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目 / 文
( 一 )
所有人都说佟曼语是狐狸精,小小年纪不学好,所有人都说。
佟曼语今年17岁,长发及腰,深褐色的瞳孔镶嵌在圆圆的眼睛里,粉嫩的面庞像刚刚绽开的桃花。尽管她平时喜欢穿一条素色连衣裙,走在校园里还是格外引人注目。
佟曼语从小就没有爸爸,经常听邻居们嘀咕,说母亲是个狐狸精。小时候不懂事,她曾问过那个女人:“狐狸精会吃人吗?”
那个女人满眼愤怒,眼珠像两个燃起的火球,操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就是一顿毒打。
“谁都可以这么说,就是你不行,今天我就打死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
7岁的佟曼语没有哭,她早已习惯了那个女人粗糙的大手,习惯了各种东西打在身上的痛,只是那次是最狠的一次。
伴着下课铃声的响起,老师灰着脸,胳膊夹着书匆匆走出教室。
“曼语,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参加联谊会好不好,我还从没参加过呢。”坐在前面的陆雪珊一脸兴奋。
“雪珊,实在抱歉,我还有事,你再约别人吧。”曼语低声说道。
陆雪珊是佟曼语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你还要去见他?”陆雪珊不解地问。
佟曼语没有说话,低着的头微微点了一下。
“就算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也要去?”陆雪珊追问。
曼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害怕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但她更害怕失去白皓轩,失去唯一能支撑她活下去的经济来源。
( 二 )
白皓轩是白家的长子,白家是这个小县城里只手遮天的大户。
那个深夜,整个世界淹没在滂沱大雨里。
佟曼语躺在床上,望着一直滴水的天花板,“妈,屋顶又漏雨了,你上次说好要修的。”
地板上落下的水珠汇成一个不规则的透明的镜子,慢慢变大,变大。
女人没有说话,她头发蓬乱,眼神无光,穿一身破旧的宽松睡衣,脚上的棉拖鞋走路拖沓。
她找了个脸盆放在漏雨的地方,“啪嗒啪嗒”水滴敲打脸盆的声音。
“妈,老师又催交学费了,我还想读书......”佟曼语声音很小,气息微弱。
“你上次也说好不再读了,我没本事更没钱!”那个女人语气生硬果决。
佟曼语平躺着,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圆睁着眼睛,像死了一般。
忽然,她从床上跳起,穿过漏雨的卧室,穿过漏雨的客厅,夺门而去。
大雨并没有因为有人淋雨而心生怜悯,佟曼语奔跑在没有人的大街上,脚下溅起的水花像雨夜盛开的雏菊。
一阵急刹车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急打方向,还是撞倒了闯过红灯的佟曼语。车里的人惊惧驾车逃离,雨水模糊了车牌号。
趴在泥水里的佟曼语,仅存的意识告诉自己:“这下终于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经过的车辆都小心绕过佟曼语小小的身体,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大雨下得更加疯狂。
一辆白色轿车停在离她不远处,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像一朵白色的莲花。
车里走下一个撑伞的中年男人,他走近佟曼语,只见她半张脸浸泡在水里,额头有伤。
那个人又折回白色轿车,对坐在后座的人毕恭毕敬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收起雨伞,把佟曼语从泥水里抱起,小心翼翼地塞进车里。
( 三 )
佟曼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细细的眼缝里隐约映现出一个男人的侧脸。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佟曼语躺在偌大的床上,额头缠着纱布。洁白的床单,装修奢华的大房子,头顶的水晶吊灯让她晕眩。睡梦中,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今天我就打死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丫头......”
她想起身却没有力气,脑袋像被炸裂一样疼。
这时一个婆婆端着汤碗走了进来,:“你醒了,别动,快躺好!”
“这里是哪?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一连串的问号。
婆婆笑着说:“丫头,看来你的脑袋没事儿,来,快喝了这碗汤。”
佟曼语被她扶起,艰难地喝了几口。婆婆嘱咐她再睡一会儿,帮着掖了一下被角,就端着汤碗出去了。
过了很久,当佟曼语再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她看见填满阳光的窗子旁,赫然立着一个男人的背影。
“你是谁?”佟曼语大惊,从小到大,她没跟任何男人打过交道。
“你别怕,我是救你的人,你也是我唯一救过的人。”男人的声音温柔,背对着佟曼语。
“你撞到了头,还好只是擦破了点儿皮,没有大碍。”男人说,“撞你的人不是我,可是我愿意出医药费。”
“我不会讹诈你,更不会要你的钱,只求你能把我送回家。”佟曼语说。
头上的伤口连说句话都痛,现在一夜未归,估计会被那个女人打得更痛。
男人没再说话,转身走出房间,佟曼语看着他的侧脸,就像昏迷前看到的一样。
( 四 )
没过多久,佟曼语被一辆白色轿车送到家门口,帮自己开车门的是那个中年男人,搀扶着自己下车的是端汤的婆婆。
大雨过后的巷子干净了很多,邻居家门口摆放的鸡笼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就是这里了,我到家了,你们回去吧。”佟曼语婉拒了他们送进家门的好意,那辆白色轿车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推开门,屋子里一股潮湿的味道,那个女人和几个牌友正玩得起劲,她连看都没看佟曼语一眼。佟曼语拖着虚弱的身体,走进自己的卧室。
脸盆还在,里面的水干净透明。
佟曼语躺到床上,开始恨起这个赐给她无数伤疤的女人,她甚至恨她给了自己生命。
那个女人一直玩到太阳下山,她没有进来质问佟曼语,这反而让佟曼语很不习惯。
佟曼语裹在潮乎乎的棉被里很快睡去,夜里饿醒了,发现旁边桌子上有一碗白饭,上面盖着一块酱豆腐。
她起身猛扒几口,眼泪噗噗地掉进碗里。
佟曼语感觉到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鼓鼓的,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叠钞票。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钞票,就像她从没和男人打过交道一样。
佟曼语忽然想起那张侧脸,“撞你的人不是我,可是我愿意出医药费。”那个男人给了一大笔并不该由他负责的医药费,这让佟曼语心生不安的同时,也想起交学费的事来。
“书我是要读的,钱先借用,以后一定还他。”佟曼语自己拿了主意。
第二天早上,睡梦中的佟曼语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掀开被子,从床上拽了下来。
“说!昨晚你干什么去了,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快说!”那个女人又开始张牙舞爪,毫不顾忌佟曼语额头上的伤。
“妈,你轻点儿,疼。”佟曼语求饶。
“人人都骂我是狐狸精,现在你也成小狐狸精了!”那个女人抓过桌上盛饭的碗猛摔到地上。
“妈,那些人的话比我的命还重要吗?”佟曼语捂着额头,伤口渗出了一丝血迹。
“我们这种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说完那个女人摔门而去。
( 五 )
在家将养了几天,佟曼语仍有些虚弱,可是学费一天没交上,她就一天都不能安心。
“曼语,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学校?”陆雪珊有些奇怪,“你的头又是怎么搞的?”
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除了陆雪珊。
“我还好,就是不小心磕了一下。”曼语微笑着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陆雪珊无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的人。
佟曼语猛地想起,好像那个侧着脸的男人也不是坏人,他的那笔钱让自己交上了学费,那笔钱和那张侧脸也是温暖的。
流言蜚语传得越来越凶,那个女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挨打对佟曼语来说就像每日三餐一样普通,她怕疼,可是她更怕失去希望。
也许是报应吧,曼语这样想,那个女人被关进了派出所。民警说是聚众卖淫,她听见一个民警悄悄地对旁边的男人说赶紧筹钱。
佟曼语疯了一样地跑回家,就像那个雨夜疯了似的跑进大雨里一样。她翻箱倒柜,把那个女人藏钱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钱。
上次那个男人给的钱,除了交学费还剩下一部分被曼语藏在床底的鞋子里,可是数目远远不够。
她又想起了那张侧脸,犹豫着拨通了那串号码。
“喂,你好,我是上次被您的车子撞伤的那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佟曼语觉得自己真恶心。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那个声音没有争辩,依然温暖。
“我需要钱,我的头每天都会痛,我需要钱去做检查,我需要一笔钱。”佟曼语自知已无药可救。
男人沉默,佟曼语见他半天没有说话有点沉不住气,“我以后有钱了会还给您的。”声音如同蚂蚁的叫声。
“下午3点,你来我这取。”这句话像冬日里的暖阳,让几近垮掉的佟曼语又重新看到了生的希望。
那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建筑像宫殿一般矗立在那儿,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从来不缺钱。
等在大门外的中年男人,像城堡前守卫的士兵一样站在那儿。佟曼语从他手中接过一个牛皮信封,她轻声说谢谢,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知道,她从小就知道,没有人看得起她,她没有爸爸,还有一个聚众卖淫的妈妈。
当然她也清楚,男人的钱她不能白拿,她愿意把所有能用来偿还的东西双手献于他,包括她自己。
有人收了钱,那个女人被放了出来。她站在佟曼语面前目光呆滞,头发蓬乱,一路上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佟曼语默默地跟在后面。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身对着佟曼语大叫起来,“你怎么不让我去死,贱货,我该去死的呀......”
是啊,佟曼语苦笑着,她终于真正地低贱起来,低贱到去讹诈别人,伸手去问一个陌生男人要钱。
她任那个女人在自己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她又何尝不想去死呢?
( 六 )
佟曼语很快就和那个侧着脸的男人见面了,她做好了失去一切的准备。
依旧是那辆白色汽车,停在她家巷口的拐角处,停在她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
男人摇下窗子,露出熟悉的侧脸,皮肤白嫩,头发微遮住眼睛。
“上车。”他说。
佟曼语从他打开的车门钻进去,男人给她腾了地方,自己坐到另一边。
“事情都办完了?”他问。
“嗯。”佟曼语有些拘谨,他似乎洞察一切。
“我,白皓轩,今年27,没有结婚,有两个女人。”他接着说。
佟曼语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些,怯怯地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脚尖,像偷了东西被当场捉住一般。
“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的第三个女人。”
白皓轩的直接让佟曼语怔在那里,她知道她是要还给白皓轩什么的,这个整整大她十岁的男人救过自己,也救过那个女人。
“我愿意,只要你肯给我钱,很多很多的钱。”佟曼语知道,还有个老女人要靠自己照顾。
“可以。”白皓轩斩钉截铁地说。
这种交易,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识过了。
那一年她9岁,一个老男人揽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走进自己家的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
男人慢慢正过脸,“如果这样你也能接受的话。”
“啊!”佟曼语大惊。
白皓轩的右脸像被野兽糟蹋过的庄稼,像横尸街头的烂肉。他的右眼上下眼皮黏连在一起,只能露出一点点眼球。
大惊过后,佟曼语捂着眼睛的手慢慢拿开,一点一点正过身体。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救命恩人,这个有些残缺的男人。
“连你的右脸都比我高贵,比我干净千倍!”说完,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模糊了眼前这个男人。
( 七 )
自此以后,佟曼语每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白皓轩的汽车,轻轻关上车门。
她谁也不恨,命运是魔鬼,曾经把她撕得粉碎。
当然,她也不会感激谁,这是她自己争取到的一条看似最好走的路。
白皓轩把她接到城堡一样的家里,在烛光中吃牛排,给她穿公主一样的纱裙,给她大把大把的钱。
回家之前佟曼语再把原来的衣服换上,变回那个贫穷的姑娘。
久而久之,很多人都见过了那辆汽车,所有人都在传佟曼语是狐狸精,是贱人,小小年纪不学好,就连陆雪珊也与她慢慢疏远了,“佟曼语,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还是我的朋友吗,你真让我恶心!”
是啊,佟曼语连自己都恶心得要死,可是,白皓轩对她好,他没有提过任何过分的要求。
她只是陪着他一天一天过去,一天一天老去。
入夜,房间里的灯只打开了角落的一盏,窗外的风把窗帘吹得摇曳起来。
佟曼语坐在窗下的地毯上,抚摸着身旁白皓轩的左脸,白皙嫩滑,“皓轩,你的左脸像你的名字一样洁白。”
佟曼语又抚摸起他的右脸,“可是你的右脸像我一样丑陋。”
白皓轩把佟曼语紧紧拥入怀中,“我有多爱你,你就有多厌弃我。”
佟曼语哭花了妆容,黑色的眼线混着泪水顺着红润的脸庞流了下来,像两条细长丑陋的虫。
“皓轩,你的那两个女人有我美吗?”佟曼语试探着问。
“你们不一样,你开在春天,她们开在夏天和秋天,我待在冬天。”白皓轩说。
“她们生活在和我们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我爱的妈妈,一个是我爱的姐姐,他们死于一场车祸,我的脸也和她们一起死了。”白皓轩接着说。
“那也是个雨夜,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帮我们,妈妈抱着我死去,姐姐身上的血染红了她的白色连衣裙......”
佟曼语抱住他,就像抱住另一个自己。
“皓轩,我曾经把你想得和我一样丑陋,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的丑无人可及。我不爱你,我只爱你的钱,爱你的身份,你的白色轿车甚至你的左脸。”
“这已经是我的全部。”白皓轩喃喃地说。
“可是皓轩,像我这么肮脏丑陋的人怎么配得到你的爱呢?”
“因为只有你爱我的全部。”
他们依偎在皎洁的月光里,像一幅从此静止的画。
作者水目,自由自在、随遇而安的80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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