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翔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问题,是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那天,阿翔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泪流满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聒噪的蝉鸣响彻整个城市,望着盛夏的夕阳,阿翔感到无限的悲伤在自己的胸中炸裂。
阿翔想到了他的祖母。
小时候,阿翔的父母上班很忙,他就住在祖父母家里。阿翔的祖父是个严厉异常的人,脾气异常暴躁,即使是对孙子也是说生气就生气,说揍就揍。当祖父对阿翔生气的时候,总是祖母出面护住阿翔,并且会生气地质问老伴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孙子这么严厉。所以儿时的阿翔爱祖母多一些,也更依赖祖母。
初中后,阿翔开始和父母一起住,每星期回老家看一次祖父母。在他的心中,祖父母永远是身体健康的,笑容灿烂的。虽然他们头发已经发白,身体早就行动不便。
所以当阿翔的祖母突然去世的时候,阿翔好像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披麻戴孝的亲戚,此起彼伏的哭喊,敲锣打鼓的殡葬队伍,在火盆中燃烧殆尽、化成琐碎粉末的纸钱,这一切一股脑地出现在阿翔的视野里,如此虚幻,如此陌生。阿翔的大脑迟钝地感知着这一切,停止了思考。
直到十天后。
那天,阿翔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泪流满面,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这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他永远地失去了祖母,那个最爱他的人。
阿翔的悲伤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他频繁地回忆起祖母的点点滴滴,回忆起祖母下葬的时候的情景,回忆起母亲哭红的双眼和父亲发红的眼圈,回忆起坐在角落里的沉默的祖父,是如何像个小孩一样,突然间嚎啕大哭。
悲伤过后,阿翔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在祖母去世十天后,才感到如此的悲伤?这个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
从此之后,阿翔的生活出现了一些变化。
面对着讨厌的班主任对他的训斥,他开始面无表情,而三天后的夜里,却气得从梦中惊醒;
面对着公交上偷东西的小偷,他竟然毫无顾忌地大声提醒被偷的人要注意防窃,而四天后的某一瞬间,却不自觉地后怕;
面对着喜欢的女孩和隔壁班的阿旺走在了一起,有说有笑,他却似乎视而未见,却在五天后的清晨,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上高中后,阿翔开始住校。
一天他进到宿舍里,发现舍友阿和正在用力打飞机,并不时发出一些听起来很恶心的呻吟。阿翔对阿和这一奇怪的举动表示好奇。
“你在做什么啊?”阿翔看到阿和一脸享受,莫名其妙。
“你不知道?”阿和表示很惊讶,“欢迎……啊……尝试……啊……”阿和加快了手速。
阿翔看到阿和竟然如此执着于此项运动,不由得产生了好奇心,并尝试模仿阿和的动作。但直到阿和已经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睡着了,阿翔仍然体会不到阿和的感受,只得作罢。
六天后的下午,高一3班的学生们正在上英语课,不少人已经趴在桌子上沉沉入睡,英语老师的声音还在循环催眠着那些坚挺的好学生。突然间,教室后面响起“啊!”的一声,众人齐齐回头,望向角落里发出声音的阿翔。
阿翔呼吸急促,一边忙说“没事,没事,不好意思……”,一边用手捂住已经湿掉的裤裆。迟到了六天的快感,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从阿翔的两腿之间喷涌而出。
这件事之后,阿翔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问题的严重性。但是他不确定这是心理问题还是生理问题,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去看医生。他私下里找过生物老师,用第三人称的方式讲了自己的问题,生物老师表示没听说过,建议他去问问学校的心理医生。在心理医生保证绝不透露任何他的秘密的情况下,阿翔把自己的情况告知了心理医生,并接受了心理治疗,但是毫无用处。在结束治疗后,心理医生给阿翔留了个据说是某个“行业内的专家”的名片。说是名片,还不如说是一张白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地址,以及专家的名字。
根据名片上提供的地址,阿翔在一栋古旧大楼的角落找到了陈医生的办公室。房间里温馨的黄色灯光下,是陈医生略显疲惫的脸,慈祥又神秘。陈医生大概50岁左右,身穿一件白大褂,带着一副厚重的眼镜,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名医院里的医生。
“陈医生,你好,我是……”阿翔开始自我介绍。
“不用介绍了,你们学校的心理医生已经跟我说过了你的情况,你是阿翔对吧?来来来,跟我详细说一下你的情况吧。”陈医生微微笑道,表情有点难以捉摸。
于是,阿翔把第一次发现自己有问题的时间,和之后发生过的各种相关事件,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医生。
“所以,每次产生强烈的情绪或者感受的时候,你总是在事件发生几天后才感觉到,对吧?”陈医生问。
“是的。”阿翔沮丧地回答。
“而且每次间隔的时间都不同是吧?”陈医生继续问。
“这个……好像确实如此。”经过陈医生的提示,阿翔也意识到了这点。
“每次出现延迟,都是因为一些外界的人为的刺激,产生比较剧烈的情绪,比如悲伤、恐惧、兴奋等,”陈医生若有所思,“而非人为的外界因素,比如天气变热,和非剧烈的刺激,比如握手、微笑、正常的肢体接触,以及内在的生理刺激,比如饥饿、口渴、排泄,则不会出现延迟喽?”
“……”听了陈医生的分析,阿翔想了好一阵。“嗯。”
“而且,每次出现情感延迟,都是因为短时间内产生了剧烈的情绪。如果是长期积累的情绪或情感,比如你跟某个人从陌生变成了很好的朋友,就不会产生延迟,对吗?”
“额……嗯。”
“你会觉得困惑吗?”陈医生问。
“会啊,有的朋友觉得我喜怒无常,离我越来越远,而我自己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感受和情绪,经常在不该高兴的时候,高兴起来,在不该伤心的时候,垂头丧气。”阿翔在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
“你的情绪发生的时候,你能清楚地回忆起产生情绪的起因吗?”陈医生问。
“恩,我能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只是控制不了。”阿翔说。
“好的,我明白了。”陈医生顿了顿,开始总结陈词,“虽然我对这种情感延迟症也是束手无策,不过,听了你的阐述,观察你整个人的状态,我觉得这对于你未必是坏事。”
“未必是坏事?”阿翔难以理解地望着陈医生。
“嗯。我希望你回去之后,能够把你出现情感延迟的事情记录下来,每三个月给我发一次邮件,邮件中说明产生激烈情绪的详细原因,以及间隔天数。这样也方便我对你进行治疗。”陈医生说,“至于为什么不一定是坏事,就得靠你自己理解了。”
从陈医生那里出来,天已经黑透。黑暗中,阿翔一直在思考“未必是坏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年以后,阿翔在高考中沉着发挥,完全不受紧张的心情干扰的他,考上了国内一所很好的大学。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存在情感延迟症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4年。
4年的时间,让阿翔渐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学会了理性。但他仍然拒绝别人走近他的内心。这期间,他只跟陈医生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不仅因为陈医生会给他很多理性的建议,更因为对于阿翔来说,陈医生只是个旁观者。
在阿翔的人生中的那段时间,他很庆幸自己得了这样一种病,可以让自己理性思考和判断,在关键时刻不受感情的干扰。直到有一天。
那天,身为理工男的阿翔,正在图书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埋头研究模拟电路,突然感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同学,你对面的位置有人吗?”
“应该是没人。”阿翔说,心想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也会有别人找过来。定睛一看,还是个长相甜美的妹子。一头披肩发,大大的眼镜,俏皮的酒窝,正朝他微微一笑:“谢谢,那我坐啦。”
很快阿翔就忽略了对面的美女的存在,继续沉浸在电路的逻辑中。过了一会,阿翔搞定了专业课,又拿出一本《纯粹理性批判》。
“哎?同学,你是学工科的还是学哲学的啊?”坐在对面的美女突然问阿翔。
这时候阿翔才注意到对面的美女手中,拿着一本《苏菲的世界》。
这个美女就是小恩,是比阿翔小一届的学妹。
从那天以后,小恩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阿翔的对面,两人渐渐熟络起来。阿翔的冷静、内敛、理性吸引了热情奔放的小恩,而阿翔也渐渐开始习惯身边有这样一个叽叽喳喳的丫头存在。
在刚开始拥有爱情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沉浸在持久的甜蜜中。在没有拥有对方之前,好像生活中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人存在,在拥有对方之后,又好像无法相信,之前的生活里竟然没有这个人。
大家都喜欢看两个人如何认识,如何互相了解,如何产生羁绊,最后是否真的在一起反而是次要的。大家也喜欢看甜蜜幸福的两个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分开。之所以喜欢看这些,是因为每个人的开始和结束,都有其专属特质。每个人又能在那些独一无二的小故事中,找到与自己的经历相似的小细节。而中间那段最美好最甜蜜的时光,却总是被人用一句话一笔带过:“他们就像所有的情侣那样,约会,吃饭,逛街,看电影……”
阿翔和小恩也过着像所有处于甜蜜期的情侣一样的日子,在这间图书馆的角落,在学校幽静的林荫路上,在交通高峰期拥挤的公交车里,在烈日下游客无数的海边,在这个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的南方小城。
只是随着日子不断滋长的,除了两人的感情,还有阿翔心中的不安。虽然他早已学会了控制和伪装自己的情绪,却不想用带着情绪面具的脸面对小恩。他怕自己的情感延迟症,最终会伤害到小恩。
带着这样的惶惑,他又去找了陈医生。
“你还记得我当初对你说,你有情感延迟症,未必是坏事吗?”陈医生依旧精神矍铄,双眼炯炯有神。
“记得。”阿翔说。
“恩,那之后你自己的人生的发展轨迹还是很好的,不是吗?”陈医生说。
“恩,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帮助。”阿翔说。
“不用谢我。既然无法改变,就只有适应和面对,不是吗?”陈医生说。
“可是我还是害怕我的病会伤害到我所爱的人。”阿翔说。
“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的想法呢?”陈医生反问,接着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建议给你了。”
从陈医生那里回来,阿翔心情很乱。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病告诉小恩。听了阿翔的告白,小恩没有特别惊讶,只是微笑着对他说,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依然爱他。
“不过,万一你是在骗我,怎么办?”小恩俏皮地笑着。
“是真的。”阿翔一脸真诚。
“好啦,我知道啦。不过,还是要验证一下。”小恩的眼睛盯着阿翔,滴溜溜地转。
“怎么验证?”阿翔又有点担心了。
“喏。”小恩转过头去不看阿翔,用手指着路边的一家快捷酒店,脸红了一半。
那天晚上,小恩终于相信了阿翔的话。
四天后,阿翔体验到了被小恩所理解而产生的感动。
六天后,阿翔体验到了被小恩所包围而产生的快感。
于是日子又漫漫流逝。阿翔的告白不仅没有影响两人的关系,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催化作用。
只是,问题还是渐渐浮现。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回眸一笑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也许是伤心哭泣时没有得到真心的关怀,也许是纠结烦闷时无法心有灵犀,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阿翔和小恩的关系开始出现危机。
有些时候,两人甚至无法愉快地争吵,因为总有一个人在理性地诉说。
在两人的情感危机加剧的时候,阿翔曾经故意失眠,那些日子他思考小恩的变化,和自己的变化,黑眼圈一天天加重。
终于有一天,阿翔主动提出了分手,理由是,累了。
“在你面前不伪装自己的情绪,往往会让你更失落和伤心,然后让自己更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复到过去的日子呢?我也好不再为你费神。”
而小恩只是静静地流下眼泪,说了句:“正好,我也累了。”
从此两人形同陌路。
然后阿翔真的开始失眠。在失眠的无数个夜里,他只是静静地回想与小恩在一起的各种片段,不带任何情绪。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的某一天,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阿翔泪如雨下。
后来,阿翔又有了几个女朋友,都以分手告终。
再后来,阿翔有了一份还不错的事业。
再后来,阿翔有了一个还算和睦的家庭。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和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是现在的你,一个是若干天后的你。有时又好像是我自己同时活在两个相差若干天的平行时空中。”他的妻子曾经对他说,“不过我不在乎。”
阿翔只是笑笑,搂着妻子的肩膀。
谁也看不出那笑容是否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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