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今我来思
齐景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身边的几个人看两人如此熟络,也稍微放下了戒备。
岳朗笑的时候眼睛里仍旧是那副慵懒又散漫的神情,仿佛万事都可以轻描淡写,他也压根就不在乎自己身处齐玄的老窝,一句话说错就能杀来几十上百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不过也难怪,他已经把最不好对付的这个搞定了。
齐景虽然输了,却心情奇好,跟他忆起当年来:“我还记得以前去莫州找你玩都得偷偷摸摸的,两边都不敢叫人知道。”他指着岳朗手中的剑,“你当上多大官儿了?”
岳朗笑着摇头:“官儿没多大,可是好玩得紧,我就觉得,你肯定会喜欢,所以这才巴巴来找你的。”
齐景口气淡淡的:“其实,文和二年我还去莫州找过你几次,可惜只找到你在树上留给我的刻字……”
“哎呀,”岳朗挠了挠头,“那会儿我已经跟着我哥去汴京了,后来又去了蜀中。你不知道走之前我几次都想跑涿州来告诉你一声,可惜他们看得太严了,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他在齐景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不过,我们定的是死约会,不见不散,现在再见也不晚。”
他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傲气,变得极其诚恳:“我记得当年咱俩约好的事,你也不甘心一辈子窝在这个半死不活的废城里吧?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另一片天地……”他凑近齐景的耳边绘声绘色说了一阵。
齐景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走到桌子前,提筷子从一只木桶里扎起一块煮得暗红发亮,香气逼人的卤肉,回头问道:“饿不饿?”就那么递了过去。
岳朗手指一动,指间已经又多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轻轻一挥割下一条肉来。
刚才搜他身的人就站在齐景身后,一见如此忍不住“咦”了一声,脸上现出些怒意来。
岳朗对他挤了挤眼睛:“总得叫我留几把防身吧?”
齐景不理其他,提起刚才和岳朗打斗的那柄背厚刃薄的长刀,几刀挥过,筷子上的卤肉已经切成纸一样的薄片,夹进一只烤得金黄的烧饼里:“要这么吃才好吃,先吃饱了再说别的。”
“好香!”岳朗更不推辞,接过来一口咬掉了一小半,“还真有点像汴梁城里刘记的熏肉烧饼呢。”
齐景又抓过只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端起来冲岳朗照了一下:“难为隔了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大老远来找我打架,我领情了,先干为敬。”举起咕噜咕噜竟然喝得涓滴不剩。
岳朗对他的酒量十分钦佩,他抹了抹嘴,旧话重提:“说吧,肯不肯和我回去?”
“你喝!”齐景又在另一只大碗中倒满了酒,推到岳朗面前,“不知道我们这些土匪,讲究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吗?”
岳朗低头闻了闻:“这是三年陈的凤酒……”
“好酒才拿出来待客呢。”齐景举起酒碗,眼睛挑着,“干了?”
岳朗没有回话,看了齐景半天,轻轻喘了口气:“我酒量挺差,这一碗下去就人事不知了。”
齐景依旧看着他不语。
岳朗不禁了然而笑,再不推辞,“好,我干了这碗之后,你明天就和我走。”
粗瓷大碗中的酒几乎溢出来,这一碗几乎就有半斤。岳朗微一拱手,对着酒面轻轻吹了口气,俯身将嘴凑到碗边,鲸吞鸿饮,渐渐端起碗来,身子挺直,头微微后仰,一饮而尽。随即举起空碗倒过来示意。
居然一滴没洒,一滴没剩。
烈酒火一样地落进胃里,顿时直冲头顶,岳朗身子晃了晃,再也站不稳,重重地坐在长凳上,含含混混地说:“不行了。”
齐景心中喝彩:“有胆色,初来乍到,就敢醉在我们这个土匪窝子里。你不怕我们把你剁了包人肉包子?”
“呵呵,我的肉是酸的……”岳朗乜斜着醉眼,口齿越发不清,“还有……我信你,你打小的时候,就心里敞亮,所以刀才使得这么大气……”不轻不重的小马屁轻轻拍完,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明天?”
齐景终于爽快地点头大笑:“好!等你酒醒了,明天我就跟你去。”
岳朗眼光在他脸上笑嘻嘻打了个转,头咚的一声趴在烧饼卤肉上,已经闭了眼,手还紧紧抓着那只酒碗不放。
齐景顺手抓了件衣服给他盖上,就坐在旁边,跟没事人一样,继续该吃吃该喝喝。
那个漂亮的少年江离也凑过来,对着岳朗左瞧右看,满是稚气的脸上略带不屑:“怪不得说明天才走,原来一喝完就倒下起不来了!”他搭住齐景的肩膀,“哥,这是谁啊,刚才那么嚣张?我真想揍他一顿。”
“这我一个朋友,”齐景咬了一大口烧饼,“小马儿,你帮我看着他,我找我叔说一声去。”
江离不情愿,身子扭成了麻花:“有什么好看的,都睡成这样还能出什么事?”
齐景眼睛一翻:“能从凳子上摔下来!叫你看着就看着,一会去把他那匹马拉过来,好好喂喂,明天我们可能要走远路了。”
江离眼睛睁得极大,惊讶道:“你还真要跟他走啊?去哪儿?”
“不清楚,”齐景摇头,嘴角露出一点笑,“明天等他醒了一问就知道了。”他拿胳膊撞了下江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热闹?”
江离撇嘴:“就这点破酒量,小爷才看不上!”
齐景乐呵呵转身往外走:“是啊,剑够利害,酒量可真是不咋地……”他忽然又回头叮嘱江离,“你别趁他睡了在人家脸上乱画!”
江离低头看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岳朗,就觉得手痒得厉害,特想拿笔给他画上两撇小胡子:“这人胆儿确实不小,在贼窝儿里居然睡得这么香!”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齐景走到叔叔休息的内室,把明天要跟着朋友出涿州去看看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等齐玄示下。
齐玄不说行更不说不行,一味往烟袋锅子里装烟叶。齐景赶紧拿火折子给他点上,齐玄缓缓抽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这人啥来路?”
齐景没敢详细说:“就原来认识的一个朋友,找我出去玩两天。”
齐玄抬头,眯着的眼睛中精光一闪:“是莫州那个姓岳的娃子吧?当年你偷偷跑去找他,板子打烂了屁股都没长记性。现在轮到他长大,来叫你魂了?”他抬下巴一指齐景,“你莫非想跟着他去从军?”
齐景垂首给叔叔端上一杯茶,嘴硬道:“没有,我就是跟着去看看。”
“就你那点小心眼儿?我还不知道?”齐玄接过茶瞪了他一眼,“你在这涿州城里早就呆烦了,又嫌干这个营生不入流。”他站了起来,“我告诉你,别小瞧我们做响马的!咱这河内可是出名的四战之地,以前的袁本初、曹孟德,哪一路诸侯不是对这里虎视眈眈?要不是有我们这个土匪窝,就凭那几道破城墙,南来北往这么多人马,今儿个你来抢,明儿个他来杀,涿州城里的人早他娘的死绝多少次了!”
“可现在呢,城里的这一百多人家,家家都有地道相连,安居乐业,自保有余,哪家不是把咱们当活菩萨供着?遇上这种破世道,当贼的反倒可以保境安民,比起那些天天嚷嚷着收复失地,却总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光吃粮不干鸟事的兵贼们强多了!”
齐景小声分辩说:“他们可不一样呢,他们的头是当年夜斩叛徒的小铁将军……”
“有啥不一样的?”齐玄把茶杯“咣当”往桌上一撂,“当年的孟帅也是个英雄,能保莫州平安,可惜一早就死了。没了孟帅,莫州的几个守将各自为战,一盘散沙一样,只知道为自己家军谋利。你倒是说说这段、刘、王,要不浮躁,要不轻狂,要不太老成,都几年了干过什么鸟事?”
“我从来不听那些漂亮话,只看做了什么。”他说得激动,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小铁将军……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听过吗!他来莫州已经两年,现在手底下有多少人?不到一千吧?能成什么气候?莫州已经有三头狼在争食,又来了一只豹子,自己人还咬不清楚呢,还能干出花来?”
齐玄叹息一声,走过来拍着齐景的后背:“重整河山,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么多年了,你瞧他们收了哪个城?收回来守不住过几天还不是他娘的又丢了回去?奶奶个纂儿的,他们打过来,又打过去,别的没瞧见,就瞧着好好的后生们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齐景低头听叔叔说了半天,此时才皱着眉开口道:“可是……生在这种年头,总不能天天就呆在家里……”
“平安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齐玄一拍桌子,“我看你就是后生家血太热!”
只听里屋的门帘一挑,齐景的婶婶严氏走了出来,嗔道:“爷两个好好说话,吵什么?”她对齐景笑了笑,“老二啊,别怪你叔脾气急,老齐家一直男丁单薄,你爹娘又死的早,本想早点给你娶亲好承祧两房,你怎么能去从军呢……”
齐玄摆了摆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齐景赶紧接过他的烟袋锅子,把烟灰磕在屋子角落的炉子里,又装满烟丝递过去,“叔,我就是出去看看,也没卖给谁,不爽了我抬脚就回来,他还敢用绳子绑住我咋的?”
齐玄沉默了好一会,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算了,不叫你去,心里终究是不安生的。我只盼你去了之后不要失望才好……”
看齐景高高兴兴出了屋,齐玄再次端起茶杯,水却已经喝干了。严氏拿茶壶给他添上,低声埋怨道:“你还真让他走,外面兵荒马乱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对得起哥哥嫂子……”
“后生家大了出去闯闯也好,”齐玄磕着烟袋,半晌才说道,“但愿他眼光好,这会儿边关能出个像孟帅那样顶用的。”
岳朗第二天早晨宿醉才醒,头还在隐隐作痛,舌头上好像长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十分难受。
他和齐景一起并骑往涿州城外缓缓走去,很快聊起这些年发生的各种事情,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刚走近城门,只见敝旧的木头吊桥上站着一个俊秀英挺的少年,秋阳从远山的山顶照过来,映得他略带稚气的脸庞如同美玉一般。
少年张开双手拦住岳朗的马头,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岳朗勒住了缰绳,笑呵呵问道:“你们劫道儿的时候也是这么喊的吗?”
齐景吃了一惊,喊道:“小马儿,你怎么来啦?”
江离昂起头,对岳朗灿然一笑:“昨天晚上你和我师兄打了一架,现在赶紧下马来,和小爷也打上一架!”
岳朗握住剑柄,回头和齐景哈哈一笑:“看来不能小觑你们这个土匪窝子,很出人才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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