得摘那些蓓蕾初开或风华正茂的，挑了一朵已经发黄将谢的小花摘下来，珍重地带回家，用一只青瓷的小杯子，盛了水养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每天推开卫生间的门，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每天对花梳洗，简直是种享受。这朵泛黄的小花，尽着全力，在那只青瓷小杯里，香了整整一周，我对它充满感激。
那以后，每逢出门散步，我总是忍不住绕道隔壁小区，去看一看那株栀子花。有时候会摘一朵，大多数时候看它花不算多，便静静凝神观赏，仿佛与它叙旧片时，再依依不舍离去。
跟我一起散步的女儿婠婠常常不理解我，为何老要到隔壁小区找栀子花，可爱的小家伙，她哪里懂得，在她看来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朵小花，在我心里，它承载着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对年轻父母的回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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