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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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兴有个傻儿子。

这在乡里街坊都是公开的事情，不算什么秘密。

大家都知道三爷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傻儿子。女儿呢？聪明、漂亮，是十里八乡公认的美人胚子，也是十里八乡公认被后生们齐齐惦记最佳媳妇的人选。

只有三爷知道，妻子早逝，原本还算殷实的家境全部落在了三爷的手里，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但他还是费尽心力地拉扯着一双儿女，儿子虽然傻，但女儿还可以支撑家业，于是他送女儿去念书。

那时的人家哪里有女儿家读书的机会，三爷是念过私塾的人，出去闯过，知道那些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什么模样，他想把女儿养成那样。

于是在女儿成年的那天，他和本地一个大户人家谈好了，把女儿嫁过去。聘礼丰厚足够支撑到在他死后，他的傻儿子还能养大自己的儿子。

但是天不遂人愿，结婚的前一晚，女儿跟一个学画画的跑了。

奇耻大辱！

三爷顿时脸上都没光了，他狠狠翻了个身，把被子一脚踢下床，也懒得伸手去捡了，胡乱抓了一把还乱糟糟的头发，悻悻地骂了句：“贼！”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三爷一下子坐了起来。看了看窗外，天边刚亮，约莫是五六点的样子。

院子里的鸡怎么也不叫？

三爷有些疑惑，但随即晃了晃渐渐清醒的脑袋，想起来那只负责打鸣的公鸡前些天被儿子用石头打死了，理由是太吵了，让他睡不成懒觉。

“吴妈怎么也还不起来？”

他心里嘀咕，“真是个懒婆子！”

三爷穿上马褂，探了探手，摸了摸里面的衣服，觉得有些凉，于是又加了一件衣服，这才披上外面的大褂。

推开门，厨房的灯亮着，吴妈已经在做早饭了。

儿子的房间在左边，三爷抖了抖脚，掏了掏鼻孔，喉结耸动，猛地啐了一口痰在地上。三爷这才满意地走到儿子房门前，隔着窗户，朦胧地看见那个傻子裹着花缎的被子，卷成一个球睡得正憨实，呼噜声此起彼伏。

“呸！真是个傻小子！”

三爷恨铁不成钢，踢了一脚门。里面的被窝动了动，但是很快又平静下去。

吴妈将早饭端了进去。

照例，有米粥、咸菜，还有包子，都是热乎的。三爷呼呼啦啦，风卷残云般喝完了两碗米粥，然后就着咸菜开始吃包子。

“待会儿出去冷，得肚子里有吃食，才不会怕！”

三爷心里想着，吃完一个包子，叫吴妈又盛了一碗米粥，满意地喝了下去，这才站起身抹抹嘴。拿过皮帽和手杖，又披上大衣，大衣的边都垂到脚面，很不合身。

这时候，他的傻儿子才出现在房门口，穿着汗衫马褂，赤着脚，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看着他。

“爹，媳妇呢？”

三爷怒了，上前就是一巴掌，傻儿子被打懵了，原地转了个圈，没有摔倒。吴妈也愣住了，收拾碗筷的手也慢了下来。

“给老子滚回去穿衣服！”

三爷几乎是吼出来的，傻儿子忙不迭地跑回去，连脸上的鲜红都忘记遮住。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三爷这才松了口气，手心也出了不少汗。

他刚才紧张，因为给傻儿子提亲这种事情，他开不了口。倘若他有个女儿就好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真有个女儿来着。

“呸！”

三爷想起那个不孝的女儿居然撇下她的父亲和哥哥跟一个穷画画的跑了，多好的一门亲事啊！三爷一阵阵心疼，那些真金白金都要进门了，临了被人全部抬走，还搭上了一笔人情赔礼。

“欸~”

三爷叹了口气，待会儿要去给傻儿子提亲，这事情要尽快解决，自己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要是给儿子娶了亲，就能尽快生下孙子，那老刘家还有指望。

可要怎么开口呢？

三爷纠结着，推开门，一阵寒风冲着他的脸扑了上来，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但是他不冷。早上吃得暖乎，他心里清楚。

走过茶馆，里面的几个早客已经喝上了热乎乎的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有几个伸长了脖子等着茶点。

三爷也是茶馆的常客，但他今天不会进去，他有事情要去做。镇子里有一条死巷子，里面住了一户人家，他要去收债。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家正好有一个女儿，还没有出嫁。

他动了心思，拖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

“那个小姑娘很不错！”

三爷这么想着，她会成为一个好的富家太太，会穿着上好的缎子，给自己生一大堆孙子，用最好的胭脂水粉。而这些，都是自己才能给她的。一边想着，三爷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那个爹？哼，真是个废物！”

吃喝嫖赌什么都会，就是一点好，对自己的女儿特别宠，从不打骂，女儿也孝顺。三爷不屑，自己要是开口说亲的话，他多半会直接答应。别说自己手里还捏着他的命呢！那些钱？哼，下辈子他也还不清吧？

三爷抖了抖皮帽，天真冷。就像那个小姑娘的眼睛一样，三爷只是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那个小姑娘的眼睛真好看啊！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好像装着整个水壶，随时能倒出点东西来。还有那个腰段，也很扎实。

“肯定能生个大胖小子吧？”

三爷这样想着，抬起头，是那条死巷子。只是微微地转了个身，三爷就看到了那扇破烂的门，这就是他要来的地方。

笃笃笃——

三爷用手杖敲着门，这天气冷得他简直不想用手去碰那冰冷的门把。更重要的是，这门很脏，脏到三爷认为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伤害；也很破，破到三爷怕力气再大一点，这门能直接躺下了。

吱嘎——

只是一小会儿，门开了。里面是个干瘦黑小的汉子，眼窝深陷。他看见三爷站在门口，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三爷，您？您怎么来了？”

三爷不等他邀请，迈步就往里面走，汉子不敢阻拦，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一样。三爷打量了一下他，破旧的黑棉袄，破了好几块，还翻出许多棉花，扶门的右手还缺了一只大拇指。

——上次赌输了想赖账，被赌场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直接切了做警告，借了三爷的钱，才保住了其余的手指头。

三爷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怒火，他压低声音说道：“姑娘呢？”

“去当铺了。”

汉子缩了缩头，小声回答着。

“你怎么不去？这天，这样冷！”

三爷冷哼了一声，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板凳，坐了下来。

“我这样哪敢出门，姑娘还好，有件长褂，也愿意出门跑动，就让她去了。”

汉子陪着做了下来，探手摸了摸茶壶，是冷的，见三爷没有什么喝茶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动。

三爷心里突然松了口气，真要姑娘在，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给他的傻儿子提亲吗？

三爷突然觉得一阵阵羞愧感涌上心头，脸都憋红了，坐着也开始浑身不舒服。

两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大眼瞪小眼干坐着。

“你...”

三爷盘算了许久，正打算开口直接说结亲的事。门就开了，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姑娘顶着寒风走了进来，腋下夹着一个印花小包，手里还提着些东西。

“哟，三爷来了！”

看清了客人的脸，她连忙招呼了一声，把手里东西和腋下包裹都递给自己的爹，然后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三爷身前的杯子里加水。

“三爷不喝茶？”

“茶叶没了...”

爹的声音从房内传了来，姑娘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三爷喝白开水？”

“不...不了，”

三爷站起身，把皮帽戴好，紧了紧那不合身的大衣。

“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看着姑娘的眼睛，三爷突然害怕起来，连自己为什么登门也忘了个一干二净。他的心思突然活泛起来，自己怎么不能做一点年轻时候的事情。

瞧，这小脸，大眼睛，黑头发，多好看的姑娘啊！为什么要给傻小子找个媳妇，给他找个后妈也不是不行啊？

一旦姑娘过了门，就是吃穿不愁的姨太太，姑娘福气不小，指不定还能有个小儿子。

对，一个更聪明的儿子！

能继承他的家业！

三爷这样想着，身体里的血突然流动地很快。对啊！他才六十几岁而已，他也想叫个知心的，皮挨皮，肉搭肉的，顺服他的，也许就是这个女人，眼前的这个姑娘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牙齿开始吱嘎吱嘎响着，自己娶媳妇，叫傻儿子看着？

那个傻小子多半是不肯的罢？可是那又怎样？不过是个傻小子，好对付得很。

三爷的心脏开始狂跳，他加快了步伐，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会想得更多。

“三爷慢走，向傻兄弟问好！”

姑娘远远地呼应一声，把门关上了。

而三爷的背影早已经消失在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