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创世记2:2》
0
“干嘛非得杀掉他呢?这家伙并不会报警,或者为了男人的尊严与我们拼命——
我们只需要把他吊起来就完事啦!”
1
起初他还有挣扎的欲望,但这个脑袋朝下掉在空中的姿势很快令他意志消沉,漫长的晚夜带来黑色的恐惧和深刻的疲惫。
幸而自己毫发未损——凭借着这点儿仅存的幸福感,他如愿逃进梦的深泽,在那儿柔软的庇佑中,他很快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晚些时候,他将再次回到这份坚硬的痛苦里来!那时候门外的光亮透过猫眼聚焦,他的右眼在这种炙烤下醒来。
16毫米——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右眼在这个位置可以很好地看见猫眼外的走廊。
那是一条破败的回廊,墙壁是灰色的,地板是黑色的,栏杆是棕色的。视线尽头另有一套房间,在这之间的右侧墙面,一段距离上均布三间房门。
做工粗鲁的榉木门板呈现腊肉样油腻光彩,酱色漆皮开始剥落,那些蜷曲的力度很像某些暴虐的藤蔓,从黑色地面与苦涩墙壁的交界线开始,它们兴奋地生长——截至目前,这是他所看见的唯一能动的东西。
2
然而事情是在这个傍晚发生的,那个明媚的黄昏,在昏暗的空气里,一股光亮突然发生!
他欣喜地发现有某样幸福的东西闪耀而且膨胀,他闭上左眼,以便看清楚走廊的尽头:
那块画着扇形和圆形的彩色玻璃已经颓败不堪,橘黄的暮色就是从其中一个菱形缺口进来的。
它的一个角呈现端正的九十度,另一个却是锋利的锐角,所以地板上开始出现一只梭子蟹的形状。
他远远地仔细看着这个螃蟹样的小家伙,他能感觉到这团暖褐色带着温度朝自己爬过来,它越过平行的裂缝,消失在猫眼视界的正下方。
这时候他仿佛听到这家伙灵活地爬上门板,翘起的漆皮在这光线的碾压下跌落、粉碎,他觉得它是自己的朋友,便拼命瞪大右眼,他在等待某个时刻如约而来……
这一天日落时分,有一束光穿越彩色玻璃,透过猫眼落进这个倒霉蛋儿的右眼,那时候他终于知道,光是金黄色的。
在一片炫目之中,他感受到类似种子膨胀的压力。“大概是大豆的气息,”他想,“如果你想在早晨喝道一杯鲜豆浆,那么最迟头天晚上你就得把豆子泡好,它们会在水里膨胀——对,就是现在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的右眼快要胀裂,似乎满脑子的豆子味道正从眦裂的眼角溢出来——黑豆和大豆的气息是不同的,绿豆则多出一分清凉的腥味。
他终于找到这些气味的源头,肯定是从猫眼里渗进来的,为了验证自己的观点,他尽力瞪大右边的眼睛,这个动作令他觉察到一丝凉飕飕的空气正扑上来,那里面夹杂铁器的咸味!
他很确定,他知道走廊的铁艺栏杆破败不成样子,一夜过去,上面爬上饱满的露珠。在这之上,细腻的水汽浮在空中,他感觉今天的一切都笼上细纱,而刚刚过去的一夜却是冰箱里陈面包的僵硬气味。
好在当下这个飘着薄雾的夜晚很快让他忘记这一切——是风的声音吗?
他发现一阵骚躁,不安的跳动,这些密集的声响从视野当中不被发现的地方滋生,哔哔剥剥——
为了看清这件事情的来源,他使劲儿眨眨眼睛,感觉到整个眼眶布满裂缝,某种不知名的液体就从这间隙渗出。
思考着这种阵痛,他终于又把眼睛凑近了一些,于是这个艰难的动作让他的视野扩大了一倍,他终于能够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门口地板上完整的花纹。
这一切显然使他满心欢愉,他似孩子般好奇地将仅有的目光放到新发现的地板一角——那儿有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菱形!
从中心开始,他沿着地板的纹路追寻,直到走廊的边缘。
这时候他终于看到,裂纹疯狂生长,在酱色油漆下爬行,一些毛茸茸的东西充塞其间,似乎是一些苔类呢?
可又像某种真菌……他甚至听见这些家伙软绵绵的身体挤出地板时窸窸窣窣,这是某种不详的声音。
这些低矮的植物开始肆虐,它们生着纤细的触手,每一根都占领一处地面。这些霉变的绿色带给他深刻的恐惧,它们总与一些湿滑柔软的记忆紧密相联系。
他现在悬在空中,但他却清晰感受到了脚掌传来的腐烂感,似乎他整个的记忆正在被眼前扩张的植物侵犯。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从来不能站稳步子,在脚掌与地面之间总是夹杂类似苔类的触感,这种摇摇晃晃的滋味一直蔓延到他的大脑,一些流体在颅腔之内蠕动——
他确信事实如此,逐渐的那只右眼的视野如同玻璃呈现出陌生光影:
如同山峦耸动,地板上的植物成群结队抬起脑袋,它们窜起自己的一个骨朵,在暖黄色的光霭之下,依次躁动、绽放。
一个一个完美的球体,在哑光的灰色表皮之上,可以看见粘稠汁液脉动、沸腾、并凝结。他知道这是它们无法计数的种子正在被果皮包被!
透过这只渺小的猫眼,他确定自己刚刚目睹了一场壮丽的事业,在看不见的死静之下,某个卑微的种群建立了自己的统治。他激动不已,甚至因此流泪。
他感受到色彩流动,光线弯曲,这个黄昏仅剩的明亮全部涌进自己的右眼!那是膨胀的触感,结结实实的压强!当黑暗再一次压过来,事情将轻松地结束。那时候他或许再想不起曾经发生过什么。
3
光秃秃的地面发射一些无名的光亮,肯定来自破窗户——
他意识到这一点。好在这时候他的眼珠已经足够接近猫眼,通过透镜的功效,他可以轻易找到光线来源:
大熊星座他想仲夏的夜空少不了这个标志空气晴朗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这个蠢笨的家伙你只需要注意尾巴的形状就可以把它认出来那是北斗七星那真像一把勺子么说实话有些牵强相比之下烟斗的形状才和它们的排列更加吻合如果把烟斗腹上面的两颗亮星连起来就是这段距离延伸出去一倍两倍三倍四倍五倍对啦就是这儿你会如愿以偿找到北极星的不过大概也没人会这么干没人会搭理这个无趣的发明的就像那个叫做北极星的家伙它总是一动不动多么招人讨厌——
可他却喜欢这颗星星,透过彩色窗玻璃的破洞他恰好看见这个呆若木鸡的家伙。多么幸福的事情!他想,它就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旦想到有这么个老实的家伙可以长久地被自己看见,他又落泪了。
这一次他整个的脑子跟随泪花旋转起来,在周身的战栗之中,他看到大熊星座摇动自己臃肿的尾巴跑起来,那么紧追其后的就是猎户座咯,在他的腰间有镶着三颗宝石的腰带,或者说是一柄利剑,谁又说得准呢?
总之不用操心,因为猎户座是只能在冬天看见的,这一点让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也放弃了搜索,懈怠下来。
他就这样轻轻眨了眨眼,那只右眼,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这么干。
4
大概是数日之后,或者更久,没人说得清楚——总之他在另一个黄昏醒过来。事情源自一些声响,那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双脚。
那个时候他终于看见,铜铃似的,一个小女孩儿。她金黄的眼睛透露着饱满的光彩,结实的脚跟在地板上敲击。
一种噔噔噔而不是咚咚咚的更为清脆的响声触发他的全副感受。这个倒霉的家伙,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他复又记起遥远的没有声响的记忆,在一片柔软的孤独之中,在轰鸣作响的天空之下,他永久地走进了这间屋子的奴役……
现在他知道了一切,他看见小女孩儿把下巴贴在地板上。从沾满尘土的狭缝,她拿指甲盖挖出一株干瘪的苔藓。小家伙好奇地把这个绿色玩意儿塞进嘴里,随后,她哭起来——
“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黑。”
小女孩儿显得很失望,她拔腿跑下楼去。
“先生,我想咱们可以谈谈房租的事情了,尽管我知道您向来不会拖欠,但是……”
房东显得很有礼貌。
“我有钥匙!”他补充说。
5
事实上,在那之后,房东先生对那天的事情报以长久的歉意。他如同自己那个同样犯下错误的女儿不住向我们道歉:
“你们知道我不可能是故意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一台电影放映机,我更不知道那里面放着这世界上伟大的电影。
“我终于知道在我的房间里住着一位艺术家,我想他会原谅这个冒失的家伙擅自欣赏他的作品的——是吗?”
事情是吝啬的,无论如何,在余下的一切的时间当中,那部电影完全属于了他一个人,他无时无刻不在竭力精确地回到那个黄昏:
他打开房门,我们那位倒霉蛋正倒挂在甬道里,房东当然认不出这个家伙,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干涸,他的骨骼已经腐朽,残存的一副风干的皮肤维系着那只右眼的重量——
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球。
随着漫长时间过去,他全部的身体已经钻到这只眼睛里去。你可以看到那个黝黑的瞳孔依旧漆亮如新。
与其说眼球,倒不如说这是一颗种子,它早已熟透。就在打开门的那一刻,破败的皮肤再也无法承担这团硕大的液体,房东怀着好奇,用指尖触碰——
光线伴随清澈的液体倾泻而出,它们冲刷到地板上,投影出一帧帧画幅,昏暗的平面上,一枚光亮开始生长、扩大!
像是黑暗之中打开了门禁,如同河川留给大地的,一些明亮在天空流淌,那是夜幕上村庄集镇的呼吸。
一幢幢带有毛玻璃窗户的红房子自上而下冲破云层,暖而柔软的光芒就从这窗户里溢出来,下降而且漫延。
许多踊跃的浪潮爬过一带低矮的山丘,山丘于是生长。面包屑样的黝黑森林抖擞身姿,它们庞大的根系在云涌之间攒动,类似去年夏天低沉的声响。
液体还在流淌,房东哑然失语,注视画面的发生:
大片森林走过丘陵与村庄,湖边浅滩留着它们莫测的纹理,树冠没入浅海,细腻的水花开始升腾,遥远的雾气伏下身体,她虔诚亲吻这片海面,她简直疲惫极了!
一束橘黄色的光渗过来,那是火车!
房东看见了,来自故乡的班次已经进站。车厢驶过,那扇厚重的门重新关闭光明,稀疏的滴滴答答之中,房东发现这只硕大的眼球已经干枯。
裂口处淅沥着最后一点儿液体,他于是凑过脑袋,极力辨认,模糊的画面里他只见得两个黑乎乎的身影,其中一个说:
“干嘛非得杀掉他呢?这家伙并不会报警,或者为了男人的尊严与我们拼命——
“我们只需要把他吊起来就完事啦!”
砰地一声!另一个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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