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

作者: 灿海星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4-28 05:5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丈夫家的旧宅拆迁,院子里摆满了老旧物件,家具、衣服、书报、黑白电视、大杠自行车,还有许多嘉琪没见过的东西。

    因为年龄差的大,老公那个时代的生活用品,嘉琪只在电视里见过一小部分。

    “这是收音机吗?”指着地上一个黑色硬塑料盒子,嘉琪又好奇地问起来。

    “是半导体。”老公揶揄道。

    收废品的师傅正在点算着,最后伸出一把手,那样子看起来像下了大决心,满场500块钱的意思。

    “行吧。”老公舒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收款码。师傅付了钱,开始装车。

    婆婆因为伤感不愿意来处理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很难把这些东西当做废品吧。

    陪伴婆婆半世生活的全部,在师傅眼里只是500块钱的商品,其中300块还是书报的钱,而书报并不是婆婆生活的一部分。

    最后装的是那一大堆书和纸,师傅用铁锹,铲一下甩一锹,里面居然还有课本、习题、试卷,从小学到高中,页页都写着老公的名字。

    一沓试卷上面密密麻麻秀气的钢笔字,跟老公的笔迹出入很大。

    “这是你的字吗?”

    “是啊。”老公瞄了一眼,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怎么这么秀气啊。”

    “谁还没年轻过。”

    几本书从车上滑下来,掉到嘉琪脚下。

    有一本《约翰克里斯托夫》,嘉琪捡起书,翻开扉页,上面写着“秦海宁,1997年4月,暮春。”

    “我滴乖乖,暮春是啥意思?老秦年轻的时候还看这样的书?”

    秦海宁摸着闪亮的光头,撇撇嘴,傻笑道:“那时候我一头秀发,能一样吗?”

    “没见过。”嘉琪被他逗笑了。

    “你看。”秦海宁指着收废品的小货车,“那几本是《纯粹理性批判》,Kant。”

    嘉琪望望车斗里面,确有几本大部头,师傅接着甩了两锹,几捆发黄的报纸盖了下去,大部头看不见了,一个带锁的蓝色笔记本被挤了出来,那蓝色还很鲜艳,在枯黄的故纸堆里格外显眼。

    “慢着,慢着。”嘉琪喊师傅暂停一会,脱下高跟鞋爬上小货车,把那个笔记本拿下来。

    “老秦。”嘉琪拿着笔记本,在老公面前晃一晃,“钥匙还在你那么?”

    秦海宁愣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哎呦,不嫌脏啊,都是霉菌,弄一手老鼠尿,不腥气的慌?”

    嘉琪翻眼看老公,他刚才的愣神已经暴露了,这笔记本里必有蹊跷。

    “少男心事?”嘉琪用湿巾擦着灰问老公。

    秦海宁噗嗤笑出声来,肥大的身体抖着,差点背过气去。

    笔记本的锁已经锈迹斑斑,只一拽就掉了。

    翻翻笔记本,是一篇篇日记,反复出现“杨影”这个名字。日记第一页特别写着“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看看老公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和赤膊上纹的赵子龙,嘉琪努力地想象着那个曾经文艺的少年秦海宁,费了半天劲,还是放弃了。

    “扔了吧,没啥好看的。”秦海宁说道。

    “不行,你不说我是你的初恋吗,这就是戳破你谎言的证据。”嘉琪假装生气,对笔记本里的内容,愈发感兴趣起来,“杨影是吧,让我来认识认识。”

    在返程的车上,嘉琪读完了那本“少男心事”。

    对她来说,除了字写得还算好看,通篇都是文字垃圾,满纸中二少年的无病呻吟,令人作呕的情歌摘抄,毫无意义的辞藻堆砌。

    只有三处场景,还算有点意思。

    1.他俩在初二寒假里有一次约会,见面地点在镇东边的铁路桥上,本是人迹罕至的所在,却碰见了数学老师。那天东北风刮得紧,两个小情人儿估计得冻成狗。

    2.他俩互相给对方折了一千个千纸鹤。不知道“千纸鹤”和“一千个”都是什么含义。

    3.他俩一起去爬过游子山,走的是后山的小路。那后山的路崎岖得很,秦海宁肯定趁机拉女孩的手了!

    嘉琪倒不至于为二十多年前的事吃醋,只是全本文字垃圾里面有一种东西让她很不是滋味,就是那种“真”,文字再拙劣不堪也遮不住那股真情流露的。

    嘉琪意识到,杨影是老公的初恋。

    想想秦海宁和自己的结合,没有浪漫邂逅,也没有漫漫相思,就是在办公室里说说两个人结婚是多么“合适”,嘉琪就上了贼船。

    嘉琪不得不承认,她现在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醋意。

    嘉琪坐在副驾,看着车窗外,长河潋滟,花开正浓,正是怀抱春天的时候。

    秦海宁专注地开车,夕阳把杨树的黑影戴在他头上,像乌黑的头发。他的侧影出现在窗外,模模糊糊看着还不丑。

    “老秦,你俩之间,还有日记本里没写到的……“嘉琪懒懒地问道,“违反学生守则或者超越初中生伦理的事吗?”

    “有啊。”老秦笑着说。

    “啥!”嘉琪惊坐起来。

    “我说有日记本里没写到的,没有你说的什么违反或者超越,十来岁的人能超什么越?”

    “说给我听听。”嘉琪闭上眼睛,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心里念叨着:“老娘今天就得治治不好好上学的熊孩子。”

    “有一次,下雨天,我裤脚上有些泥点,课间的时候,泥点干成灰块,好多人在教室里。”秦海宁在“好多人”三个字上特别加重语气。

    嘉琪瞪着眼睛,看秦海宁一脸甜蜜,真想用高跟鞋扎他的光头。

    “好多人在教室里,当时,她把我的腿抬倒凳子上,一点一点地把灰块搓掉,吹干净。”

    “我靠,小妖精啊。”嘉琪不由得感叹起来,这一点她是要自愧不如的,只好扭过头继续看窗外风景。

    “那你俩咋没双宿双飞把家还呢。”嘉琪反问道,“不要说什么狗血淋头的剧情啊,车祸死、白血病死那种狗屁不通的东西。”

    “真人真事不能说是狗血吧。”秦海宁语气沉了下来。

    嘉琪竖着耳朵在听他说下去。

    “反正班里都知道我俩在谈了,我们也不遮遮掩掩的,偶尔也约会,说是约会其实就是课后晚回家一会,在一起走走路,说说话,又不敢牵手、搂腰什么的,跟现在的初中生不能比。”

    “比什么?”嘉琪瞟一眼老公,看他遗憾的样子,直想揍他。

    秦海宁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有天晚自习放学,我俩走得远了点,那时候社会乱啊,好巧不巧遇到三个混混,对我俩吹口哨,拦着不让走,我害怕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一个人看着我,让我跪地上,另外两个把她拉进麦地里面。”

    嘉琪悚然起来。

    “然后换一个人出来继续看着我。她被强奸了,我连个屁都没敢放。”

    嘉琪说不出话来,只有震惊。

    “后来三个流氓,逮了判了,她家也搬走了,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去找过她。”秦海宁嗓音混浊起来。

    “我没有……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她。”

    嘉琪知道老公变成现在这种混世模样的原因了,动不动就跟别人干仗的冲动型人格,是痛恨自己当年的懦弱,后天形成的吧。

    嘉琪用手抚摸着老公的后背,算是一种安慰吧。

    “你不用自责的,毕竟你也是个孩子。”嘉琪劝解道,“不好意思啊,怪我,真没想到是个伤心事。”

    秦海宁眼睛红了一圈,车里安静下来,一路沉默着,只有满天星光静静地看着两个人回到城里住处。

    车库里停稳之后,秦海宁解下安全带,准备下车。

    嘉琪又问了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你后来再也见过她吗,没去找过她?”

    秦海宁收回脚,车门开着,他拿过那蓝色笔记本,放在腿上摩挲着,翻看着,突然干咳一阵继而抽泣起来,泪珠低落在蓝色封皮上,啪啪有声。

    嘉琪见勾起老公的伤心事,便不再追问下去。

    嘉琪和秦海宁是办公室爱情,他是公司老板,她上岗的第二天就被调去做老板秘书。

    嘉琪本来时时提防着他,生怕老男人借机占便宜,惹同事们闲言碎语。共事三年后,嘉琪发现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又两年,嘉琪和男朋友分手,在单位哭了几回,秦海宁并没有来安慰。

    一天早班,秦海宁让嘉琪到办公室,脸上洋溢着笑。

    “我俩认识五年了吧?”秦海宁问道。

    “嗯。”嘉琪点点头。

    “你不讨厌我吧。”

    “不讨厌。”嘉琪赶紧摇头强调。

    “我不是趁虚而入啊。”秦海宁道,“我们俩可以试着,嗯…不是试着,我们俩可以做夫妻,这是我观察五年,综合我俩各方面的情况,做出的科学分析。”

    “啊?”嘉琪蒙圈了。老板虽然有偶尔的冷幽默,但这次确实让嘉琪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老板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这五年就没观察出来?”秦海宁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盯着嘉琪的眼睛看。

    嘉琪尴尬地摊摊手。

    “咱俩,你,两个小酒窝。”老板开始科学分析了,“我,脸大鼻子小。”

    嘉琪摇头表示听不明白。

    “女人酒窝深,今生泪婆娑。你得找个命硬的男人才能逆天改命。咱俩合适。”秦海宁强调了“合适”两个字。

    “这个,我……我还真没觉得。”嘉琪强忍着不笑出声。

    太无语了,嘉琪没被突如其来的表白给吓着,虽然那算不上是表白,倒被秦海宁的命理配对搞傻了。

    “人品,还有我的人品,你就没觉得我的人品。”秦海宁点燃一支香烟,开始强调“人品”两个字,“我的人品很实在嘛。”

    嘉琪脑子里一片空白,表情木然,不知道怎么得体地应答,只能机械的重复老板说的话,“你的人品很实在…啊…”

    “是啊,跟我的资产一样实在。”秦海宁一脸认真。

    这句话倒是把嘉琪彻底逗笑了。

    嘉琪害羞地跑出来办公室,留下秦海宁自行反思。

    第二天他俩再见时,并没有觉着尴尬别扭,嘉琪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可能真的会进行一场爱情故事。

    大二暑假的一天,杨影来到秦海宁家,敲了门,开门的是秦海宁妈妈。

    “阿姨好。”杨影笑道,“秦海宁在家吗?”

    “你是?”阿姨装作不认识,杨影的大模样没变,特别是她柔和的脸上那对酒窝,任谁都会一眼难忘。更何况,阿姨曾经慎重地、秘密地“考察”过杨影。

    杨影咬着嘴唇,慢慢说道,“我是杨影,您忘啦?”

    “啊,杨影啊。我有点想不起来了。”阿姨笑嘻嘻地说,努力让自己显得是在不好意思,“秦海宁不在家。”

    “那,等他回来,您跟他说有个叫杨影的初中同学来找他。”杨影提高了嗓门。

    杨影见阿姨没有开门让人进屋坐坐的意思,也不问来人有什么事,也不点头答应转告,便不再说话。

    趁着两人无话可说,阿姨顺势把门关上了,一转身看见秦海宁就在院子里看着。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回头看看门缝里,杨影还在门外站着,便问秦海宁:“还见不见?”。

    秦海宁没搭话,低着头踱回自己的房间,夏日阳光灼人,把他瘦弱的身体投射成矮人一般,那佝偻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爬上几个台阶,藏进屋子里去了。

    那晚在车库里,秦海宁摩挲着日记本,哭了好一阵,最后缓缓说道:“后来,她来找过我,我没见她。”

    “为什么?”嘉琪急切地问道。

    “我那时候上大学了,她出了那种事,我觉得我俩肯定不能结婚了……”秦海宁抱着头,额头朝方向盘猛磕了几下,喃喃说着,“我觉得她配不上我了。”

    嘉琪惊呆了。

    看着秦海宁哭得那么伤心,嘉琪意识到,这不仅仅是对初恋女孩遭遇的苦痛,更是他对自己懦弱无为的悔恨和自责。

    “哭吧,哭吧。”嘉琪也哽咽起来,“你也不容易,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原来憋着这么个事在心里,过去了,过去了,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嘉琪提议把日记本烧掉,秦海宁不同意,他把笔记本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提醒自己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提醒今后要做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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