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
(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一、接待宋巡按
从政治的角度说,《金瓶梅》讲述的是西门庆从一个药店小老板到清河县提刑院提刑官的发迹过程。从西门庆出场到最后西门庆身死,从西门家开始勃兴到最后树倒猢狲散,我们可以看成一个完整的抛物线过程。在这套抛物线轨迹里,四十九回就是其中的制高点,尽管后面西门庆还会升职,西门家的生意还在扩大,但已逐渐抛物线向下——日薄西山强弩之末了。
本回之所以是全书的巅峰,可以从回题直接得出结论:
请巡按屈体求荣:“当时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这个巡按就是取代曾孝序的新巡按宋乔年,这是可以直接上达天子的达官显贵,对于清河县的老百姓来说,曾经的西门大官人确实已如日中天了。
遇胡僧现身施药:“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得到胡僧药的西门庆性能力简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人生巅峰,所谓的“养得好大龟”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度的夸张。
然而娱乐的是,本回几乎全在极尽调侃的笔调下完成,下面就先看迎请宋巡按部分,看看西门大官人是怎么接待上级领导的。
宋巡按来了:
“东平胡知府,及合属州县方面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
中央领导巡视地方,各级官员伺候迎接,这是应该的,所有百姓清道回避,也是应该的,然则“鸡犬皆隐迹”五个字,实在妙哉!大概有些时候,官府可以让民间鸡犬不得安宁,有些时候,却能让民间鸡犬不敢不安宁!
西门庆和宋巡按本有云泥之别,完全没有拍马屁的台阶,然则可幸有蔡御史(昔日的蔡状元,今日的巡盐御史)的穿针引线:
蔡御史:“清河县有一相识西门千兵,乃本处巨族,为人清慎,富而好礼,亦是蔡老先生门下,与学生有一面之交。……要央学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饭。未审年兄尊意若何?”
宋御史:“学生初到此处,只怕不好去得。”
蔡御史:“年兄怕怎的?既是云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
蔡御史对西门庆的一饭之恩简直是涌泉相报,让“鸡犬皆隐迹”的宋巡按能到西门家吃一顿饭,那可是极大的面子,彼此虽有唐突之嫌,然则不是还有翟管家的“云峰分上”嘛,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咯,见一面何妨……于是,西门庆就这样在同僚百姓众目睽睽下当上了接待巡按御史的东道主。
以西门庆的家产,虽不如贾府迎接贵妃省亲,但接待巡按吃个便饭还是可以的。整个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吏做足了全套准备后,两位御史姗姗来迟,“揖让进厅,与西门庆叙礼”。宋巡按非常客气:
“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
官场客套话越是客气,实则越是冰冷,表面上是不敢打扰,后面的意思其实是,你这芝麻小官,凭什么接待我?
一句话立刻“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恭展拜,礼容甚谦。宋御史亦答礼相还,叙了礼数。当下蔡御史让宋御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门庆垂首相陪。”
西门庆非常聪明,这时候得了便宜千万别卖乖,领导来你家吃饭已是你无上荣幸,千万别跟领导吹嘘什么不敢当更别提什么“云峰分上”,乖乖的表示我就是一个武官,在您的“按临”——管辖之下,多谢您赏脸……其他什么也别说了,该鞠躬鞠躬,该行礼行礼。也不用拿自己当主人,宋巡按“居左”——居上座,蔡御史“自在右”——他才是主人,你“垂首相陪”就可以了!
接下来就是各种吃喝玩乐,“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然则宋巡按没坐多久,就准备打道回府,西门庆挽留不住,只好临行之际送上一大笔礼物,宋巡按虽然客气一番,但还是不好意思地收了。
对于来去匆匆的宋巡按,西门庆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他小心地向蔡御史打探:“我观宋公为人有些蹊跷”,这当然不是说宋巡按人品不好,其实是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毕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巡按御史,谁也得罪不起。对此,蔡御史一笑释怀:“倒也没甚蹊跷处。只是今日初会,怎不做些模样!”
因为“初会”,所以做点“模样”!这里面包含了两层意思:
其一是三十六回蔡御史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前来“初会”,自然做了些“模样”,今日可不再了——你有什么好玩意好手段就放心使出来吧!
其二是今日宋巡按“初会”虽做些“模样”,然而来日方长,下回应该如何你自然也就懂了(到七十四回宋巡按求索八仙鼎时,确实不怎么做“模样”了)。
所以,尽管宋巡按的文字很清省,尽管下文大篇幅写如何安排蔡御史的夜生活,然则今日之蔡御史,即明日之宋巡按,如此反衬,我们就能明白,本回的标题没有任何问题,宋巡按的的确确是今日迎请的主角!
二、安排蔡御史
蔡御史既然已经松口,不再做“模样”,西门庆也就心领神会;既然答应了留下来过夜,那么除了吃喝玩乐,还能给领导“安排安排”点啥呢?他立刻吩咐玳安:
“即去院里坐名叫了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打后门里用轿子抬了来,休交一人知道。”
为什么不让一个人知道?因为眼下全城的人都知道蔡御史在西门家过夜啊,哪怕走漏一点点风声,蔡御史在西门家嫖妓的新闻也可能惊动天下吧?所以说西门庆这个安排也是够拼的,并且好事做到底,为了给蔡御史一个大大的惊喜,他一直静静悄悄半点不动声色……
相反,蔡御史似乎有点低估了西门大官人的智商。当主人家安排戏子上来伺候时,蔡御史点了一首《渔家傲》,这首词在绣像本里被整个删掉了,实在颇为可惜,幸好词话本完整保留,下面精选几句直抒胸臆的唱词:
“三山美人知何处?眠思梦想,此情为谁?”、“交人盼得眼睛穿,冤家怎不行方便?”,整首曲子最后的尾声是——“苍天若肯行方便,早遣情人到枕边,免使书生独自眠!”……
为了让西门庆给“安排安排”,蔡御史作为读书人“直白”到这个份上,也算尽了力了。接下来就是“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酒就不喝啦,你要再没听懂我就自己做春梦算了!西门庆很淡定,只是请蔡御史“后边更衣”,然后陆续打发掉闲杂人等,收拾残席,关上花园角门,这时候才发现两个盛妆打扮的妓女早已袅袅娉婷立于阶下!
蔡御史的幸福指数犹如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受宠若惊茫然失措之余差点喜极而泣:“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没有半点礼貌性的拒绝,只是感觉主人家的“安排”实在太贴心了!西门庆怎么办?回答“没什么,就是意思意思”之类?
那就太低级了,西门庆气定神闲,为领导送上最舒适的台阶——“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
如此堂皇,如此风雅!饱读诗书的蔡御史难免不感慨万千:“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
何谓“东山之游”?李白诗“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说的便是谢安携妓东山的事。“刘阮入天台”则指南朝传说刘、阮二人共入天台山巧遇天仙美女的故事。在《世说新语》的时代,这些都是风雅佳话,然而在西门家的翡翠轩,我们感到无比的不自然——不仅是唐诗宋词,即便是魏晋风度、神话传说,《金瓶梅》解构和嘲讽起来也丝毫不留情面,古典文学的传统美感、古典文人的自负气质,在这一刻通通被庸俗市井恶心得无所遁形……
接下来我们再看看蔡御史的个人表演,在此我们能更进一步体会到作者玩世不恭的娱乐喜感。
酒酣饭饱的蔡御史面对二妓喜不自胜,在荷尔蒙的刺激下诗兴大发,就地翡翠轩文不加点题上一首律诗:
不到君家半载余,轩中文物尚依稀。雨过书童开药圃,风回仙子步花台。
饮将醉处钟何急,诗到成时漏更催。此去又添新怅望,不知何日是重来。
写得好吗?看起来是挺好的,怎么也要比《红楼梦》里的呆霸王强许多,然而作为状元郎,实在是有失水准,发表一点读后感:
一、首尾两联都太白话了,比白居易还白。
二、颔联很糟糕,因为“雨过书童开药圃”不合格律,失粘了。
三、如果说颔联是表达状元郎面对“仙子”欣喜若狂不能自已的心情,那么颈联则是表达面对美妓心急如焚迫不及待的心情。
正因如此,虽然还有几番推杯换盏,但蔡御史实在按捺不住,直言不讳“四泉,夜深了”、“四泉,今日酒大多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西门老爷您赶紧撤了吧!
风月场上谁都知情识趣,有着名字癖好的状元郎将名字好听的妓女留下,翡翠轩终于迎来蔡御史和“仙子”的独处时间。他忍不住模拟一下上千年来文人墨客寻花问柳的体面,在新结交的妓女面前一展才情,于是冲着董娇儿的“薇仙”号题了一首折扇诗: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很遗憾,第三联“邂逅相逢天未晚”又给状元郎丢脸了,格律上失粘不说,内容上“天未晚”也把自己卖个彻底——原来“钟”也不急,“漏”也不催,这春宵还早呢!还等着“紫薇郎对紫薇花”——花郎相对,乐极情浓呢!我想蔡状元此时一定得意极了,带着金榜题名的余兴享受着“洞房花烛”的美事不说,就连诗也写得这么好——信手化用了白居易的《紫薇花》又十分贴切“薇仙”的号。
这里插说一下,白居易的《紫薇花》原诗是这么写的,“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诗意不难理解,末句的紫薇郎是中书舍人的代称,当时身为中书舍人的白居易面对的确实是紫薇花。
玩笑似乎开得大了点,又或许作者不但是调侃蔡状元,也忍不住一并调侃一下生活。或许在作者看来,其实人生嘛,就那么回事,高雅了又怎么样呢?文学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在酒囊饭袋面前卑躬屈膝?举一个同时代的例子就能明白,冯梦龙编的《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里有一曲是这样写的:“鸥眠对对姐心狂,勾紧子情郎入洞房,红颜相贴,倒在象床,同心带绾,鸳鸯凤皇,(姐道、郎呀)我听你一样青春一样俏,正是紫薇花对紫薇郎。”又是调情山歌,又是千家诗。或许对于血雨腥风的环境里的明朝文人,这才是真正的赏心乐事。
最后是蔡御史为这风流一夜的“买单”时间。
花郎相对,一宿贪欢之后,“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堂堂状元郎招呼妓女过夜竟然只付一两银子!还红纸大包封着,想必心里慎重其事……
其实,按照我们之前统计出的物价概念,一两银子在《金瓶梅》里嫖个妓,怎么都够了。然而毕竟是巡盐御史啊,西门大官人每每勾搭别人老婆啥的,随手掏出的碎银子也不下几两几钱,难道堂堂蔡御史嫖妓还“差钱”?虽然暗含讽刺,然而我想大概确实也是差的,毕竟蔡御史前不久刚刚借钱回乡省亲,回到岗位时间还短,明朝官员俸禄又低,贪污受贿也得积累时日……所以蔡御史心中的物价指数是可以理解的,用西门庆的话说便是“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
最后还是西门庆自掏腰包“补偿”了她们。
三、惊人的回报
蔡御史在花园里和妓女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西门庆还借永福寺作长亭送别,蔡御史是心满意足,恋恋不舍。
可以说西门庆这回接待领导是做得不能再好了,单单是请客吃饭一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要知道西门庆从不让县衙或者提刑院公款报销,这接待领导掏的可都是自己的腰包啊!
更何况,西门庆还卖尽了“委屈”。看看接待宋巡按时,西门庆第一句话即是“仆乃一介武官”,以“仆”自称,“垂首相陪”;等到送走宋巡按,夜里“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歌唱。蔡御史赢了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又回奉蔡御史一杯。韩金钏这里也递与西门庆一杯陪饮。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旁又陪饮一杯……”“陪”字一连数次,犹如春秋大笔,这哪里是那个摄威擅势草菅人命的西门庆?这不是如奴仆一般卑微,如妓女一样低贱吗?
这就是《金瓶梅》充满魅力的地方,抛开它不起眼的外表总有更深的内涵。据说,许多达官贵人都爱《金瓶梅》,深究原因,我想大概不会因为它是一部“淫书”,或许通过《金瓶梅》,真的能学到一些为官为商为奴为妓之道。
这里插说一个跟《金瓶梅》有着密切关系的文学大家袁宏道的故事。
万历二十三年,27岁的袁宏道出任吴县县令。上任之初,他颇为得意,以为从此可以悠游于太湖风光、苏州美景之间,然而却很快发现官场生活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于是他开始不断写信给友人,诉说做官之苦: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诚如其言,后来很快他真的就托病辞职了。
“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这句话真是漂亮!“奴”是西门庆的“仆”,“妓”是西门庆的“陪”,这就是本回西门庆所呈现出的全部姿态,一种无论出身学识皆不得不学奴似妓般努力向上流社会靠近的姿态,这也是古往今来中国官场蒸蒸向上的全部姿态。袁宏道曾在给董其昌的信中赞《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可惜的是,他只看到满篇云霞,却没能从《金瓶梅》中学习到一点为官为奴为妓之道,自然不堪官场之苦了。
当然,命运大多不会亏待努力过的人,尤其是像西门庆这么努力的人。为奴为妓了一整天,是时候为西门庆盘点回报了。难道一千两一顿饭是白花的吗,难道苦心孤诣的“东山之游”是白给的吗?难道翟管家的两面人情没有价值吗?上一回未解决的所有问题,这一次蔡御史面前,西门庆一次性给打包办理了!
第一个问题是苗青之案。曾孝序的奏本虽然被蔡京按下了,然而苗青还是被曾孝序的手下抓了来,西门庆“急人所难”,临别之际恳求蔡御史“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意思是曾孝序我已经摆平了,苗青你们就帮我放了吧。蔡御史不负所望,对宋巡按说“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于是苗青便放了,安童也不再管了,至于那两个艄公,杀人偿命,“决不待时”。案子至此了结。
第二个问题是盐引之事。盐引要从上一回蔡京的“条陈七件事”说起,简单说就是朝廷缺粮,邀请民间财主们自觉纳粮,然后朝廷加利息派盐引给民间,一定程度上允许民间财主贩卖私盐。农业社会盐商富甲天下,精明的西门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良机,甚至他更加机智:如果能比其他商人早几天得到盐引,那不是有更大的市场和更大的效益吗?
所以“东山之游”的夜里,西门庆就当面向负责巡盐工作的蔡御史提出请求:“淮盐三万引,乞到日早掣”。西门庆的期望值是十天,然则蔡御史新官上任风风火火,大手一挥——“我比别的商人早掣一个月(给你)”!
酒醉之言不敢做准,第二天临行,西门庆仍不忘千叮万咛:“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意思就是蔡御史上任之后,我这里派家丁带着文书前来办事,请千万记得答应的事。蔡御史吃人嘴软,客气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纸到,学生无不奉行。”——别说你的家丁亲自来,就是他们写个字条,我也立刻照办!
你为我为奴为妓,我亦为你鞍前马后,西门庆与蔡御史的友谊是结得铁铁的,在太师一脉的站队也是稳稳的。你为政时我为商,你为官时我相帮,可以说白手起家的西门庆在他力所能及的地方已经几乎无可挑剔了。
四、幸得胡僧药
送走蔡御史,西门庆回到永福寺歇息,见到了一个形貌怪异的胡僧,于是就邀请回家,胡僧送给西门庆一百颗提升性能力的药丸。
其实从《金瓶梅》的大叙事背景来看,这一回的后半段文字显得非常突兀,无论是故事内容还是情节设计都与上下文不合拍,然而,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以小说最基本的特征——寓言来看待这段故事,我们就能读出作者将它安排在四十九回这个全书制高点的良苦用心。
永福寺里的西门庆去“后边更衣”,出来就见到胡僧。胡僧的形象从外观上极似阳具,而他的出生地来自“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比《红楼梦》之“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何如?),实实在在是一个阳具的象征。
西门庆觉得胡僧天生异相,于是邀至家中求取补药。胡僧至西门家后,放眼望去,从门上的珠帘、地上的毛毯,到桌子、椅子、屏风甚至墙上的画轴,全成了阳具的象征,甚至连西门庆邀请他吃的食物,也全部跟情色有关……总之,胡僧的眼里、西门庆家里的一切全是阳具的世界、色的世界。
在西门庆眼里,胡僧是阳具,那么在胡僧眼里,西门庆是什么呢?文本没有说,然则当西门庆死后,我们会读到一篇水秀才所作的祭文,西门庆同样被形容成“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的阳具。换句话说,胡僧表面是阳具,是色,然而本质却是僧,是空,他用佛的心去完成关于色的寓言;西门庆是人,然而他的一切在僧、在神佛看来,都是阳具,都是色。
显然,我们进入了一个高度寓言化的小说空间,就像贾宝玉在秦可卿房间看到的“武则天之宝镜、赵飞燕之舞盘,伤杨太真乳之木瓜”之类的小说空间。正如民间流传的那个关于苏轼和佛印的机锋辩论一样,在这世界里,心中有色,则观万物皆有色,心中有佛,则观万物皆是佛。
进而言之,不仅是这半回书,整部《金瓶梅》都是这样的寓言化空间,一个关于空与色辩证的人生寓言。如此,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一回,看绣像本改写者有别于词话本写定者的良苦用心:从财色二字的看不破到《金刚经》的“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从机关算尽营营役役到“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便是全书的核心内涵,财与色,甚至酒色财气都是无穷无尽的,只有参透,才能领悟生命和欲望的全部意义,领悟色空一体的精神本质。
如此我们严肃地看全书的性,正如结尾处被超度的恶一样,通过胡僧意象的映照,在我佛慈悲与色空一体的超越主题中有了新的意境。虽然《金瓶梅》里的人们都是无法自我救赎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发财致富与贫穷困苦同在,权势通天与丧德败行并存,经济繁荣带来物欲横流,纸醉金迷带来人格迷失,所有的痛苦、死亡、罪孽、报应都无法警醒他们,所有的理想、精神、道德、尊严都无法挽救他们,然而《金瓶梅》仍然努力寻找自己的答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切的存在无论合理不合理,都不必争执也不必挣扎了,所有无休止的欲望和痛苦就在虚无中解脱吧,所以作者在结尾处创造了一个“普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用佛家出世的慈悲之心关注入世的芸芸众生,让一段段不可救药的人生在我佛慈悲中得到不得已的圆满,完成了人生的大智慧。这或许就是绣像本《金瓶梅》意味深长的所在,色空作为无法避免的辩证主题弥漫全书,正如《红楼梦》里的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在这一点上,两部奇书达成了惊人的共识。
回到文本,酒色齐行的胡僧在酒足饭饱之后,赠送给西门庆一百颗药丸。这一百颗神奇春药按照胡僧的介绍和西门庆的亲身实践,显示出极大的性威力,文本也用了一首长诗称赞它的神奇,然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首长诗的最后两句:“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从故事结局看,我们知道西门庆依据“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习惯央求配药的方子纯属徒劳,因为胡僧药尽,西门命陨,于是我们得到的印象便是,胡僧药即西门庆的催命符,西门庆最终因胡僧药而死。如此,此药堪有毒药之嫌,如何能够作为“保身方”呢?
按照古人的性学知识,房中术是可以通过采阴补阳、还精补脑的修炼达到养生目的的。也就是说,胡僧药虽然增强性能力,但同时也赋予了性的自控能力,本质上它的目标不是为了让男性变成具有非凡性能力的超人,而是将其变成收放自如的养生工具。当然,西门庆并没有理会这些,他将胡僧药放在身上,将胡僧的告诫抛诸脑后,毫无顾忌地享受着非凡的性功能带来的变态快感,于是所谓的保身方终于变成了催命符。所以,药本身是无罪的,错的不过是愚蠢的人。
另外,我们还可以对胡僧药做进一步的联想。一百颗胡僧药让西门庆达到了性能力的顶峰,那么是什么让他达到权势的顶峰呢?
我的回答是一百颗西洋大珠。虽然一百颗西洋大珠从来不曾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但它本身却是非凡财富的象征。原来生药铺的掌柜西门庆足迹不过是县衙门前和勾栏巷内,哪怕加上孟玉楼的横财也不足以让他在黑暗的官场体面的生活,要说无限地扩大他的产业家业,一担礼物换来五品官衔,以一清河小商人结交天子门生状元进士,主要还得依靠李瓶儿带来的巨额财富。
然而,一百颗西洋大珠作为这批不可估量的财富的首席代表,在李瓶儿的身边没有让她换来幸福,在吴月娘的身边也没有让她换来平安,它们和西门庆十数万两家财一样,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一百颗胡僧药,明明说是保身方,明明告诫再三不可多用,但却终于使西门庆一命呜呼。从第一回写下来的关于财色的“看不破”在这一回达到了共同的巅峰:胡僧药见证了贪欲人生的成败兴亡,而西洋大珠则见证了花花世界的人世沧桑。百颗胡僧药和百颗西洋大珠分别作为色和财的代表,在全书中起到了很好的穿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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