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晏殊

1

      每当在词中徜徉，便感到十分幸运，所幸生在这个时代，能够读到如此多的好词，上从唐代，下到晚清，妙句纷呈，词章迭出。

        有气象宏大者，如“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有以表现女子思绪缠绵的“斜晖脉脉水悠悠”；有北宋较早的小令，清丽可爱的“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至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至于“大江东去”；至于……

        可每当感到幸运的时候，又感到何其不幸，若有特异功能，当穿越时光，去看一看词人写作时的光景，是何等样的人物，何等样的气质，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写出这些流传千古的词章。“国家不幸诗家幸”，能发出这许多悲苦情绪的人，于当时来讲，命运对他又何其不公呢。

        当然了，晏殊是一个例外。他小小年纪便以神童应试，赐同进士出身。十多岁便在朝廷做官。后来更是官至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死后赠临淄公，谥号元献。

        晏殊于文人之中是个显宦，仕途畅达。词之于他，不过是充实生活的调味剂。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然而晏殊之所以能够奠定他在词之一道上的地位，靠的是个人感悟，将一点感悟无限放大，引出万千读者的认同感。文学之魅力，又何其无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其中有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妙句，读者当击节叹惋，当高诵低吟，当凭杯对月。词从唐代以来，温庭筠开花间习气，及至于宋。北宋而词始大，南宋而词始工。

2

        北宋年间，苏轼开豪放一派，秦观柳永承继婉约，二晏的花间习气，正是宣告词作为一种与诗鼎立的表现形式，绝不是仅仅的“诗之余”，也不仅仅只是承担“词以娱情”这一简单的内涵。

        而给予词这样地位的，正是词人们不断的努力和尝试，在辉煌的唐诗之后，走出另外一条与之并行的煌煌大道，从唐诗的血脉中流淌出来，虽然是不一样的表现形式，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傲视天下。

        晏殊的这首词也是十分有名，过片的二句，最为人熟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词好在哪里？仔仔细细的想去，搜肠刮肚的想来，似乎有一心的意思，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有人又说：那你总得说两句吧？于是说起来，似乎又到处都是头绪，没有个几千字几万字恐怕说不清楚。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仗自然是很工整，十四个字到有一多半是虚词。恰恰是这个虚词，让读词的人都爱上了这首词，爱上了这两句。读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咀嚼，字句在鼻、在喉、在齿、在唇、在舌上流转，如同含了一颗珍珠，滚来滚去，流转自如。

      作者对这两句也是十分满意的，他还写了一首诗：

                        示张寺丞王校勘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酒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我们不知道是先有的词还是先有的诗，只是现在一念及这两句，总会先想到词，各种介绍也说是出自于晏殊的《浣溪沙》，相较之下，这首诗倒是默默无闻了。或许有些字句的确适合存在于词中。正如前人所言：

      “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成一段词，着诗不得。（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

        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意致缠绵，语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 （张宗橚《词林纪事》）

3

《浣溪沙》的格律一般以韩偓词为正体；

      宿醉离愁慢髻鬟　六铢衣薄惹轻寒

      中仄中平中仄平韵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慵红闷翠掩青鸾

      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罗袜况兼金菡萏　雪肌仍是玉琅玕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骨香腰细更沈檀

        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清晓妆成寒食天  柳球斜袅间花钿

        龙逾生先生说《浣溪沙》是一首七律，减去一联，或两首七绝，各减一句；平仄声韵都和近体诗绝没有多大区别。而龙先生《唐宋词格律》选的例词，却是韦庄的一首词：

        清晓妆成寒食天  柳球斜袅间花钿

        中仄中平中仄平韵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卷帘直出画堂前

        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指点牡丹初绽朵  日高犹自凭朱栏

        中仄中平平仄仄句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含嚬不语恨春残

        中平中仄仄平平韵

        词总会是有些别名的，这首《浣溪沙》也不例外。词的笔名大多数是因为这个词牌有别人的词写了一句特别出众的，就取来作为别名。

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

比如五代后蜀词人张泌有词曰：

        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

      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

        于是《浣溪沙》就有了第一个别名《小庭花》。

比如南宋诗人韩淲有词曰：

      芍药酴醾满院春。门前杨柳媚晴曛。重帘双燕语沉沉。

      花映绿娇初日嫩，叶栖红小晚烟昏。轻雷不觉送微阴。

    于是浣溪沙就有了第二个别名《满院春》。后面还有什么《东风寒》、《醉木犀》、《霜菊黄》、《广寒枝》、《试香罗》、《清和风》、《怨啼鹃》都是韩淲贡献出来的别名。

4

        《浣溪沙》除去上面所列《钦定词谱》和《龙逾生词谱》的正体外，还有四个变体：

第一变格是首句不起韵，双调四十二字，上下阙各三句两平韵。如薛昭蕴的：

      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

      不语含嚬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

另外一首也是此格：

      越女淘金春水上，步摇云鬓佩鸣珰，渚风江草又清香。

      不为远山凝翠黛，只应含恨向斜阳，碧桃花谢忆刘郎。

  第二变格是最后一个七字句改为三个三字句。双调四十四字，前段三句三平韵，后段五句两平韵。如孙光宪的词：

      风撼芳菲满院香，四帘慵卷日初长，鬓云垂枕向微锽。

    春梦未成愁寂寂，佳期难会信茫茫。万般心，千点泪，泣兰堂。

风撼芳菲满院香，四帘慵卷日初长，鬓云垂枕向微锽。

第三变格是从第二格来，双调四十六字，前段五句三平韵，后段五句两平韵。如五代词人顾夐：

      红藕香寒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天际鸿，枕上梦，两牵情。

      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凉，孤烛背，泪纵横。

      然而次词收录入《花间集》的时候并没有用这一格，而是上下两阙的结句仍是用了两个七字句：

      红藕香寒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

      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烛泪纵横。

第四变格是南唐李煜写的仄韵格，双调四十二字，前后段各三句、三仄韵。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这个词牌，历代以来也是出了许多名篇。以下选录十首，以备查看。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5

浣溪沙·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晏几道

日日双眉斗画长。行云飞絮共轻狂。不将心嫁冶游郎。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浣溪沙·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李清照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苏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浣溪沙·洞庭  张孝祥

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旗梢不动晚波平。

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夜凉船影浸疏星。

浣溪沙·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纳兰性德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王国维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浣溪沙·贺双卿

暖雨无晴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怒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