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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到死心如铁 112 匪我思存

男儿到死心如铁 112 匪我思存

作者: 青色百合99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14:35 被阅读29次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匪我思存

    很多年之后,卫景帝文和十七年末的这一场血战,仍叫幽州人记忆犹新。城门前,总有老年人拉着孩童的手,指给他们看,当年那烧焦的血迹,是怎样布满了石墙,甚至有些渗在城砖里,至今不灭。

    北军携着这片土地几十年未见的怒潮,终于敲开了幽州的大门。

    不足一万残兵,仓惶逃窜,如没头苍蝇撞进北鄢十一月的冬天。

    北鄢的冬天冷得像铁,硬邦邦没有一点人气,卫国人曾在游记中写道:“七月陨霜,三月释冻”,感叹异国地物之新奇。

    北鄢本身开化未久,还沿袭着最原始的刀耕火种,冬季的存粮还要靠渔猎补充,居所也造得十分简陋,御寒全靠烧木头。

    这些溃兵,一路连死带伤,又冷又饿,被北军赶得慌不择路,一举冲破北鄢的重重关隘,为了存活,造成了国内极大的动荡和恐慌。

    放火、抢劫、杀人,简直是司空见惯。

    无数人流离失所,冻饿而死。

    岳朗提兵扣关不前,只派出小队铁骑不时潜入骚扰,这一场内乱,到第二年春天都没有完全平息。

    而此时的汴梁城,正在大肆庆祝幽州光复,因为正好和卫桓帝昭武元年的新正赶到一起,全城锣鼓喧天,歌舞升平,沉醉于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狂欢之中。

    景帝崩逝后的举国哀愁之相,迅速一洗而空。

    不过坐落于报慈寺街上的丞相府,并没充分感受到京城几欲癫狂的欢乐气氛,因为幽州刚一攻克,铁珩就再次病倒了。

    还是宿疾缠身,发了几天烧,好容易热度才退下来。

    他裹着厚厚的锦被,却一点汗也出不来。体内的寒意像是长了牙齿的小兽,细细从里面啃食,无处不在。

    本来脾气也不是太好的李立清,破例大发作了一番,势头居然直逼狄老爷子,主题就是铁珩各种作死,不肯听话,讳病忌医,叫他也没法好好做人。

    铁珩也觉得生病实在碍事,正好天寒地冻,北军已经停止攻势留待春天,所以答应安心养病,一切都以身体为重。

    皇帝李澈,特地把给景帝看病的太医冯拯派来为他诊治。

    冯拯是太医院中治疗伤寒的大家,性子十分温和可亲,这次可叫铁珩体会到,原来不是所有大夫都有一身的脾气,大多诊病的医者,还是可以叫病人如沐春风。

    冯拯光诊脉就花了小半个时辰:“寒气纠结于五内,所以经脉阻滞,百病丛生。”他叹了口气,“相公这病,是旧疾未愈,新病又生。与先帝的病情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是,”铁珩这么多年,早已久病成医,医理说得一套一套的,“先帝在苦寒之地日久,寒疾是逐渐侵入,我是受伤后在雪地里冻的,一夕速得。”

    冯拯脸色稍黯,声音更是恳切:“相公方当壮年,稍微厉害些的活血通脉的药石尚可经受,如果现在还不好好医治,到了以后……”他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忍不住提起袖子擦眼睛。

    没有治好景帝的寒疾,想来是冯拯最大的遗憾。

    铁珩知道他的心情,忙点头道:“太丞不必如此,我已决心好好治病,该怎么做,全凭太丞做主。”

    “那好。”冯拯高兴起来,脸上也恢复一位良医该有的自信和从容,温声吩咐道,“最近不可操劳,天黑就睡,尤其不能受冷着凉,我明天把药配好了送过来。”

    ---

    冯拯得了李澈的旨意,直接从尚药局取用大内珍藏的名贵药材,倒是十分方便快捷。

    他隔一两天就来为铁珩再次诊脉,开方子更是每每苦心思索良久,即使只换一两味药也要反复掂掇。他还叫李立清找工匠,在书房后盖一座浴池,为铁珩准备药浴,来活血化瘀。

    听说狄声有种除寒的针灸针法叫“烧山火”,冯拯非常感兴趣,细细地问了许久,连连点头道:“这位狄先生真是位高人,我恨不能见面持弟子之礼。”

    引得李立清在一边偷笑,如果真有机会相见,不知狄大国手能不能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份上,给冯太丞个好脸。

    芊芊更拿来苏合香酒的方子给冯拯瞧,领他看了酿酒制药的全过程,说起铁珩平时饮食起居的细节,比他自己说得还要细致准确。

    冯拯在药酒里加了几味君臣佐使的药,嘱咐铁珩每天饭后喝上一盅。

    就这样,铁珩搬进了有地龙的书房里住,每日只管吃药针灸,药水泡澡,公文由李立清和陈影为他筛选,能由别人处理的政务,一概推出不管。

    没事的时候,他就把李澈赐的《皇甫诞碑》拓片拿出来临摹,细心揣摩那骨气劲峭、温厚含蓄的笔画之美,这个年过得竟是有说不出得清闲适意。

    这样着实修养了多日,铁珩只觉身体轻快不少,那种一时冷一时热,筋骨时刻胶着发紧之态已是有所改观。

    这一天他正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床前有呼吸声,睁眼只见一张孩子的笑脸近在咫尺,眼珠乌溜溜的流转不定。

    正是小凯。

    两岁多的小人儿见他醒了,费尽力气爬上床,奶音软糯地叫着:“爹爹。”

    铁珩生性喜静,所以书房的一切,向来不假手于奴仆,都是芊芊亲自照料,连最琐碎的事物都做得精细有序。

    一抬手,就可以拿到想看的书;提起笔,砚池中总有一池浓黑的墨汁;案上不时有盛开的鲜花供养在瓶中,散着淡淡的幽香;天热的时候,门窗就会开启,凉风穿堂,又有艾蒿驱蚊,不致蚊虫肆虐;天冷的时候,地龙火墙总是烧得很暖,墙角有大陶缸养着金鱼,不叫空气太过干燥。

    渴了有茶,饿了有点心,手炉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这书房一向是孩子的禁地,大概因为最近他生病,乳娘又偷懒,没在小凯身边,所以他才一路跑到这里来。

    “起来玩一会吧?”男孩拉起铁珩的手,“爹爹,你的手好凉。”他说着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使劲呵着暖气,“娘说,这样就不冷了。”

    铁珩笑了,抱起小凯,闻着他身上香甜的孩子气息:“你想要怎么玩?”

    芊芊走进书房时,只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欢笑声,铁珩正举着小凯去够挂在高处的灯笼。小孩欢声大喊:“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清脆的童音甚是悦耳。

    铁珩果然把他举得更高,直到可以摸到灯笼的流苏,垂下的穗子上摇下一点浮尘,小孩一边咳一边躲,铁珩趁势抱着他转起圈来。

    满屋子都是他们两个的笑声。

    芊芊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闹,双脚几乎钉在那里不能动。

     “小凯!”她缓过神,忙叫道,“谁告诉你可以在书房里闹!”

    “娘!”小凯一见芊芊,迅速从铁珩身上溜下来, “我没吵,还给爹爹焐了手呢。”

    “没事,小凯很乖。”铁珩微笑道,“没打搅我。”他过去抱起小凯,“不过已经不早了,玩一会你该睡觉去了。”

    “我要跟娘睡!”男孩探身出去,抓住芊芊的手臂,几乎成了连接两个成年人的一道桥,扭着撒娇道,“好不好?”

    “好。”芊芊被他缠得没法,只好答应下来,“今天晚上跟我睡。”

    “爹爹也来吧!”小凯回头又拉住铁珩,盛情邀请道,“娘床上最香了!于嬷嬷说,爹爹病一好,就可以和娘一起睡了。”

    铁珩一时顿住身形,芊芊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气氛莫名变得尴尬起来。

    “小竹!”还是芊芊先反应过来,扬声叫人,“把小凯抱回去。”

    她回头福了一福,目光根本不和铁珩相对:“大哥病体疲惫,早点休息吧。”

    铁珩想说童言无忌,不要太在意,终究不知怎样开这个口,眼看着芊芊消失在门口。

    ---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正月都快到了尽头,洗心亭畔的杏树枝上又冒出了新的萌芽。

    天气转暖,李澈马上要开始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耕籍之礼,带领三公九卿亲耕藉田,种植祭祀用的谷物,以示劝耕重农之意。

    这天晚上,芊芊再次来到铁珩书房。

    从上次小凯童言无忌之后,二人一直未曾碰面。铁珩知道她可能在刻意回避自己,更没上赶着去找她说话的道理。

    芊芊今日梳了个惊鹄髻,穿着牙白的褙子,极细的银白丝线在襟袖勾勒出淡色的花朵,枝叶葳蕤,细致缠绵。

    发髻上还只簪着那股金钗,更显得肤色玉华,楚楚动人。

    她把一个食盒放在案头,嫣然笑道:“大哥现在可有空闲?”

    微薄的月光从头顶的琉璃窗里筛下来,在红烛的影子里淡得看不出来。铁珩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有。”

    芊芊顾自搬来一个绣墩,坐在铁珩旁边,打开食盒端出几盘热腾腾的肴馔,又拿出一壶酒:“天气凉,饮点热酒吧?这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她不等铁珩说话,从壶中斟出一杯带着热气的酒,放在他面前。

    铁珩将酒杯握在手中,并没有喝,而是等着芊芊开口,他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

    芊芊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又很快地倒了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还没等倒第三杯,铁珩抬起手,压住了酒壶:“你这样喝,很容易醉的。”

    芊芊颔首浅笑,这才放下酒杯,夹了一箸菜放在嘴里嚼着,面上微笑渐渐转成淡淡的伤悲。

    “如果你是因为小凯说的话,大可不必。”铁珩这才有机会说出那几句话,“小孩子的玩笑话,没有人会往心里去。”

    芊芊微微出了一会神,语声惆怅:“我最近总是梦见成亲,大红的花轿到了门口,我对着镜子梳妆,”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我往头上插花戴首饰,插了满满一头,再一照镜子,一下全没了……”

    她抬起头,静静地端详着铁珩,脸上泛起一片酒意的红晕,忽然使劲抿了抿嘴唇,好像下了好大的决心:“大哥,我有一个问题,你能实实在在、不打诳语地回答我吗?”

    铁珩倚在椅子背上,只觉得疲惫得坐不住:“好。”

    芊芊第三次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着:“成亲的那个晚上,你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个究竟。”她的眸子深如两潭静水,幽幽地闪着光,“你说,‘云谦不光是我的生死兄弟,更有大恩于我。’请问,这个大恩,到底是什么事?”

    铁珩明白芊芊在问什么,只觉周围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一呼一吸都要加倍费力。似乎此身再次回到了孤云谷的重重火光之中——岳朗辗转闪避在杂沓的马蹄下,邢襄纵横腾跃于雪亮的刀锋之上。

    而他,身受重伤,怎么挣扎也无法舍命飞扑过去。

    这是他永远的遗憾。

    他并不想掩饰事实,因为那无异于欺骗,是对死者最大的亵渎。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告诉芊芊,邢襄牺牲性命救的,不光是他的兄弟,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人。

     “云谦……”铁珩说着,嗓音便有些嘶哑,“用他自己的性命……”

    芊芊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截断了他的话:“他救的,是岳经略,对不对?”泪流出一条细细的水线,顺着脸颊滑到腮边。

    铁珩闭了闭眼:“是。”她是一个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子,既然问得出这个问题,想是知道了一切。

    芊芊伏在桌子上,轻轻抽泣了一会,这才又端起酒杯把整杯酒喝了个净,泪眼中有两簇冰冷的火焰,随着烛光跳跃。

    铁珩默默接过酒壶,给她把杯子斟满。

    “我要走了。”芊芊推开了酒杯,露出一个带泪的笑来,“我是个没有见识的平凡女子,在这里住得久了,太过安逸,将来说不定会生出些非分之想,不如现在一走了之。”

    “芊芊,”铁珩叫她的名字,却不知说些什么,“是我对不起你。”

    “大哥何尝有一丝一毫对不起我?”芊芊摇头,“其实我早就想走,一是官家新丧,朝中和家里的事情太多,二来你一直生病,我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现在你的病大有起色,我可以放心了。”

    “你想去哪,我叫立清派人送你去,要不要去南邾邢丞相那里?”

    “等小凯再大几年,再去见爷爷。”芊芊从荷包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铜钥匙,“这是这些年你们给我置办的各种首饰,还有官家的赏赐,我都整理好,放在那个螺钿盒子里了。”

    铁珩怎么肯收:“你的首饰,自然是你带走。”

    芊芊卸下了一腔心事,人也变得活泼起来,忽然歪头一笑:“留下给正牌的相府娘子吧。”

    铁珩看见这个笑,一下心里好受了很多:“府里不会再有别的娘子了,你叫了我这么久大哥,难道做哥哥的,不该给妹子置办些妆奁吗?”

    芊芊微笑着摇头:“那些事情太远,我还想不了那么多。”

    铁珩忍不住倾心直说:“不管是谁,如果能娶到你,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只可惜,云谦福气太浅了。”

    芊芊眼波一转,语声中带了一点俏皮:“谁说不是呢,就连你,也是个没福的。”

    铁珩真心实意地说:“我真的配不上你。”

    这样一个好女子,要有一个最出色的男子好好爱惜,以她的心为心,以她的意为意,给她所有的、全部的好。

    芊芊退了两步,低头敛衽为礼:“多谢阿兄,救我母子于水火之中。”

    铁珩也长揖回礼:“也多谢你,这三年对我的照顾。”

    “我们这样,倒真像是夫妻对拜了。”芊芊不禁掩口笑起来,“恐怕我真离开这,还是会时时想起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铁珩坦然回视她的目光,只觉二人相识至今,这一刻相对最为轻松适意,“你这一走,整个相府至少会乱上一半。”

    “怎么会?”芊芊笑道,转身往门口走去,“李叔最能干了!没几天就调教出一批新人。”

    她跨过书房的门槛,又回过头来,语气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恳切:“大哥,既然心里一直惦念着,就去和他说吧,不要再犹豫了,免得深情遗恨。”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金钗,声音低如叹息,“其实在你心里,何曾拘泥过礼法与人言,又何曾在乎过世人的俗念?你只是过不了自己的这一关而已。”

    铁珩看着芊芊消失在庭院里,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窈窕的背影也是笔直笔直的,亭亭如竹。

    琉璃窗外流转着一弯新月,尖头锋利如钩,划进他沉思的眼底,带着微微的痛楚,令他无限向往这一生从未得到过的圆满,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书案上的纸,有无意中写下的一行字,“朗咏清川飞夜霜”。

    他走到长窗前,推开窗子迎风而立,无数思绪涌上心头,不禁痴了。

    ps: 匪我思存,出自《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意思是不是我思念的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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