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是无法挽回的,唯有享受其间的每一段时光。让死亡的黑暗背景衬出生命的光彩。”
——乔治·桑塔亚
静谧的夜里,当你手捧一卷柏拉图的对话录并开始阅读时,你便会觉得,自己并不仅仅是在读一本放置在眼前的书,而是奇迹般地进入了一个充满着智慧之光的世界。他的文字会让你真正地置身其中,让你进入到一段段充满诗意且富有哲理的对话中去思考、体会和感受。每每在这个时候,你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然深深地爱上了哲学。
在死亡的面前,伟大的苏格拉底显示出了非凡的勇气与智慧,他甚至把自己的死比喻为天鹅之死。在古希腊人眼中,天鹅是属于阿波罗神的,它们有着卓越的预见力。天鹅在预见到自己即死之时,会发出临终的绝唱。对于常人而言,这种绝唱被视为一种表达悲伤情绪的挽歌,但是,在苏格拉底看来,却并非如此。他说:“它们歌唱是因为知道在那个不可见的世界有好东西在等着它们,那一天它们会比从前更加快乐”。
然而,就在苏格拉底如此积极地面对死亡之时,他的两个学生——西米亚斯和克贝——却依然表现出极大的困惑,因为他们并不能完全认同苏格拉底之前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他们二人分别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并期待老师可以给出更为有力的论证。
西米亚斯的质疑——灵魂和音乐的比喻
首先,让我们看看来自西米亚斯的观点:灵魂是一种定好的音调。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会让人感到奇怪,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并不了解古希腊当时的思想背景。西米亚斯的说法实际上属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灵魂观。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万物皆数。世间的一切都遵循数的规律,其中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音乐,毕达哥拉斯本人甚至通过数学研究出了音程的比例关系。由此,灵魂也被看成一种音调。他们认为,“肉体由于热与冷、干与湿,以及其他对立面的某种张力组合而成,而我们的灵魂就是当这些对立面按正确的比例结合起来的时候对这些对立面所作的调和和调整。”可见,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灵魂就如同在琴弦上定好的音调,是一种和谐的比例关系。西米亚斯对灵魂不朽的质疑,就来自于这样的一种灵魂观。因为如果灵魂是“作为对事物的物理结构的一种调和”,那么,它自然只能依附于物理结构,而不再是独立存在的实体。我们的身体就像是一架琴,而灵魂则是定好的音调,琴一旦毁坏,先前定好的音调自然也就消亡了。
这种观点在当时的古希腊应该是十分盛行的,然而苏格拉底显然并不认同这种灵魂观。他的反驳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关于灵魂的善恶问题。第二点,是关于身体和灵魂的关系问题。
先看第一点。人们普遍认为,灵魂是有善恶之分的,也就是说,善与恶是灵魂的属性。但是,如果我们接受“灵魂是某种定好的音调”这一观点,那么,善与恶又是什么?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拥有作为定好的音调的灵魂,他该如何解释灵魂中出现的善与恶呢?”在苏格拉底看来,这种理论是无法解释灵魂善恶的问题的,其中尤为严重的是无法解释恶的产生。因为,我们对恶的灵魂的解释,只能诉诸于它是一种没有定好的音,那就是嘈杂的噪音。可是这样一来便会遇到不可避免的矛盾。苏格拉底宣称:“如果灵魂是一种定好的音调,那么没有灵魂会包含任何份额的恶,因为定好的音是绝对的音调而不是别的什么,它决不会包含任何份额的嘈杂声。”如此一来,按照这种理论,灵魂便只能是善的,因为一切的灵魂都是定好的音调,而不是别的什么,而这显然不符合灵魂有善恶之分的事实。
关于第二点,则十分容易理解。苏格拉底说:“一种定好的音调不应当控制它的构成部分,而应当跟随它们。”可见,是琴弦决定和控制着音调,而不是音调决定和控制着琴弦。但是,我们会发现,在身体和灵魂的关系中,却常常会遇到相反的情况。比如,当身体有种种欲望之时,灵魂是可以加以克制的,否则就不会有自制的品格出现。
克贝的质疑——身体和衣服的比喻
克贝的质疑似乎比西米亚斯的质疑更进一层。首先,他不像西米亚斯一样,认为灵魂会先于肉体而消亡,他接受灵魂比肉体更为持久,但是,他依然不相信灵魂不朽。他的质疑是,“灵魂会不会像人穿衣服一样,在穿破了许多肉体之后最终灭绝,而抛下最后穿的那个肉体。”也就是说,灵魂或许确实在我们生前就存在,它一次次地经历着轮回,但是,这依然无法保证,我们此生的灵魂是否会进入下一次轮回,也许过去的“死”带来了灵魂的转世,可是,今生的“死”却是一次彻底的“死”,即身体的“死”会同时伴随着灵魂的“死”。
这样的质疑似乎很致命。因为生命很有可能就是灵魂的一场疾病,和我们的身体会衰老一样,灵魂也会在一次次地转世中消耗自身,最终走向灭亡。灵魂不朽这个命题,仍然需要被强有力地加以论证,才能保持其神圣的地位。那么,苏格拉底是如何反驳这种观点的呢?答案是:理念论。
理念论是柏拉图哲学的核心思想。20世纪以前的西方学者普遍认为柏拉图的理念是某种主观的精神性的东西,它是一种概念、观念,所以,英文最初翻译为“idea”,但20世纪以后的西方学者逐渐倾向于把它理解为一种客观实在,并将其翻译为“form”。相比较而言,后者确实更接近柏拉图的本意。柏拉图认为,美的事物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分有了美本身。也就说,绝对的美是一种理念,它是客观存在的,而我们现象世界中的各种美的事物正是因为分有了美的理念才被称之为美。这样的一种解读,对于未曾受过哲学训练的人来说,可能是很难接受的。但是,如果我们要真正读懂柏拉图的哲学,就必须要能够进入他的思想和语境,用罗素的话来说,这叫做“假设的同情”。许多人读西方哲学觉得困难,就是因为缺乏了这种视角。
在苏格拉底看来,灵魂就如同美本身、善本身、相等本身一样,是一种理念。现象界的一切都是有生灭的,有变化的,美的事物会时间的流逝中消亡,可美的理念却是永恒不变的。
我们的身体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有灵魂的理念存在。也就是说,肉体之所以有生命,是因为它分有了灵魂的理念。而生命的对立面是死亡,故而“灵魂决不会接纳与之相伴的那些对立的事物”。那么,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灵魂自然是不接纳死亡的,而不接纳死亡就是不朽,所以,灵魂是不朽的。这便是苏格拉底对灵魂不朽的理念论证明,他宣称:“当死亡降临一个人的时候,死去的是他的可朽部分,而他的不朽部分在死亡逼近的时候不受伤害地逃避了,他的不朽部分是不可灭的。”
向死而生
在整一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都在努力证明灵魂不朽这一命题。但是,认真的读者一定会发现,他的整个论证过程其实并不严密。他对“学习即回忆”和“灵魂不朽”的论证都是以理念论为基础的。但是苏格拉底并没有对理念论本身提出更为有力的证明。当然,事实上,苏格拉底自己也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自己曾明确地说,理念论的提出也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理念论对于苏格拉底而言,更多地是一种理论工具,是他通过自己的沉思后所得出的“最健全的理论”。甚至,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理论论本身也不是事实,而只是一种比喻,借用佛学的术语来说则是一种善巧方便。他自己也坦然承认:“我的比喻也许不完美,因为我并不承认一种以理论为工具对‘影像’进行的研究比直接对事实的研究更好。”
所以,当我们在读柏拉图的对话录时,我建议大家不要把“理念论”当做某种真理来接受,而是更多地把它当做一种比喻,一种能够更好地帮助我们净化灵魂的理论工具。学习哲学的态度,或许应当介于科学和宗教之间,哲学提供某种理论,但未必就是严格的真理,哲学提供某种信仰,但也能经得起理性的推敲。在苏格拉底看来,哲学更多地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门学科,它更多地是一个动词,而不是一个名词。学习哲学,是为了净化灵魂,而不仅仅只是掌握知识。苏格拉底虽然用他的方式证明了灵魂不朽,但他从来都不认为这种证明会像数学证明一样可靠。他说:“我们有清楚的证据表明灵魂是不朽的,我想这既是合理的意向,又是一种值得冒险的信仰,因为这种冒险是高尚的。”
选择相信某种哲学理论,就是选择接受某种生活方式。哲学从来都不应该是独断的,一切的独断论哲学都是反哲学的。哲学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它永远是一个敞开的系统,它允许我们怀疑,也鼓励我们怀疑,因为怀疑本身正是哲学之母。学习哲学,不是为了迷恋于概念的游戏,而是为了让我们获得某种静观的智慧和心境,它帮助我们从纷繁芜杂的现象世界中超拔出来,并以一种俯瞰的眼光来重新审视这个世界,重新定义我们的人生。苏格拉底说:“献身于获得知识的快乐,以此使他的灵魂不是拥有借来的美,而是拥有它自身的美,使他的灵魂拥有自制、良善、勇敢、自由、真理,使他自己适宜旅行去另一个世界。”
最终,苏格拉底平静地走向了死亡,他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必须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祭献一只公鸡。”在古希腊神话中,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药之神。也许,在苏格拉底看来,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疾病,而死亡恰恰是让灵魂拥有了再次恢复健康的可能。因此,他并不畏惧死亡,反而以积极的心态来拥抱死亡。他感谢死亡的来临,感谢医药之神治愈了生活这场疾病。
灵魂不朽,或许不仅仅是苏格拉底的美好愿望,也是所有人类的美好愿望。它是否真的存在,我并不清楚。人终有一死,也许,人从来都没有不朽的灵魂,也许生命就只是“忽然而已”(庄子语)。但是,即便生命没有来世,即便灵魂从来都不是不朽的,人却依然可以通过思考死亡,从而活得更加幸福与宁静,正如《卡戎或监视者》中的那位冥河的摆渡者卡戎所言的那样:“如果一开始,人就已经知道,在度过短暂的一生后会死亡,他们就应该像摆脱梦境一样跳出这个窠臼,把一切都留在这个世间,他们就会活得更加明智,就会死得不那么遗憾了。”
2019.1.2-1.7
向死而生|读柏拉图《斐多篇》(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