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四点多钟,天还未亮,黄志强就醒了,打开窗子,一阵带着清香的凉风吹了进来,月光清澈明亮,楼下父母房里的灯光,照到天井里,看到荷花缸里的睡莲开出了两朵粉红色的花朵,缸旁边的花架上几盆菊花含苞待放,墙角紫薇的每根枝条上密密地挤满了紫红色的花球。他关上窗户,顺手把桌子上的双喜剪纸贴在窗玻璃上,
今天黄志强当新郎,想着美丽的荷花姑娘将成为他的新娘,怎么也睡不着,起床刮胡子,洗头,吹风,头发上涂上发蜡,油光锃亮,穿上白色的衬衫,戴上白色的领结,黑色的西裤,黑色的皮鞋,一气呵成。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镜子里的小伙子两道浓眉,一双凹陷的双眼透着能干,瘦削的脸上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削尖的下巴显得刚毅。他满意地微微一笑,打了一个响指,哼着小曲从楼上走下来。
楼下前后隔了两间房,前房是父母的房间,后房住着奶奶,他们都已起床,他匆匆地穿过天井,走向堂屋。堂室里灯火辉煌,两位厨子在忙着切牛肉,斩鸡块,煮鱼丸,肉丸,厨房间大姑坐在灶间烧火,小姨在洗碟子、盘子、碗。父亲穿着新衣服和两位媒人在商量着迎亲的事,母亲还穿着旧衣在准备着迎亲用的方盘,一只方盘里放喜糖和一挂响鞭,一只方盘里放喜蛋和十六个炮仗,用蓝布包扎起来。
母亲见他进来,吩咐他,搬几张长凳到迎亲船上去,嫁妆搬到船上去有规矩,被子枕头最漂亮放在船头,中舱坐送亲的人,前后船舱放置梳妆台,摇桶、米桶、马桶等其他物品,特别告诉他摇桶是给未来的宝宝睡觉用的,不能抬,选择力气大的小伙伴独自端上船。他笑着说:“妈,你已经说过多遍了,放心吧,迎亲的小伙伴个个力气好,多重的嫁妆也没问题。”
爸爸拿着一个红包给媒人王来发,说:“小舅子,今天迎亲你唱主角,这是抱舅钱1500元,按照风俗习惯,女方会装怪嫌少,你一次加一百,加三次就是1800元,添发添发,添三次就成了。另外再给你一千元,你见机行事,如果女方真的嫌少,你看着添吧。”又对着另一位媒人金善法说:“金厂长,这个数目是按女方的要求准备的,到时还请你在现场多敲边鼓,顺顺利利接回新娘。”
金善法说:“志强爸,你就在家等着做公公吧,荷花在我厂里工作,谅她不敢不给我面子。”
刘荷花家大门敞开,堂屋里摆满了嫁妆,四张靠背椅两两相对,上面叠着八条被子,两条羊毛毯,两对枕头。被面有贡呢的,花布的,更多的是绸缎的,用红带子扎实在椅子上。有一桶米,一桶麦子,有三五牌闹钟,蝴蝶牌缝纫机,还有樟木箱,五斗橱,梳妆台,还有锅碗瓢盆一大堆,所有的物品上都放上大红的双喜剪纸和祈愿百年好合的松拍枝。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好奇地来看嫁妆,有的说这被面真好看,有的说这缝纫机真漂亮,有的说收录机稀奇……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不时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
有了解内情的姑娘介绍说,荷花爸爸托了很多人,好不容易弄到票,不仅买了缝纫机,还买了红灯牌收音机,宝石花手表,都是从上海买的,听说新娘新郎还去上海拍了婚纱照,像电影明星那种,可漂亮了,不像镇上面的照相馆在照片上着色的那种。
“她爸妈那么偏爱荷花,两个出嫁了的姐姐没意见?”
“荷花在五姐妹中长得最好看,嘴甜手勤快,在厂里上班跑供销,赚钱多,平时出差回来总有小礼物带给姐妹们,她们姐妹感情好着呢,不会有意见。听说男方家境不错,拿来的财礼多,当然得多些嫁妆。”
桂花自行车停在门口,急冲冲进屋,穿过堂屋,厨房,跑到楼上,对着正在忙碌的父母说:“妈,三姐不见了。”
“别瞎说,一大早她和我说去街上做头发,化新娘妆,不会到哪儿去,你再去找找。”
“妈,你让我去街上看看,催她回家,我到街上一家家理发店,美发院都找过了,连开在小巷弄里的小店都找了,都没有,我不是瞎说,真的不见了。”
“去叫上你大姐二姐,你们姐妹三人分头出去找找。”
“等等”刘志新说:“不要大惊小怪闹笑话,话要说得婉转些,到她比较要好的朋友那里问问,再到街上百货商店找找,找不到也早点回来报信,去吧!”
金招娣看着桂花出了房门,转头对着刘志新说:“她爸,荷花会到哪儿去呢?”
刘志新:“婚期是她定的,会到哪儿去?你放心,快去把压箱钱准备好,我出去看看。”
刘志新走到楼下女儿的房间,房里三张单人床组成半框型,床上铺着草席,放着毛巾被和枕头。他把荷花毛巾被抖开,忽然一张折叠成便条的纸条掉了出来,捡起来拆开,只见上面写着:“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我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不能嫁给黄志强。”
刘志新把纸条使劲揉成一团往地上砸,用拳头使劲捶得房门砰砰直响,嘴里大喊“畜生!畜生!畜生!!”
招娣听到声音匆匆走下楼梯,“他爸,怎么啦?”
他用手指着招娣吼:“你看看你女儿做的好事,你是怎么当妈的?”又指着地上的纸团说:“她是要逼死我啊,让我这老脸往哪搁。他是谁?在哪里?”
招娣展开纸条,吃惊地跌坐在地上,喃喃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说着就哭了起来“我前世作的什么孽呀,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哭,哭,哭有什么用,得去把她找回来。”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告诉我,他是谁,住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坐在荷花的床上抹着眼泪抽泣着。
他在房间里焦急地搓着手:“怎么办?迎亲的船马上要到了,让我怎么向女婿交待,向媒人交待,向亲家交待。”
金招娣一个劲地哭,手足无措地望着刘志新,刘志新搓着双手,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走着,“怎么办,怎么办?”走了十几分钟,停了下来,对着招娣说:“今天要找到荷花是不可能了,婚礼改期也不可能,只能打碎牙齿和泪咽,让桂花代替荷花出嫁。”
“怎么可以,桂花已经订婚了,明年也要结婚,这样做,桂花不会同意。”
“你说怎么办?你想出个办法来,我也不想这样做,有什么好办法吗?总不能让十里八乡的人看我们的笑话。”
“可不可以取消婚礼?”
“取消,怎么取消,亲戚朋友都通知了,婚宴准备好了,迎亲船出发了,取消得了吗?别废话,你现在骑自行车赶到亲家去请求他们原谅,你诚恳些,他们发火漫骂也得受着,我估计他们会同意。我在家做桂花和志强的工作,桂花性格软弱,不同意也得同意,就是捆着绑着也得出嫁。志强不同意,也只能逼一逼。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家里乱成一锅粥时,刘荷花已经乘了汽车去县城的路上。今天早上她起床后叠好毛巾被,把早就准备的纸条塞在里面,按照风俗吃了母亲做的甜汤园,然后对着母亲说去街上化妆,母亲笑嘻嘻地说:“快去快回,不要让迎亲的人久等。”她答应了一声说:“妈,我走了,以后你和爸爸要多保重。”
汽车六点半发车,她赶到候车室时,人们已经在上车,赵东海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急死了,一直担心你来不了,快上车”她磨磨蹭蹭地往汽车上走去,不断地回头看,忽然挣脱赵东海的手,跑到一个清洁工的身边说:“阿姨,给你十元钱,你帮我打个电话,告诉桂花,我出差了,电话号码写在钞票上,拜托拜托!”阿姨说放心吧,我帮你打。她这才放心地跑向汽车。
赵东海是三桥针织厂的供销科长,一米六七的个子,和荷花站在一起显得矮小,但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用家乡的土特产敲开上海针织厂的大门,得到贴牌的合同,成为上海的联营厂,牵线搭桥聘请星期天工程师来厂里指导,使得乡办厂的管理和产品质量迅速提高。
车上人不多,他俩选了最后面的位置,说着悄悄话。
“今天我出逃,家里不知道要乱成怎么样了,我是没脸再见爹娘了。”说着眼眶红了起来。
“你放心,我会待你好的,等你生下儿子,我就回家离婚。”
“离婚,你答应多少次了,为什么一直不离?”
“要不是你和黄志强谈恋爱,我早就离了。”
“还不是看你离不了婚,我才答应他求婚,你要是早离了,哪有我今天的逃婚?”
“我一提离婚,老婆就要死要活,现在不同了,你怀孕了,儿子生下来,她就没话说了,谁让她只生了女儿呢。”
“如果我生的也是女儿呢?”
“不可能,肯定是儿子,我找人算过了,我命里有儿子。”
“如果是女儿,你离不离?”
“离,肯定离,你为我牺牲那么多,不能让你受委屈,我心里只有你。你知道吗?自从和你好了以后,我就和她没有过夫妻生活,我只把你当成老婆。听到你要结婚,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真的,我不能没有你,宝贝。”
二
黄志强和五个堂、表兄弟,两个媒人,八点零八分从家里出发,挂浆船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刘家庄,船泊好,在河埠上架起跳板,上岸前放了六个大炮仗。炮仗响,河浜两岸的村民纷纷走出家门,出来看嫁妆,看新娘子。
刘志新热情地迎了出来,把一行八人迎进家门,接过媒人手中的方盘,把他们安排在堂屋的八仙桌四周坐下,大女儿和二女儿给每人端上一碗盛上八粒红枣和三个水铺鸡蛋的糖水,吃完后把两位媒人和新郎请到楼上,安排五位自家人和五位迎亲人一起搬嫁妆上船。
桂花躲在房里哭泣,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代姐出嫁她不愿意,学着荷花逃出去又狠不下心。眼前浮现着父亲愁苦的脸庞,父亲说:“桂花,你爸我是个要面子的人,抗美援朝负了伤回家,享受伤残军人待遇,在村里当大队长,是个走在人前的人。今天荷花跑了,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实在塌不下这个面子啊!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亲朋好友都知道我嫁女儿,不能因为荷花跑了让大家看我笑话,爸求你了,今天你得救爸一命,代替荷花出嫁。”
她不能嫁,心里爱的是小马哥,俩个人早就商量好了明年五一节结婚。她不能不嫁,父亲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塌了,她就是罪人。她恨三姐无情,爸爸把唯一进工厂的名额给她,把几年的积蓄用来给她买嫁妆,可她却一走了之。她也恨自己无能,想不出办法来化解困境。她只会哭,哭命运不公,哭自己命苦,哭父母的偏心……
她听着父亲他们上楼的脚步声,心里默默地祈祷黄志强不同意,不答应。她知道黄志强迷恋三姐,追了两年才等到三姐的同意,他能轻易放弃吗?
黄志强第一次看到杜鹃照相馆橱窗里的荷花的照片就惊呆了,一双大眼睛似乎一直看着他笑,他去照相馆打听,去针织厂等候,去职工宿舍送花。荷花一次次拒绝,他一次次坚持,感动的荷花周围姐妹们都帮他,她才勉强答应。最近半年俩人在一起看电影、逛街、购物、吃饭,还一起去上海拍婚纱照。桂花怎么也想不通,三姐答应了和他结婚,怎么还能和别人上床,既然不肯结婚,怎么还能定下婚礼日期?
黄志强:“不,不可能,我是娶荷花,不是桂花。”
刘志新:“荷花跑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找不到她。如果能找到,我绑也会把她绑过来结婚,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
“不行,你们去找,我在这里等,等多久也等,你们不能把我当猴耍。”
男方媒人王来发说:“刘志新,你们不能欺人太甚。不想结婚可以早说,哪有迎亲船来了,才告知新娘跑了。事情不能这样做,你们以为是上菜市场买菜,这棵没了,换一棵,这是结婚,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当儿戏。”
刘志新:“是我没教育好女儿,不错万错是我的错。现在这种局面,我和你们商量,是取消婚礼,还是桂花代嫁?”
女方媒人金善法说:“王经理别发火,我看今天在这里等荷花回来结婚肯定不行,她有心跑就没人能找到。现在楼下的嫁妆在往船上搬,前后三村的村民在河两岸看热闹,黄家的亲戚朋友都在等着喝喜酒,取消婚礼的话,丑就出大了,两家人丢脸,我们做媒人的脸面也无光。刚才志新提出的桂花代姐出嫁的主意,我认为不错,不失为一种办法,先把今天的场面圆过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黄志强:“不行,结婚不是演戏,娶不到荷花,我宁愿不娶。”
王来发:“这算是什么事?多派人出去找找,不能说跑了就跑了,事情不能这样做,我们在这里等。”
刘志新给王来发他们点上烟,泡上茶,对着黄志强说:“志强,平时你来家里,桂花总是帮你泡茶倒水,下厨做饭烧菜,虽然她没有荷花漂亮,可是她温柔贤惠,性格和善,扎鞋底,织衣服,一手针线活,没人比得过她。我记得她帮你织的那件棒针衫,还有围巾你就很喜欢。今天荷花逃走,说明她不愿和你结婚,强娶回家也不会幸福,你娶了桂花,我保证她会做一个好老婆,会全心全意操持你们家。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黄志强:“……”
刘志新给王来发茶杯中添加了热水说:“志强舅舅,我们做长辈的都希望孩子们能百年好合,白头到老。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俩还能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吗?”
王来发:“……”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声响起,刘志新拿起话筒,“喂,……找桂花,什么事?我是桂花的爸……哦……乘了去县城的车……知道了,谢谢你”
刘志新方放下电话说:“汽车站的人打来的电话,说早上荷花乘六点半的汽车上县城了,现在十点半,应该早就转车走了。”
“嘣叭……嘣叭……嘣叭……”门口迎亲的小伙伴们放起了炮仗,催促新娘子上船,两岸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件件嫁妆,河岸上的白鹅扑着翅膀在追逐奔跑,鸭子们也凑热闹似的嘎嘎嘎地欢叫。天空很蓝,艳阳高照,有几朵白云被风推着飘来荡去。
一个小男孩从刘家大门里跑了出来,大叫着,“新娘子跑啦,新娘子不见啦。”他妈妈听见了,追过去一把抓过来,打了他一屁股说:“小孩子不能乱说话”。旁边的婆婆问:“你怎么知道的?”小男孩看着他妈妈,见妈妈没反对,立马神气地说:“刚刚我跑到他们家里,听到桂花姐姐在哭,大姐姐说:‘荷花跑了,你不嫁,让爸爸妈妈怎么做人呢?’”
“不会吧?”
“姐妹易嫁?”
这消息像一粒石子丢进河里,激起层层涟漪,传遍了小河两岸,又扩散到村子里,平时不出来看热闹的大小爷们也好奇地来到河边。有些人端了饭碗出来看热闹。不一会儿看到金招娣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从村口踏着自行车回来,更多的议论在人群中响起:“漂亮的女人是祸水,平时看荷花化着妆烫着发,妖里妖气,不像个本份女人。”
“平时她看到我老远就叫婶婶,很有礼貌的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上次我让她买套削价的内衣,她都没肯收我钱,不会是鬼迷心窃了。”
“不会是和人私奔了吧!”
“漂亮姑娘跑供销能有什么好事吗?是她爸害了她,好好的挡车工不做,偏偏去跑供销。”
“肯定是被人勾掉了魂,荷花姑娘算是毁了,以后怎么做人呢?”
“不知道内情不要瞎猜,我看荷花不是这样的人。”
……
十一点十八分,门口的热蓬终于点燃了,小鞭大炮噼里叭啦响了起来,看到门里走出来的新娘子果然是桂花,人群中爆出了一片惊叹声“啊!真的是姐妹易嫁!”
“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稀奇稀奇真稀奇,姨妹妹变成堂屋妻”
只见桂花眼睛肿得像葡萄,头发扎成马尾,戴朵红花,身穿大红的裙子,脚下是红色的皮鞋,二姐帮她撑着红纸伞,大姐拿着手饰箱,小妹和表姐妹一共八个人送亲,慢慢地走上船。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大喊起来:“桂花,桂花,你不是订了马家的亲,怎么又做黄家妇啦!”桂花低着头掉眼泪。
船走了,人们还不肯散去,相互间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件事,几个好奇的大嫂走到刘家门口去,隐隐约约听到金招娣在哭泣,刘志新在叹息。
三
喜宴过后,亲友们散了,送亲的姐妹也回去了,留下桂花坐在新房里暗然神伤。
新房坐北向南,南墙上是一排八扇花格木窗,漆成酒红色,窗玻璃中贴着大红的双喜字,窗下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放着两只大红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塑料花,旁边是六个果盘,分别是苹果,桔子,糖果,花生,瓜子,喜蛋。靠西墙是陪嫁的梳妆台,靠北墙是新床,老式的雕花床,张着麻纱纹帐,正上方挂着一幅喜鹊闹春的帐帘,两边是双喜的金色帐勾,斜勾着帐门,八条新被子折成狭长型一层层叠放在里床,一对鸳鸯枕头放在西头,粉红色的国民床单上是洒满了富贵的牡丹。新房的门在东北角,上面挂着红色珠帘。
村里的婆婆、婶婶、姐姐、妹妹在黄家妈妈的陪同下,三三两两,一批又一批来看新娘子。桂花坐在床沿上像个木偶,随着婆婆的介绍,机械地叫着婶婶嫂嫂,婆婆热情地拿着喜糖分发,抓着瓜子让人家吃,然后请她们下楼喝茶。
晚饭是请白天帮忙的自家人吃饭,没有人来叫桂花下楼吃饭,大家似乎把她给忘了。她中午就没吃东西,晚上也没胃口,现在没有人来打扰,她觉得挺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傍晚的天空阴沉沉地刮起了风,灰尘、落叶在前屋的瓦椤间飞舞,轰隆隆,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响起,闪电在天空中乱窜,窗玻璃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像黑白无常降临。桂花有些害怕,双手搂着肩,缩着头,躲在蚊帐背后。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一个落地雷把门口的老杨树一劈两半,声音响得似乎就在头顶炸开,吓得她躲在门后浑身发抖,大声哭泣,大家都笑她胆小,只有荷花上前搂着她说不怕,不怕,所以她一直和荷花最亲。
她比荷花小两岁,俩人长得有点像,荷花的皮肤白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顾盼有神,仿佛随时都含着笑意。而她长得瘦弱,而且左眼角有块黑记,经常顺着眼,看起来有点忧郁。小时候村上的女孩子追着大公鸡拔尾巴毛做键子,她看见大公鸡就远远地躲开,害怕公鸡啄她。晚上她怕黑,不敢一个人到后屋上厕所,每次都要荷花陪同一起去。后来家里得到一个进工厂的名额,父亲念她瘦弱干不了农活,有意给她,她主动放弃,让给了荷花。
晚上黄志强喝得醉醺醺地上楼,见室内黑黑的,用手在门边摸到开关,开了灯,看到桂花缩在蚊帐背后,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着桂花吼:“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啊!敬酒笑脸都没一个,啊!你算什么东西!你躲在后面干什么?”他用力把桂花从床沿上拉了下来,“我让你躲,你敢躲我!”一脚踢在她膝盖弯,“跪下,你给我跪下!”桂花用力想站起来,黄志强啪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道歉,代你三姐向我道歉。”
桂花跪在地上哭着说:“三姐错,不是我错,你可以不娶我,凭什么打我?”
“不娶你?你们不要脸,我要脸,我们黄家要脸!打你,打你算轻的,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杀,你杀了我吧,我也不要活了。”
“想让我做杀人犯,你安的什么的心?”一把抓过她的头发,“看看,也不撒泡尿照照,丑八怪一个也来嫁给我?滚你妈的蛋,别以为我黄志强好欺负,我和你们刘家没完。你们刘家没一个好东西。你妈妈跪在我父母面前求我娶你,你爸爸腆着脸在我面前求我娶你,贱货!杀了你还怕脏了我的手。”
黃家父母听到楼上的吵闹哭喊声,走了上来,看到儿子抓着桂花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床沿上撞,黄妈妈说:“放手,还嫌闹得不够,明天新娘子脸上出现於青,村上人看到了更要笑话你。”
黄志强松开抓头发的手说:“一整天哭丧着脸,给谁看!”抬起桂花的下巴说:“看看,红肿着双眼,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你搞清楚,受委屈的是我,是我!”
桂花跪着行到黄妈妈面前说:“妈妈,求求你们,婚礼过了,面子有了,让我回家吧!”
“桂花,进了黄家的门,就是黄家的人!回家?回哪个家,这里就是你的家,除非我儿子把你赶出去。”
桂花又跪行到黄志强面前说:“志强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打我,我不计较,权当我替三姐受了。你根本不喜欢我,还是赶我走吧!”
“没门!你三姐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你不好过。”
黄爸爸说:“志强,别闹了,早点睡吧!”拉起黄妈妈的手走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关上。
“脱衣服,躺到床上去”
桂花直往窗边躲,黄志强抓住她的两条胳膊使劲往床边拖,桂花双手抓住办公桌不放,黄志强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右手抓往连衣裙的领口用力往下拉,撕啦一声,从领口一直撕到下面,裙子从双肩往下滑。桂花松开桌子,用双手捂住前胸,黄志强趁机拦腰一抱,往床上一摔,接着和身扑了上去,死死地把她压在身下。她拚命挣扎,哭泣,求他,他使劲打她,咬她。外面雷雨交加,室内打斗激烈,直到桂花精疲力竭,终于行了夫妻之实。
黄志强倒头就睡,桂花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披头散发,红肿的双眼,右额头上一片青紫,两边的脸上有红肿的手指印,嘴唇被咬破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裙子,内裤,内胸全被撕碎了,乳头也被咬出血来,下身火辣辣地疼。眼泪哭干了,她听着外面的雨声沙沙地响,檐头水哗哗地落,仿佛老天也在为她的遭遇而哭。
她欲哭无泪,感觉已经被全世界抛弃。父母的家回不了,自己已经是被父母泼出去的水。大姐二姐家也是去不得,还记得她们临走时劝慰的话:“黄志强聪明能干,人也长得帅,家境也不错,你也算是错中有福,嫁谁不是嫁呀?好好过日子,孝敬公婆,善待老公,先结婚后恋爱,我们的父母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也生活得很幸福,别哭了,想开点。”她们明明知道这里是赎罪地,是受难所,是火坑,怎么可能有她的幸福。
她看着浓墨似的夜空,听着流不断的雨声,只觉天地之大,没有自己的容声之处。她站起来,从陪嫁的箱子里拿出一条纯白色的裙子穿上,打开窗户,搬过凳子,想跳下去。一个响雷滚过,闪电照亮了天井中的盛开的睡莲、菊花和紫薇花,让她看清了楼层并不高,跳下去未必能死,也让她想起雷劈老杨树的场景。于是打开房门,走下楼梯,走到了天井里,站在暴风雨之中,倾盆大雨当头浇下,她倔强地昂起头,向着天空祈祷:电公雷母,来吧!我不怕,求你们快把我劈了吧!
后房的奶奶睡觉浅,听到下楼声以为是新娘子饿了,下来找吃食,怕她找不到,摸索着走出来打开过道的灯,猛然看到天井中站着一身白裙的姑娘,吓了一跳,走近一看恰是今天娶回家的孙媳妇,浑身上下巳经湿透了,连忙说:“花儿,快进来,这样淋雨会生病的。”只见她像雕塑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奶奶急了,撑着伞去拉她:“宝贝,进来吧,可不能作贱自己的身体。”
奶奶用伞给她遮着雨,使劲地拉她:“宝贝,我知道你是好孩子,知道你受委屈了,不怕啊!奶奶帮你。”
只见她脚一软瘫倒在地上。奶奶大声喊:“志强娘,快出来,花儿晕倒啦……”
四
桂花醒过来已是结婚第三天中午,奶奶看到她醒了,双手合十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昏迷了一天两夜,吓死奶奶了。”
桂花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在哪儿?”
奶奶用手摸着她额头说:“退烧了,好了,两天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奶奶熬了粥,给你盛一碗来。”
桂花撑起身子想坐起来,感觉浑身酸痛,转头看到里床叠得整整齐齐的八条新被子,立即想起了自己代替三姐结婚的事,还有那晚的打斗和淋雨,心头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奶奶着急地说:“别动,没力气就躺着,等会儿我端上来喂你吃。”
她转过身子,朝里躺着不吱声,听着奶奶开门,下楼。
奶奶端着碗走到床边:“花儿,饿了吧,你自己坐起来吃,还是奶奶喂?”
她不想为难奶奶,自己坐了起来,接过碗,“谢谢奶奶。”
“一家人说什么谢。花儿,你不要恨志强,那天他高高兴兴去迎亲,却碰到新娘子逃了,能不火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只能喝闷酒,喝醉酒就发在你身上。花儿,你是个好孩子,志强也是个好孩子,打过你过后他很后悔,看到你昏迷,急坏了,连夜去找医生来打盐水,晚上又在这里看护你。花儿,相信奶奶,他平时不是这样,那天是气糊涂了,奶奶替他向你道歉。今天你家办回门宴,他到你家去了,回家后我再让他亲自向你道歉。”
“奶奶,别说了。”
“好,不说了。好吃吗?我在粥里放了白糖,多吃点才会有力气。”
黄志强回家后果然向桂花道歉,桂花却忘不了身心的伤痛,坚决不肯睡在新房里,拿床被子和奶奶睡在了一起。
黄家父子平时做腈纶丝生意,购买工厂废次的腈纶丝,稍作整理和分类再卖出去赚取差价。桂花发现买家用腈纶丝加工成针织裤卖给中间商,中间商把这种半成品的裤子拿去染色整型,制成弾力裤放到市场上出售,零售价九元一条的裤子,成本只要四到五元。她想自食其力,肯请奶奶给间空屋,用自己的压箱钱买了一台针织横机,学着进行编织缝纫,自己送到染色厂加工,自己跑到市场上去出售,居然卖光了。赚钱虽然不多,但给了她信心,她心想,等赚到足够的钱,就搬出去住,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婆婆在饭桌上多次暗示桂花搬回新房去,说:“哪有新婚夫妻分居的道理,结婚了就得像结婚的样子,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舌头牙齿还打架呢?”桂花只当听不懂,既不反驳,也不同意。婆婆又请她的父母来劝,她对着父亲说:“你的面子比我的命重要,不用来劝我,就当我死了。”父亲气得想打她,她冷冷地说:“打啊!新婚夜志强哥差点把我打死,现在你来打啊!”
奶奶劝过几次,她说:“奶奶,我不恨志强哥,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会忍受结婚当天新娘跑了的耻辱,他把怒火发泄到我身上,不怪他。但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俩结婚完全是因为双方父母的面子。我俩没领结婚证,等过了一年半载,我就走,志强哥条件那么好,一定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对象。”
黄志强觉得桂花平白无故受他一顿打,还违背意愿强要了她,差点害死她很是愧疚,所以吃饭时总是把好菜往她碗里搛,睡觉前到奶奶房里看看她,也曾劝过她回新房睡,他愿意打地铺,见她不愿意也不强求。听到她想买横机,积极主动联系,把后房整理出来,安装日光灯,带她熟悉一道道工序,介绍认识相关的负责人。他只要有时间就帮她去印染厂加工半成品,在旁人看来他就是一位好丈夫。
天气转凉了,那天起床后,桂花在天井里刷牙,忽然觉得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呕吐了起来,黄志强关切地问:“怎么啦?”
她说:“可能是淋雨后身体没恢复,最近又忙着编织弹力裤,太累了。”
“不要太拼命,慢慢来,家里不等着你赚钱。”看到她弯腰又在呕吐,忙上前想帮她拍背,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说:“吃过早饭我陪你上医院去看医生,身体要紧。”
奶奶高兴地说:“花儿,你是有了吧!”
“什么有了?”
“傻孩子,有宝宝了呗!”
桂花猛地站了起来,脸一下子白了:“不会,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结婚一个多月了。”
“可是……”
吃过早饭,黄志强陪她上医院,检查结果:阳性。
他拿着化验单喃喃地说:“怀孕了”,抬眼看着她,“桂花,真的怀孕了。”
桂花一把抢过化验单,三撕两撕撕得粉碎,用力往地下一甩,快速地走出了医院。她低头一个劲地走,却不知道该走到哪儿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塘河边,堤岸上有一片桑树,枝条已经剪尽,只留光秃秃的树桩,她一屁股坐在堤埂上,头埋在双腿间呜呜地哭了起来。黄志强跟在她身后,不知道怎么劝她,坐到她的身边,双手抚着她的肩膀,低声地说:“对不起。”看着她耸动的双肩,抑制的哭声,无助的样子,他突然把她抱住,双手把她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桂花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松开双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手帕递给了她,她接过去擦着眼泪鼻涕,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中。俩人并排坐在堤埂上,默默地看着内河里的运输船南来北往,河里的水浮莲,水葫芦在船隙间飘来荡去,有时候被压到船底了,船过后它们又浮了起来。船队劈开的浪翻卷着冲到堤岸上,哗啦啦地一路刷过去,刷出一层黑泥。
“今天搬到楼上来,让我来照顾你们。”
“……”
“这一个多月来,我想了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荷花从来没有爱过我。每次我到你家去,都是你泡茶,陪我聊天,荷花不是借故离开,就是爱理不理。我说没人帮我织棒针衫,你就帮我织了一件三浦友和式样的棒针衫。冬天骑了自行车去你家,西北风吹得我鼻子通红,你织了一条灰色的围巾送我。我追荷花追了两年,得到的两件礼物都是你织的,也许冥冥中早就注定,我俩要成为夫妻。是我混帐,把金子当粪土,我真是该打。”说着用力地打自己的嘴巴子。
桂花抓着他的手说:“志强哥,我不怨你。”
“你原谅我?”
“志强哥,我本来想赚了足够的钱,一年半载就离开你家独立生活。你可以另娶,我也可以另嫁,我俩没有领结婚证,法律上不承认我们是夫妻。现在突然怀孕了,我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我接受不了。刚才我一直在做思想斗争,是打掉还是生下来,思来想去舍不得打掉,他也是一条生命,我不能剥夺他生的权利。”
“桂花,生下来,一定要生下来,不管男孩女孩我都喜欢。”他端祥桂花的脸,觉得桂花脸上发出母性的光芒,温柔的眼神,光洁的肌肤,鹅蛋脸,细长眉,就是眉眼间的黑记也觉得是特别的纹饰,厚实的嘴唇给人一种安祥稳重的感觉,他的心第一次觉得踏实,觉得幸福触手可及。
他忍不住捧住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慢慢地越吻越热烈,舌头顶开她的唇,疯狂地吮吸她的美好。桂花刚开始僵住了,接着身体放松了下来,越来越柔软,终于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回应着他的吻。
五
荷花随着赵东海到了县城,怕被家人发现,未出车站就挤上一辆开往杭州的大客车。
看着荷花愁苦的脸,赵东海搂着她的肩说:“你放心,取消婚礼无非是退掉男方的财礼钱,这钱我出。我爱你,不能没有你,今天我是铁了心带你走,就是你上了迎亲船,我也会把你抢过来。”
“可是你有老婆,还没离婚!”
“我心里你才是我老婆,家里那位我得罪不起,我家穷,兄弟多,娶不起媳妇,只能做上门女婿。他们一家人把我吃得死死的,我提出离婚,他们还不把我打死,所以只能慢慢来,你再委屈点,等你生下儿子就好了,到那时就由不得她不离婚。”
“万一是女儿呢?”
“没有万一,肯定是儿子,我请人算过,我命里有儿子。家里那位头胎生了女儿,照顾二胎还是女儿,现在被迫结扎了,再也生不出儿子了。我的儿子就应验在你身上,所以你肚子里的一定是儿子。”
“迷信你也信?”
“这不是迷信,那个算命先生很准的。”
“现在逃出来了,以后怎么办?”
“我早想好了,现在没人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们在杭州尽情地玩,算是旅游结婚度蜜月。然后我们乘火车去上海,我们厂的业务主要在上海,我会以出差之名经常跑上海。你在上海安心养胎,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被人发现很麻烦,所以你不要和熟人联系,我养你。”
“上海费用那么高,你这点收入怎么养两个家?”
他向两边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老公我有办法,不用你操心,比如挪用销售款做生意,比如正品当次品出厂,个人赚差价,反正有的是办法
她也轻声说:“你这样做违法,一旦被人发现是要判刑的。”
“傻瓜,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
九个月后,荷花临产当天,赵东海被公安机关抓捕,荷花不敢进正规医院,而是找了一个接产婆在出租屋生产,想不到胎位不正难产,差点一尸两命,送到医院大人虽然救活了,婴儿终因缺氧时间过长而窒息,双重打击导致荷花疯了。
桂花也生了儿子,当虚弱的桂花抱着可爱的宝宝被护士从产房里推出来时,黄志强伸出双手把她和宝宝抱住,“老婆,辛苦了”,公公、婆婆、奶奶围上来全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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