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翻山口

作者: 指茧 | 来源:发表于2019-12-31 21:29 被阅读0次

“包米,包米,快回家吃饭咯!”包米的妈妈贡淑一手端着簸箕,一手用因忙活而松散开来的龙帕擦拭着额头的汗珠,站在自家门口朝着村坝用她那专为苗家山歌而生的嗓子唤包米,她这一唤貌似没把包米唤见,倒是把檐下的麻雀群唤得聚首注目。

包米正和小伙伴们欢乐地打着鸡毛毽,子弹壳做的鸡毛毽打在松质木拍上发出啪啪啪的清脆声响,让人越听越感觉悦耳。包米早就听见了妈妈的唤声,但是她不想立刻就回去,所以就假装听不见,故意让妈妈多叫几声。小孩子贪玩的童心机智地愚弄着长辈的唠叨,等贡淑再叫第二声第三声时,包米和小伙伴们都忍不住笑开了,然后包米才屁颠屁颠地提着木拍朝家里来。当然,要是唤人的是爸爸,包米早就飞奔回来了。她知道妈妈总会惯着她,就算知道她假装听不见也不舍得责怪一句,因此包米才可以如此这般放养着自己的天性。

和金早早地坐在饭桌的上位,一边等待妻子一碗一碗地把饭菜端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贡淑应该如何调教他们的女儿了。

一进门来,包米看见父亲已经就好位等待吃饭,她的手脚立马变得勤起来,迅速地帮妈妈端菜打饭。一盆黄汤老南瓜、一大碗油煮鸡窝菜、一大碗炒蚕豆、一碗干辣椒、一碗辣椒面做的蘸水、三碗饭。另外,还有两个碗摆在桌子的上沿,里面打有少许的饭菜,两双筷子分别搭在两只碗口,这是祭给合金去世了的父亲和大哥的。因为两位过世亲人过世后都没有进行招灵仪式,根据祖上规矩,需要每一顿饭都要先祭献饭菜给他们,大家才能吃饭,当然这也是苗家的一种纪念过世亲人的方式之一。

“贡啊,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要学会帮妈妈做饭了,不能只顾贪玩,要不然以后会嫁不出去的。”和金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虽然从语气里听不出他的严厉,但是包米还是不敢抬头看父亲的眼睛,她知道她父亲那目光依旧是冰冷凝绝的,因此只顾点头应对。

“女儿还小,帮什么忙嘛,我一个人都不够忙嘞。”贡淑接话道。和金并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知道妻子疼爱女儿,其实他也疼爱,只是有句老话说“母养父育”,自己怎么样也得扮演教育的角色更多一些,要不然,作为父亲就该失责了。只是,他大多数时间都出门在外忙活,养育的职责不得不大多都落在贡淑的身上,所以他希望贡淑能够慢慢教会女儿一些事理。

吃完早饭,和金收拾好背包就出门了,他要赶往二十公里以外的集市去买牛,自从年底和金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之后,家里就没有牛使了。现在正是开春用牛之际,和金得买一头好使的牛来帮忙,要不然农耕可就要落下了。

和金走后,贡淑和女儿收拾好餐具,喂了猪和狗,就一人背一个竹篓出门来锤玉米根。七岁的包米背着个小小的竹篓,蹦蹦跳跳地走在妈妈的身前,像个小精灵似的好生让人喜欢,贡淑在女儿身后有完没完地发出一些并不重要的叮嘱,她的心里却舒服极了。

包米是贡淑与和金领养的孩子,两人结婚四五年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当年老人的说法,是因为贡淑不会生孩子,甚至还有一些“贡淑命中克孩子”的闲言碎语,尽管喝了不少苗药秘方,但是贡淑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为此,贡淑与和金两个人受尽了冷眼与嘲讽,直到他们领养了包米,包米的健康成长才堵住了“贡淑命中克孩子”的流言。

在领养包米的时候,因为家里比较困难,孩子的生父生母看和金两夫妻人好,也希望孩子能够过个平安日子就行,所以只收了和金和贡淑一包米作为奶米礼,就把孩子交到了贡淑的怀里。回家后两夫妻又另外卜卦给女儿找了个干爹,干爹说孩子只花了一包米就领养回来,那就给她取名为包米吧,就图她能够快快乐乐地成长。

因为年前牛就卖了,因此自家的玉米地没有翻,贡淑只能到别人家地里锤玉米根。一般说来,锤玉米根主人家是不会介意的,甚至还会很乐意,毕竟锤完玉米根后,地里的土会碎的更好,日后种庄稼出芽率更高。贡淑和女儿在离家不远的一块二奶奶家的玉米地里锤玉米根。贡淑坐在地埂上锤,包米不停地从周围把大坨大坨的玉米根颠颠簸簸地搬来。没过多久,周围的锤完了,贡淑又移个位置,让女儿少跑远一点,少劳累些。贡淑用劲地锤着玉米根,泥土从石头上不停地向四处溅去,每锤一下泥土就冒一阵烟尘。开春的泥土随着贡淑的呼吸进入到人的呼吸道中,沁人心脾。

年后的集市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年前备年货的时段。街头的道路两旁摆满了鸡鸭,全都是农户自家养的土鸡土鸭,他们想趁着这个开春季节把能卖的家禽卖掉,以便筹备这一年的肥料和种子。猪市场里挤得水泄不通,牛车、马车、牛和马堆满了市场门口。场内人挤人话挤话,有在看猪挑猪的、有数钱交猪的、有喋喋不休讲猪价的、有因为钱不够而夫妻吵架的、还有拿着镊子和刀片偷偷把手伸进别人腰包的。和金走过猪市场拐过一个弯来到镇中学门口,由于还没有开学,校园内空荡荡的,只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地面奔跑。由于好久没有打扫的缘故,糖壳夹杂着树叶一起被风扫来扫去。

镇中学的背后就是牛市场,场子用石头围砌而成,占了半个山坡,里面插满了木桩,堆满了石头,显然是用来拴牛用的。由于当地比较干旱,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养黄牛,只有很少部分田多的农家才养水牛,因此在场里很少能看到水牛的身影。根据牛场老板老马规定,进去一头牛要交两块钱的税,也作场子费,如果不拉牛的就不用交费。老马就是靠这样的场子费养得头大耳朵肥,一个水牛肚放在场门边的藤椅上,“老板”模样就这样印入一个个赶牛少年的脑海里。

和金来到牛场的时候,牛还不是很多,老板的大肚躺在藤椅里瘪瘪的,不时叫唤着,似乎还在诉说:“还没有吃早饭呢,还没有吃早饭呢。”

“你怎么不拉牛来,就差你两块钱,我早饭都吃不上!”老马笑哈哈地巴结和金。是的,“巴结”这个词恰到好处,老马就是靠这些牛商贩两块两块的养肥起来的,天一黑商贩一走,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牛汤锅店里吃牛汤锅,而且是最好的那一档。

老马是镇上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好吃懒做,还时不时偷东西,被父母赶了出来。后来父母终究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骨肉饿死在外头,就把山头的那块荒地分给了老马,希望他能够借此自立生根。老马虽然人比较懒,但是却充满慧根,他很会看商机,镇上原本没有牛场子,商贩开始只能在街头交易,极为不便。因此,老马就把他的荒坡改成了贩牛场,从此,他过上了真正的“懒人”日子。每六天一次的集市赶场,集市当天他收半天的场子费,然后用来消磨剩下五天半的光阴。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自己的场子后,老马就再也没有伸过第三只手。偶尔有听过他故事的牛商贩逗他时,他总是一副憨厚的样子说:是自己年轻了,造罪了。如此,商贩们也不再好意思将话题继续下去。久而久之,人们也将老马年轻时做贼的履历给淡忘了。

和金走马观花式地在牛场坡转悠着,一直到太阳开始西斜,牛才算到齐整。

农历二月的天还不是太热,午时的阳光让刚刚经历了整个冬天关养的黄牛朝气蓬勃,一声一声地叫唤着,用鼻子喘着粗气,高高昂起骄傲的头颅,好似随时准备迎接另一头公牛的挑衅。当然,也有些垂着头无比自卑的瘦骨嶙峋的黄牛,它们大多整个冬天都没有吃一顿饱,只剩下一张牛皮包裹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骨架。对于这样的牛,买回来很快就会被养肥起来,容易挣钱。

和金来来回回在场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遍,差不多每一头牛的模样都装进了他的脑子里,他一边应付着擦身而过的熟人,一遍在脑子里思索着计算着要买哪一头牛。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傍晚,赶集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回了家,集市上空荡起来,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在慌慌忙忙地赶着返场。摆摊的人家收走了摊子,在街道上留下遍地的垃圾,苍蝇在上面纵横纷飞,像一群饥饿的野狗在分食开始糜烂的猎物。这时候只剩下牛场坡还人来人往,不停地交头接耳。不时地有人押着牛来回看,在心里思量着如何定夺价位,也有人正在数钱交牛,还有人借着看牛的姿态趁机偷看哪个牛主兜了足够的钱,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牛,在乎天黑半路好下手。

夕阳的颜色渐渐浓艳起来,人和牛的影子在夕阳下被越拉越长。许多卖了牛的主子走出牛场坡,走进牛肉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牛汤锅被端上桌子,然后滑进人们的胃里去。许多押牛的孩子便是在这样香喷喷的牛汤锅中逐渐喜欢上了牛场坡这个地方,以至于长大后每次赶集也会习惯性地跑来这里看看牛,顺便吃一碗牛汤锅。

当夕阳把浓艳的晚妆慢慢拖到东边的山腰上的时候,牛场坡也开始人走场空。老马提着垃圾蔸和扫把走进贩牛场,慢吞吞地清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人们丢下的垃圾。白日里凑在粪便上小打小闹的苍蝇已经飞离去,换成了嗡嗡乱叫的蚊子,似飞不飞,似落不落。

转悠了一整天,没有一头很心仪的牛,也没有一口很心仪的价。和金一无所获,而且还损失了一瓶水、一碗牛汤锅和半斤二锅头的钱,总共三元人民币。因为时间紧迫,吃牛汤锅的时候,半斤二锅头和金只喝了一半,另一半兜在腰包里就往家里赶。

黑夜像是鬼吹灯,太阳一落洞夜就临近了。这时段正是处于二月下旬,虽说大晴天,但是晚上月亮出来得晚,七点天黑,九点月亮才不紧不慢地爬上来。和金从集市到家的路程平日里要四个钟头,但是走夜路速度自然会快些,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因此,和金在心里估算着,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可以赶回家里。那时候老婆和孩子都已经进入梦乡,自己回去用玉米杆慢慢热菜,把腰包里的二两酒喝光,再爬到老婆和女儿身边倒头睡个好觉。

初春的夜间还很凉,有风时便会更冷些。一路上,行人渐走渐少,路过的村寨从开始的灯火摇曳慢慢变成了一片灰色,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偏僻的角落里飘出来,夜显得更静了。和金自小就和父辈上奔下跑地做牛生意,走夜路早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

自从成家后,老父亲放权给了儿子们,和金几兄弟也常常结伴远行买牛,有时候要跑到很远的乡镇去买牛,来回差不多六七天的路程。往往走一趟回来人瘦了一大圈,晚上和老婆躺在一起的时候,老婆就无比心疼地捧着男人的脸蛋、搂着男人的腰杆说,以后别走那么远了,我放心不下。当然,也有些厉害角色的老婆,借着晚上那点事作为要挟,逼迫男人以后不要在做牛生意了,一走就是半个月,留下女人一个人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劳苦,晚上回来面对冷冰冰的床,听着邻居夫妻的打情骂俏发疯,一肚子的苦水马上就涌出来了。

做牛生意没有几个人能够发家致富,大家都是着实的老实人,没有大资本干不了大买卖,生意不成规模想要发财那就是痴人说梦,很懂牛的行家也只能养家糊口,最多就是一个月比别人多吃上几顿肉。很多生意场失意的人连一碗牛汤锅也不舍得吃,把钱省下来买一包水果糖或是两尺布回家哄哄老婆孩子。因此,就有这样一首山歌流传:

你九天念着去买牛,

八天想着去卖马,

你九天不和我做活路

八天不和我理庄稼;

你九天念着去买马,

八天想着去卖牛,

你九天不和我理庄稼,

八天不和我做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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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贩牛人的乐趣绝不止于钱,买到一头好牛也会让他们高兴得要跳崖。很多时候一买到好牛他们就暂时停止了生意,把牛养起来,养它个一年半载才又出手。

夜越来越深,和金已经走了大半路程,但是还没有看见月亮出来。庄稼人都是早睡早起,八点就开始上床睡觉,九点差不多一个村子都灭了灯。和金已经过了三个村寨,再过两个村子就可以到家了。和金加快了脚步,风好似也突然大了些,呼呼地擦过耳边,阴冷地钻进领口,头发时不时飘起来,又落在额上。干净的天空乌云突然从南面奔袭而来,原本就黑的夜便显得更加深沉了。

当和金经过最后一个村子时,村落隐蔽在丛林中已经一片寂静,看不见一点灯火,要不是本地人,可能还会以为这里没有村落人家。和金拉了拉外衣,把身子裹得更严实些。风吹过,松树林发出呜呜呜地声音,这时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云层折射下来,淋在松林上,又借着空隙浅浅地落在地上,斑斑点点地随风摇摆,忽明忽暗,时隐时现。“和金!”夹杂着呜呜呜的松叶声,和金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叫他,但是却没有辨清声音来的方向,好似在后面又好似在前面,好似在左边又好似在右边,好似来自很远又好似就在身边,但当和金驻足认真听时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和金谨记着老人的那句话:“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你,在不确定就是人叫的情况下,不要回头,不要应答,只管走你的路。”和金从腰包里抽出剩下的二两二锅头,闷了一大口又继续赶路。尽管他走过无数夜路,也经历了一些比较古怪的事,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一点发凉,还好有酒可以暖暖身子壮壮胆。

当和金走出松林后就不在有什么声音了,刚才的叫声也随着松叶声的远去隐没在黑夜里。云更多了,月亮在云层里穿梭,偶尔才会洒下一些月光,空气在纺织娘的叫唤声中变得更加凄凉阴冷。和金把双臂交叉缠抱在胸口,他本以为会暖和些,但一点作用没有。“幸好已经到最后一个山坳口了,越过这个山坳口,再走完坝子就到家了。”和金心里暗想着。

阴冷的空气让和金在山坳口上停了下来,他拿出火柴点燃玉米地里的杂草堆,一边取暖一边喝酒。本来就剩得不多的二锅头被和金几大口就咽光了。

火光随着杂草的燃尽慢慢变小,忽然一阵猛风吹来,火堆瞬间被吹散开去。和金起身准备赶路,他刚一抬头,只见四面八方布满了人群,点着火把从各个山头朝他奔来,叫唤声不绝于耳。刚才松林里女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而且变得凄厉,月亮早就被乌云掩藏起来,耳边风呼呼吹着,脚边雨劈啪下着,眼前篝火纷乱窜着。冰冷的液体瞬间流通了和金的全身经络,骨头了像是钉了钉子一样既僵硬又生疼,冷汗一下子就从和金的额头析出,重重地跌落在干燥的红土地上。和金无力思索,心跳已经快要蹦不起来,像是要停止似的。他撒腿就跑,但是双腿像是被千万双手死死地抓住,无法跨步。和金想叫叫不出声,想哭张不开嘴,想跑迈不开腿。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遇到鬼邪的时候,如果被捉住跑不开,立马弯下身子四脚着地,做牛马状奔跑,即可脱身,但是切记不可回头,不可应答。和金双手触地,双脚果然轻松了很多,他赶紧像一只脱离虎口的猎物,用尽吃奶的力气,凭着记忆在黑夜里往家的方向冲去……

当和金到达家门口时才发现,月光如水一般清澈,似很多发光的颗粒物从夜空中撒下来,轻盈得像是雪花一样。夜空干干净净,星辰清晰可摘,纺织娘霸占着村落的夜晚高声欢唱,一眼望去,村里的房屋清晰可见,坝子里弥漫着牲畜粪便被晒干耙碎后的气味。

“贡淑!贡淑!开门,我回来了。”和金用右手曲卷着指关节敲打着栗子树做的门板呼叫他老婆。

贡淑被丈夫的呼叫声喊醒,她一边应答着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在床边桌子上摸索火柴,随着一道耀眼的火光,煤油灯占满了半个屋子。贡淑打开门让和金进去,和金进了门,贡淑顺手把门关好。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都要十二点了。”贡淑轻声说,生怕把熟睡的小包米给吵醒了。

“睡吧,一会该把贡吵醒了,明天我慢慢和你说。”和金对贡淑说。

和金走到床前,准备脱衣睡觉,这时两人才发现,和金的衣物已经褴褛不堪,丝丝条条的,而且和金大汗淋漓,早就湿透了衣服。仔细检查一看,和金的手脚都受了伤,青的青,紫的紫,还有好几处皮已经磨破了,膝盖上还有未干的乌黑血渍,解下衣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眼前的一幕把贡淑吓得直哆嗦,她心里寻思着:丈夫肯定遭人劫了,才会被打成这样。

“米爸,你是不是遭人抢了啊?怎么会被打伤成这样,哪个雷杀天收的要把你打成这样!”贡淑忍不住夹着哭腔手脚无措地说。

“没有人劫,我跌倒摔到的,你去把药酒拿来我擦擦就睡吧。”和金若有所思地说。他的眼里既空洞又惊慌,但是清醒的脑子告诉自己,不能把事情告诉贡淑,要不然今晚就别睡了。

贡淑拿来药酒,一边帮和金擦伤一边问:“你怎么会跌倒,今晚月光这么好,又不是看不见路?”

“可能是我喝醉了才跌倒的。”和金这样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一点酒味没有,那二两酒早被逃命时体温给蒸发出去了。见到贡淑还是半信半疑的,和金又安慰了几句,夫妻俩就上床睡觉了。

贡淑倒是很快就在枕边打起了呼噜,伴随着女儿的呼噜声一大一小,抑扬顿挫。和金睡不着,他一边思量着今晚的经过。他想,他很肯定自己遇到鬼了。越是回想,和金就越是乏力,冷汗又冒了出来,他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睁开眼就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站在床前,最后合金在精疲力竭中沉沉地睡去。

在翻山沟这块土地上,一直有妖魔鬼怪的说法,虽说不合乎科学逻辑,但是有很多事情的确是科学解释不清楚的。只要上了年纪和有些生活履历的人都明白,玩笑归玩笑,科学归科学,真遇上的时候,都无不对鬼神怀揣着一颗敬畏之心,不敢戏言而为之。

在苗族人的生活里,从古至今,巫医一直扮演着一种神圣而不可或缺的角色,一直深受人们的敬重。无论是家里有人患大病小病、牲畜家禽养得不顺,还是农作物收成不好,又或者是遭天灾虫祸,苗族人或多或少都会想到寻求巫师的帮助。巫师可以找草药治病救人,也可以带领神兵神将驱鬼赶邪、填河搭桥、解结避劫等等。在多数苗族人的心里,巫师是神圣的、无所不能的。当然,硬要说巫师的弱点的话,人们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自己的后背自己挠不到”。这句话表明,巫师可以济世救人,但是当事情到了他自己头上的时候,自己没辙,只能找其他人来帮忙。

自闯邪那晚上后,和金就一病不起,饭量虽不减,但是身子却一天比一天瘦弱下去,脸色也日渐黄黑,晚上还常常做噩梦大吼大叫。

和金病倒后,亲戚朋友、村寨邻里差不多都来看望过一次,大家都觉得和金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了。有的猜测说是招了饿死鬼,因为和金饭量不减,身体却不见好转。有的说和金招了怨女幽灵,魂魄被那个叫声勾走了。他们坚定地认为,当晚和金一定是回头了,或者就是应答了那声呼叫。有的说和金是撞见鬼聚会了,所以才看见那么多火把,和金的魂魄可能被鬼怪抽去做祭品了。有些人则认为,和金是喝酒醉自己摔伤了五脏六腑,不好意思道出真相才编慌骗人。有一个读过初中的“高材生”告诉大家,那不是鬼火,那可能是磷火或者是萤火虫,和金喝多了酒,眼睛花,因此才以为是鬼火。然而,千万种猜测都是大家各自的看法,而和金病情日夜加重却是不争的事实,猜测归猜测,治病才是当务之急。

病因探测热潮过后,药方推荐热潮随之而来,大家各抒己见,把自己认为最为妥当的药方推荐给贡淑,希望贡淑一用就立马见效。有的人建议贡淑叫巫师来跳神驱鬼,有的人建议贡淑请巫师来搭桥接魂,有的人建议贡淑带和金去县上的医院住院治疗,有的人建议贡淑立筷子捉妖……。这给了贡淑心灵上很大的安慰,至少面对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不会手足无措,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慢慢选择不一样的办法去医治和金。

贡淑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他没有单独采取走巫医的建议,也没有单独选择进医院的意见,而是将两者合二为一。贡淑一边把和金带去医院开西药打吊针治疗,一边又携香带纸走访巫师,争取在身体、心理和魂魄方面都能够有所兼顾,以期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好的疗效治好和金。

西医把和金的皮外伤都治好了,但是原先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依然青一块紫一块,看着着实让人毛骨悚然。断了西药后,贡淑又托药师找了不少草药给和金喝。有单纯煮汤喝的、有泡药酒又喝又擦的、有夹杂鸡肉煎煮吃的、有放在排骨里煎煮喝的、还有直接剁碎包扎外用的,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没试过的。但是,和金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有一天,贡淑拿着一枝香和三根绣花线去到奏里巫师家,请求巫师亲自帮她探个究竟。

“奏里奶奶,我家和金的病一直不会好,什么办法都要用尽了。可能真是像人家说的,自己的后背自己挠不到,这次得请您去帮我洗房看病了。”贡淑一进家门就悄声对奏里巫师说。

“你来的时候和金不知道吧?”奏里一脸严肃地问贡淑。

“不知道,我早早地叫我婆婆来给包米和他做早餐,我自己就出来了,我来的时候他都还没有醒。”贡淑肯定地回答。

“不知道就好,他知道就看不了了。”奏里一边说一边在她的神坛上上香,烟雾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清香的味道进入贡淑的心肺里,像是心中的石头要落下了许多。奏里上完香又摆动着她那发胖的身子去拿纸来卷成两卷,点燃纸后,嘴里念念有词地插在神坛上的两碗神水里,这一切她进行得有条不紊,熟练无比。

奏里是翻山沟村唯一的一个巫师,虽说附近村村相连的苗寨有三十多个,巫师也不下二十几个,但是奏里却是最具威望的一个。她大概五十来岁,但是已经行医做法二十多年了。奏里不仅懂巫医,可以做法驱鬼医人,而且还懂草药、懂接生、懂婚俗丧俗、懂得如何调解纠纷,二十几年下来,方圆几十里的苗族都熟悉她,尊敬她。奏里和传统的苗族女性不一样,她身材长得魁梧强壮,脸颊很宽,慈祥的脸搭上浓密的眉毛,可以说是能软能硬。加之她性格一反苗族女性温柔内敛的常态,她活泼大方,声音洪亮,在众人面前讲话有条有理,一点都不显紧张之态。

奏里在神坛前摆一张四条腿的长凳,把草纸的一端夹在头帕里,留出长长的一截遮挡住眼睛,手持神剪和神铃,坐在木凳上面朝神坛双脚纵地,开始跳神。贡淑端坐在堂屋的左侧,也就是神坛的左下侧,认真地等待着奏里巫师的传话。

奏里巫师挥着神剪神铃纵了五六分钟后,嘴里开始大声发出号令,像是召集四方神兵神将归位一样。等到每一个地方都召集过一遍之后,巫师开始点兵阅将。点兵的过程很重要,不能跳跃任何一个数字,如果跳跃了就会有疏漏,那样巫师又会从头一二地数。等到确保神兵神将都归位齐整后,巫师开始布置任务,告诉神兵神将:这次召集兵将的缘由、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哪家人等。她督促兵将们带齐武器,拿齐药方,只有那样才能够对付妖魔鬼怪。这些都完毕,巫师就带着神兵神将,腾云驾雾往目的地开拨。飞了一阵子,他们到达目的地的山神土地处,便和山神土地打招呼,问清本村名字,探清山神土地的境况,如果说山神土地有什么需求,巫师就传话出来给看巫的人,督促凡人选日子去解决。

过了山神,巫师就来到了看巫户,先和门神打招呼,询问门神的情况,看看门神有什么样的需求,之后又询问灶神的情况,也都一一传话回阳间给看巫人记录下来。门神和灶神这两尊大神都看过后,巫师又和家里过世的亲人一一对话,把家里任何不好的情况都传回阳间做记录,以便回家后可以逐一处理。最后,巫师把所有情况都了解清楚了,才作别看巫户,带着神兵神将腾云驾雾回归神坛。如果有些不舍分别的已过世的人,巫师就给她或他唱几首神歌以作安慰。

贡淑把奏里巫师传回的话都一一记在心里:第一,村里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祭山神土地,山神土地的 “钱财”已经花光,无力保护村人,要及时给山神添钱补纸。第二,门神被一个偷了情怀了野种的女人跨过,已经倒塌,需要一只大红冠公鸡和三尺蓝布来立门。第三,灶神已经长期淋雨,需要用一个犁铧来修补。第四,和金爷爷的坟已经很久没有人去打理,被水冲走了不少泥土,需要修理,另外他的“钱”也快用完了,要赶紧给他烧钱下去。第五,和金买牛回来的途中,先是撞了一个女鬼,这个女鬼因为遭到爱人抛弃而悬树自尽,怨念很深;后又因为和金半夜起火,起火时间和地点都与鬼界相冲,犯了鬼界的大忌,魂魄已被鬼怪抽走问刑。好的是,女鬼正在鬼界祭坛和鬼怪交涉关于和金魂魄的归属问题,需要借助女鬼的力量,把和金的魂魄抢出来,用九个红纸人九个绿纸人埋在和金的床底,用来填槽,再用一只公鹅替换和金的命份抵押给女鬼,如此,才能治好和金的病。

奏里巫师跳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回到神坛,神兵神将各归各营,毕了返回阳间。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奏里却没有因为跳神而显得劳累,她站起来把遮额纸往头上一翻,把神剪神铃放置好。

贡淑忙站起来说:“辛苦你了奶奶!”

“不辛苦,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奏里说。

“都记住了。要祭山神、买鸡和布来立门、要一个犁铧……”贡淑一一清点给巫师听。奏里巫师听完后斩钉截铁地说:

“回去准备吧,两天后派个属虎的人来接我,尽量早上来。”

等贡淑走后,巫师兀自摇了摇头道了一句:“希望你能等到我,缘分这东西太难说了”。

贡淑从巫师家里出来后,脚步轻快了许多,心中筹划着要置办的那些东西,先后顺序如何。

贡淑先要越过一个山脊才能到家。翻山沟村被山脊一分为二,贡淑他们住在山脊的左侧,奏里巫师家住在山脊右侧,山脊上有一条深而宽的沟壑,翻山沟就是因此而得名。这条山沟虽然宽,但是常年被野藤荒草缠绕笼罩着,再加上村里有什么牲畜病死或者婴儿夭折都往沟里扔,久而久之,这条山沟就变得阴深深的,晚上一个人经过的时候,总是凉飕飕的,令人汗毛竖立。

贡淑一脑子事情正琢磨不完,她匆匆赶路,路虽不远,但是坡比较陡,爬得她气喘吁吁的。

“唰!”贡淑刚走到山沟处,一只乌鸦从沟里急速窜出,连叫两声,一泡鸟粪正好落在贡淑的肩膀上。乌鸦飞向了远处的山林,留下凄凉哀愁的叫声在山间回荡,贡淑从路边扯了一把草叶子把身上的粪便擦走。

俗话说:“乌鸦叫,丧讯到!”乌鸦叫一般都是报丧的,可能一两天之内就会有人去世。而淋到鸟屎向来都是霉运的预兆,恰巧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贡淑的身上,她思绪万千,心底逐渐悲伤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当贡淑走到房前的时候,她婆婆瓣素还在灶边烧火做饭,青色的火烟攀沿着泥土墙壁摸上房顶,随着微风慢慢散开去。老母鸡带着小鸡在门前叽叽喳喳叫唤着,公鸡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老母鸡,贡淑知道他们饿了。

“包米,贡啊!你起来没有,赶紧抓一把玉米喂鸡。”

“妈妈,你去哪里了?”包米闻声跑出来迎接她妈妈。

“你爸爸醒了没有,有没有去看看你爸爸?”

“我还没有去看,我正帮奶奶烧火做饭。”

“你回来啦,贡淑。”瓣素接过孙女的话。她正在不紧不慢地把一扇老南瓜砍在锅里煮。

包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在灶前烧火。干透的木柴在灶里燃得劈啪作响。

“天要晴啊,这火在笑呢。”包米自言自语着。她奶奶砍完瓜,把菜刀在盆里简单冲洗了一下,然后放进刀架上。

贡淑坐到和金的床边来,她把蚊帐拉向两边,用夹子夹住。和金很早就醒了。他每晚都睡得很少,一睡着就看见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女人拉扯他,把他拉出门去,拉上高高的山崖去跳崖,拉下又深又蓝的大海去溺水,每当跳下和溺入的时候,和金就会满身冷汗地醒来。这样的梦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因为睡眠不足,加上神经高度紧张,和金已经变得迷迷糊糊,开始说起了胡话。

“贡淑,我要走了,你要好好抚养我们的女儿。”和金有气无力地对他妻子说。

贡淑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和金是不是被鬼上身了,尽说胡话。

“你说什么呢,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要带我走了。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

“她是谁?”贡淑哭喊着叫出来。她实在是要崩溃了。

贡淑虽然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但是面对和金卧床多日又胡话连篇,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往日家里大事小事都有和金扛着,现在和金倒下了,贡淑就像一株冬风里的枯草,任风摇摆,依靠全无。和金生病卧床的日子里,贡淑忙上忙下,跑里跑外。白天她去请人觅药,晚上也还要端水送汤,还常常被和金的叫声惊醒,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人已经瘦下了一大圈。

尽管和金说着疯话,但是想到再过两天奏里巫师就要来家里做法事,贡淑的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管你什么女鬼女妖,等巫师来了就都会被驱走的。”贡淑心想。

很多事情总是在人们认为已经糟糕到底的时候,却还要再糟糕下去,它会撤走你唯一的垫脚石,让你深陷在泥潭里,不可动弹,直至绝望。当贡淑把所有做法事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妥当后,也就是做法事的前一天晚上,贡淑的天毫无征兆地塌了下来。

这天晚饭的时候,贡淑照常给和金喂饭,和金吃得出奇地快,也吃得出奇地多,犹如病情一下子好转了很多。贡淑为准备第二天的事情累得身体都要散架了,一家子很早就都睡下了。

第二天,鸡叫过第二遍贡淑就起床烧火做饭。小包米知道妈妈辛苦,妈妈起来忙活,她也跟着起来帮忙烧火。天微亮,贡淑让包米去叫接巫师的人来吃早饭,女儿拿着一根打狗棒出了门。

女儿走后,贡淑来到床边,想看看丈夫有没有醒,想不想吃点东西。贡淑叫了两声,和金没有动静,于是贡淑弯下身子把蚊帐揭开。贡淑的手最先摸到被子,她感觉到被子是凉的,没有一点热量。她揭开被子一角,把手掌放在和金的额上,也是凉的,她摇了摇和金的身子又叫了两声,和金原来搭在腹部的手塌了下来。贡淑抓住和金的手,手已经冷了,只是还没有僵硬……

天边刚刚挂上紫红色的朝霞的时候,痛哭声像炸弹一样从贡淑家的房里发射出来,朝四处扩散开去,整个翻山沟的早晨沉浸在悲伤之中。

可能是没缘吧,和金没有等到奏里巫师这根救命稻草来给他降妖除魔,在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撒手而去,丢下一对孤苦伶仃的母女在人世间相依为命。

和金的后事办得比较简单。一是因为他去世时年纪尚轻,按传统还没有资格杀牛祭祀办丧,二是家里并不宽裕,他走后母女两人还得过日子,而且日后家庭的重担都落在贡淑一个人的身上,大操大办开销肯定不小,这会给往后的日子造成诸多压力。虽然丧事办得简单了些,但是按照苗族的习俗,该有的都一一俱全了。吹了两天两夜芦笙,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贡淑后家随礼的两只羊也都全部杀给了和金。和金像是走得还算高兴,办丧事那几天天气都很好,早晨大雾之后都是大晴天,办事的人也没有多遭罪。

和金死后,贡淑命硬的流言又死灰复燃。“贡淑就是命硬,克孩子克不死就克死了丈夫。”

开始,人们只是在背地里偷偷议论,渐渐地,流言貌似变成了事实一样大胆地被人们在贡淑耳边有意无意提起。每被提起一次,贡淑的心就狠狠地被切割一次,随着切割的次数越来越多,贡淑竟也把流言当成了事实。“我的命太硬了,命里克孩子,也克丈夫。”

死去的人为死去永远地死去了,房前屋后都不再会出现他的半点身影。活着的人却还得为活着而奔忙,时间是治愈一切伤口的良药,一年不好,那就熬个十年八年。

苗族人的生活总是毫无保留地映射在山歌里,所有的悲欢苦痛都由这无穷无尽的山歌来承载,最开始的时候是自己唱,慢慢地就会被越来越多境遇相似的人传唱,甚至在此基础上改编、补充和发展。当人死去的时候,他的一生都会被孝师唱进孝歌里,让他的后人亲众们感怀流涕,以达到怀念和教育的作用。

一个人忙里又顾外的生活,致使贡淑心里头时常吟起山歌:

我的亲郎啊!

别人有家有室别人出双来又入对,

像我没家没室我只能一个人入睡;

我的亲郎啊!

别人有家有室别人入对来又出双,

像我没家没室我只能一个人犯荒。

Ndox ak god mit yout!

Luak muax juab muax yis luak deuf uat zix ngangs uat ngeuf,

Suk god zhit muax juab zhit muax yis but lal zhit muax nenb gheuf.

Ndox ak god mit yout!

Luak muax juab muax yis luak deuf uat ngeuf ngangs uat shuangb,

Suk god zhit muax juab zhit muax yis but lal but zhit ghangb.

我的亲郎啊!

你在世时,我跟在你身旁总像个十六岁的姑娘,

你离世后,我跟在别人身后像个六十岁的婆娘;

我的亲郎啊!

你在世时,我跟在你身旁总像个姑娘十六岁,

你离世后,我跟在别人身后像个婆娘六十岁;

Ndox ak god mit yout!

Touk gaox nyaob god bad yend gaox ib pangb suk dol ncaik gouf drout xongt,

Gaox duas dangl god bongb luak ghangb lox leul suk dol bos lous drout jouf xongt.

Ndox ak god mit yout!

Touk gaox nyaob god bad yend gaox ib pangb suk gouf drout xongt dol ngoux nyangb,

Gaox duas dangl god suk dol bos lous drout jouf xongt ntox ntuab leud luak ghangb.

山歌是个好东西,它既能够装载人们的苦楚,也能够消化人们的苦楚。当你感到生活艰苦难熬的时候,听听山歌唱唱山歌,好似胜过千万个知己。不用向谁倾诉,自己可以听听自己的心声,理理自己的烦恼,听完了唱完了,心里也就舒缓多了。

只有妈妈的日子里,包米多了怜苦少了欢笑。她不再像以往一样喜欢去村里找小伙伴玩耍,失去父亲的疼痛让她懂事了许多。人就是这样,成长总是疼痛的,很多时候,不得不在天真烂漫的年纪披上成熟的袍子,把童年过成而立,把花香嗅作果熟。

庄稼人是靠天吃饭的,每年的雨水好坏关乎着庄稼收成的多少。新年一过,犁田耙地育秧备肥就会有序进行,而这一切忙完后,大家就仰头等待雨水的到来。天一下雨就开始播种第一批庄稼,几场雨后庄稼就播种完了。

贡淑的哥哥看着自己的妹妹母女俩孤苦无依,只好买了一头母牛给妹妹经营庄稼。贡淑扛着犁牵着牛,背上背着粮种镰锄,包米小背篓里背着母女两的午饭,两个人每天早出晚归和别人一起劳动。过了些时日,他们开始渐渐适应了这样劳苦而踏实的日子,日子像是也习惯了他们。

六月的一天,贡淑从地里淋了一场大雨回来就病倒了,高烧烧了两天两夜才退去。但是,这一烧却把人给烧坏了。贡淑变得疯疯傻傻的,时而大笑时而大哭,时而与牛对话时而自言自语,但是她说什么没人能听懂,又哑又傻。她谁都记不起,唯独没忘记小包米。

贡淑傻了之后,像是脱离了这世间的一切疾苦,什么事情好似都与她无关。她不再会在意别人对她流言蜚语,也不会因为思念和金而痛苦流泪,就连日常的活儿都要包米和她婆婆瓣素指示她才会跟着做。她没有任何烦恼,也不会生气,别人骂她、说她坏话,她也只是笑笑。可是却更加苦了八岁不到的包米。由于包米是小孩子睡眠多,有时候早上醒的比较晚,贡淑起来也不会做饭,只知道坐在门凳上看着饥饿的鸡群吵吵嚷嚷。每当这个时候,如果旁的邻居看见了就会叫她做饭喂牛,让她叫包米起来喂鸡。多小的娃儿啊,每天都惺忪着眼睛爬起来,除了做饭吃和喂鸡之外再不会想到要做什么了,只能等着她奶奶忙完家里事后再过来安排妈妈和她。奶奶年纪大了,而且还要照看家里的活儿,每天没有多少时间来看娘儿俩。只有在农忙季节的时候才会带着娘俩一起干活,贡淑虽然脑子失灵了,但是做活却依然麻利,每天像个大姐姐一样在包米身边嘻嘻哈哈,包米从此多了一个既是妈妈又是姐姐的亲人。

贡淑的病一直持续了两年,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这样憨傻一辈子的时候,她却像是做梦一样突然就好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大家都忙着收拾家什要去地里收玉米。十岁的小包米俨然长成了一个小家长,她一面安排着母亲做这做那,一面在灶边忙活早饭。贡淑把牛拉到外面的李子树下拴起来,把头天晚上铡好的牛草用簸箕盛去喂牛。喂牛后贡淑又拿着粪箕进去牛圈里铲牛屎,牛屎要每天都铲一次,要不然就会把牛弄得脏兮兮的,既影响牛的毛色,牛也不好睡。两年来母牛已经产下两头小公牛,大的拉去给了包米的舅舅当做偿还母牛的本钱,小的就自己养着。

当贡淑端着第二粪箕牛屎颠簸着出去倒的时候,她看见村里的老光棍朱亚把她的牛牵到了朱亚的稻田里,贡淑看着朱亚把牛安置到田里吃稻谷后,自己钻进玉米地里消失不见了。贡淑把粪箕放到猪圈上,她显得有点慌张,但是又不知道要把牛拉回来,就跑回来灶边告诉女儿。

虽然贡淑讲话听不清楚,但是包米对她妈妈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晰。包米跟着贡淑跑到门外,母牛和小牛正在朱亚的田里慢腾腾地吃着稻谷,包米一边大声呵斥牛一边跑去拉,贡淑也跟着女儿向牛跑去。就在娘儿俩要跑到田边时,朱亚适时的出现在了对面的路边。朱亚像是一颗鱼雷一样炸开,声波一层层扩散开去,吓得村里的鸡鸣狗跳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小包米赶紧把牛牵出来,贡淑撵着小牛跟在后头,嘴里不停地发出很小的声音,像是要告诉女儿什么。包米早被朱亚的咆哮声吓得六神无主,她把牛重新拴到李子树下来,牛又继续吃着草。朱亚咆哮一番后,他跟在贡淑后头骂骂咧咧,索要补偿。贡淑一会看着女儿嘴里念念有词,一会看着朱亚嘴里念念有词。包米拿着棍棒狠狠地打了牛两下:“有草吃你还跑去吃稻子,打死你个坏牛!”

朱亚的咒骂声引来了旁的邻居,大家都跑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经过朱亚的讲述后,大家把嘴巴一致朝向哑巴母女俩不停地开炮,各种咒骂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时而像采花的蜜蜂嗡嗡嗡,时而像患了狂犬病的疯狗汪汪汪。在这唇枪舌剑的猛烈讨伐下,小包米“哇”的哭开了,两行泪水像是屋檐的水渠一下子就从脸上划过腮帮落到脏着灰烬的衣襟上,被衣服安静地吸收,无影无踪,无迹无痕。

“你还好意思哭了?牛都守不好,你妈妈是憨傻,你也憨傻吗。”包米的奶奶瓣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人群中。不知道她是有心要惩罚孙女的过失还是要把家教露给外人看,瓣素拿起一根细竹朝包米身上打去,包米躲不及挨了一条子。撕心裂肺的哭声顿时吓傻了人群。贡淑赶紧把女儿搂进自己的怀中护住,眼泪瞬间爬满了她铜黄色的脸庞,她看着瓣素,喉头上下滑动着,嘴巴张了几下,但是没有任何声音。

“这种有娘养没爹教的孩子就是欠打,多打几次她就懂事了。”朱亚打破沉寂,“拿棒子给我再打两下就算了,反正没有爹,赔不起我什么,我顺便帮她的憨娘教育她。”说着朱亚就要从瓣素手里夺过细竹条子。

“这些狗养的,谁再打我女儿一下试试!”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人群,劈散了猪狗一般的吵杂声,半个村庄像一潭浑浊的水一下子就澄清了似的,大家目瞪口呆。小包米停止了哭泣,两行眼泪僵在了她脏兮兮的脸上,流不回去掉不下来。之前因为大哭而张开的嘴依然张着,只有她目光的方向由原来的朝下改变成了朝上,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妈妈。瓣素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矛盾,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恐慌,或许都有,因为儿媳能说话而开心,因为打了孙女而慌张。朱亚欲拿竹子的手变换了千万个姿势缩回后背,与他的另一只手交叉重叠背起来,刚才还意气风发盛气凌人的表情像是遇热融化的雪人,慢慢失去了状貌,目光里写满了惊恐和不知所措。众人低声交头接耳,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要怎么摆放才好。

“你——的牛——吃——了——我——的——的——稻谷,说——你——几——句——都——不行——了?”朱亚从喉眼里慢吞吞地发出一串字眼,但是他并没有看贡淑,而是委屈地看着瓣素。瓣素恢复了常态,把头扭像贡淑。贡淑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朱亚,眼睛里注满了流火,眼泪在她炙热的目光下蒸发殆尽。

“你拉我的牛去你田里吃,你诬陷我们母女,你真以为老天一直眼瞎?”贡淑伸直右手,用食指指着朱亚咆哮。“就因为我病傻了你以为好欺负是不是,你个狗养的老光棍!”这时候的贡淑像是一头顾崽的母牛,随时准备一角挑向朱亚,把朱亚的花肠子挑出来挂在牛角上,让看大家看个究竟。

朱亚的脸沐浴着贡淑横飞的吐沫,他把手从后背抽过来,抹了抹脸上的攻击物。

“凡事都讲个证据,你说我诬陷你,证据在哪里?”朱亚装作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冷静地说。他把目光在人群中扫射一遍,“大家来评评理,说我老光棍偷谁媳妇也都要有理有据才行。”众人的目光恢复了活力,一致抬头看向贡淑,像是期待着什么,但谁也不知道他们期待什么。是证据?还是贡淑的哑口无言?都无从知晓。

“想要证据是不是,那我问你,你只管回答!”贡淑平复了一下情绪。受惊的包米躲在她的双臂下看着朱亚,目光中充斥着坚定和憎恨。

“你问,你想要问什么都可以!”朱亚满不在乎地说。

“你是从哪里来看见牛吃稻子的?”

“我从家里出来就看见牛在吃稻子了。”

“你去拉的牛吗?”

“我没有,牛是你们母女二人拉的。”

“那就是说,到现在为止,你早上还没有下过田没有下过地,对吗?”

“是呀!我刚刚出门就看见牛吃稻子了。”

“好,大家围过来!”贡淑招呼着站得稍远的村邻。“你们看看朱亚的鞋子和裤腿,鞋子上沾着泥土,裤腿被露水浸湿了,身上还沾着一些粘连子。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贡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朱亚。

正当朱亚不知道如何回应而众人又都不解的时候,贡淑又继续阐述她的话。“你们再看看朱亚的手里沾着什么?”众人把目光投到朱亚手掌上。

“牛粪。”村邻们回答。

“是牛粪怎么了!”朱亚有些气急败坏。

“你们再看看我和包米的手。”贡淑把手给大家看,又把包米的手掌给大家看。

“也是沾了牛粪!”大家说。

“你们再看看牛绳,是不是也沾了稀牛粪?”贡淑有条不紊地说。

“是沾了牛粪。”大家窃窃私语。

“朱亚,是要我继续说下去还是你自己承认?”贡淑铿锵地说。

“这些就能证明是我诬陷你们?”朱亚不屈不挠地回答。

“那好,我来解释给大家听。”贡淑一屁股坐到柴堆上,把包米搂到怀里来。“早上我把牛拉出来拴在树下喂,等我铲牛粪出来时,我看见朱亚牵着我的牛到他的田里,看见我出来后他就跑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我回来家里叫包米,我们母女俩跑过去拉牛的时候,朱亚就出现在路边吼叫。”

“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你说是就是?”朱亚还据理力争。

“妈,你去把村长叫来,我们带着大家去看脚印。”听到儿媳的安排,瓣素快速走开,朝村长家走去。

朱亚的脸阴沉下来,显出一副找洞钻的样子。

“朱亚,你别横,看村长来了你怎么说。”贡淑盯着骑虎难下的朱亚,像是盯着一泡将要被雨水淋散的狗屎,眼里满是蔑视。

村长在瓣素的引导下大步向贡淑家走来,嘴里像是唠叨着一群淘气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吐出一些词语。朱亚看着村长走来的身影,羞愧惊恐地低下了头。

“牛吃稻谷”事件后,朱亚从被人藐视的老光棍变为遭人唾弃的烂人。翻山沟的人从此更加坚定了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每当小孩子做了有损他人利益的事,老人总是拿这件事来教育他们,可能是事情就发生在身边的缘故吧,这样的教育效果出奇地好。

贡淑在“牛吃稻谷”事件中恢复了神智和语言能力,这个消息很快就席卷了三十多个苗寨。那些和朱亚一样的老光棍以及那些死了妻子或者跑了老婆的单身男子都纷纷谋划,想要截获贡淑的芳心,以便后半生不至于孤苦潦倒。当然,他们看中贡淑不只是因为贡淑是一个恢复了正常的能干的漂亮女人,更甚者是贡淑年纪轻,还三十不到,而且只有一个女儿,一般不会要求男方入赘。有山歌云:

官家不捉蚂蚱,

好儿不入赘;

官家不捉虫子,

好男不入舍。

Nof zhud zhit ndel gongx,

Rongt dob zhit njet drongx.

Nof zhud zhit ndel gangb,

Rongt dob zhit yos nyangb.

在苗族的传统思想中,儿子去世留下年轻的儿媳,如果两人育有儿子,儿媳就要守着儿子不得改嫁,想再婚只能招赘。如果两人没有儿女或者只有女儿,那么儿媳的去留就很自由,公婆兄弟都不会阻拦她的决定,外人也不会风言风语。

和金的父亲,也就是贡淑的公公去世得早,在和金没有娶贡淑之前就因病去世了。和金有五个兄弟姊妹,大姐刷和三妹宝黎都已家人成家,和金是老二,四弟冲宝也已结婚生子自己出来单过,小弟华州没有成婚,老母亲和他住。父母自古疼爱老幺,和老幺住也无可厚非,因为老人多多少少还能够给子女添不少帮助,带娃、看家、做饭、照顾家畜这些都要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忙。

有一天,吃完午饭喂好家畜,贡淑把挂着干得差不多的花生拿出来阳台上母女俩摘。不一会儿,贡淑的婆婆瓣素摇摆着她颇为肥胖的身子走来,她白色的麻布百皱裙在她摇摆的步伐中前后晃动,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紧随着母鸡。瓣素加入母女俩摘花生的行列中,三代人在秋日里显得和谐极了,包米拿着花生不停地叫唤她的奶奶和妈妈。

“这是一包胎!这是双胞胎!奶奶,还有四胞胎哎!”小包米向她奶奶高高地举着花生,瓣素和蔼地朝她的孙女甜甜地笑。过了一会,瓣素找借口把孙女支开了。显然,她有话要对儿媳说,但又不方便让小孩子听见。

“贡妈,昨晚有人来找你两位弟弟说亲了,不知道你的想法怎么样,他们两个也不好问你,叫我来问问你。”

“妈,我没有听错吧?”贡淑惊愕地看着她婆婆。

“贡妈,你听我说。和金走了也有两年多了,你还年轻,你的后半身还有望头。和金虽然走了,但是也不能耽搁你的幸福。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可以自己做主,要改嫁要招赘都随你的意愿。我也是一个女人,你爹走得早,生活的一切酸甜苦辣我最清楚不过了,我不想你和我一样吃苦。”看贡淑低着头沉思,瓣素又继续说。“况且,小包米是个女孩,你会更辛苦的,她要是个男孩,你倒是可以守着他一辈子。”

贡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阴凉的空气通过她的鼻腔钻进她的肺部,鼻子一酸,一股热泪就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妈,这事让我想想吧。”贡淑哽咽着。瓣素把自己的龙帕递给儿媳擦眼泪。她知道儿媳对儿子感情很深,虽然儿子已经过世两年了,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贡淑还是一如既往得爱着和金,心里放不下。贡淑总在一个人的时候用山歌来怀念和金,有时候在山上砍柴,她总是唱得泪流满面,疲惫不堪,才往家归来。

和金死了,包米太小且是女孩子,所以说亲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到贡淑家中来,得经过老母亲瓣素和两位弟弟冲宝和华州,在三方面交涉差不多的时候,男方才能和贡淑见面,以确定贡淑的意愿。在这之前,瓣素会把每一个来说亲的人的情况一一告知贡淑,包括人品好坏、家境如何、婚姻履历等等。在贡淑中意之后,就会安排贡淑和男方见面,如果两个人确实两情相悦,那么就会简单地走一些该有的程序,走完之后两个人就可以携手余生了。

贡淑对再婚的芥蒂不仅仅是因为他与和金的感情,更多的是她的女儿包米。老一辈一直有山歌传唱下来:

新妈旧父,

不涩都苦;

父新妈旧,

不苦都涩。

Naf chab zid zuak,

Zhit ab dob bluak.

Naf zuak zid chab,

Zhit bluak dob ab.

贡淑担心有了新爸爸后,新爸爸不能像和金一样疼包米,包米也很难像亲爸爸一样和新爸爸亲近。到时候,自己可能得到了丈夫,但是女儿却得不到爸爸,这会非常影响孩子的成长,而且家庭矛盾也会随之扎根,难以解除。

随着说亲的人接二连三地踩踏宝冲和华州的家门槛,而又得不到贡淑的回应,或许是受人嫉妒的缘故,贡淑克夫克子的流言又在闲妇的嘴里胫走。流言一起,一些抱着试探心态的赌徒和一些耳根子软的薄命男逃之夭夭,庆幸自己没有沾上这个倒霉女人的晦气。流言倒也没有起多少副作用,反倒帮助贡淑筛走了几个她正犹豫不决的男人。此时的贡淑,她已经越过了是否再婚的问题,而是考虑要改嫁还是要招赘的问题。但不管是改嫁还是要招赘,她都需要选择一个既能够疼自己也疼包米的人,只有这样,她再婚后的生活才会有幸福可言。

宝冲和华州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嫂嫂要招赘的消息,他们俩心中郁闷不已。本来想着贡淑携女改嫁后,兄弟俩又可以平分死去的哥哥的田地。田地就是老百姓最大的资产,有了田地,人再勤奋一点,生活不会含糊。在农村,谁家的田地多一些,娶老婆腰杆都挺得直一点。让宝冲和华州两人懊恼的是,自有人上门说嫂嫂的亲起,两人就开始商量如何分田裂地的事,不多久两人就已经谈拢了那一块归谁,那一块再一分为二。想不到嫂嫂会来这么一出,让两人的计划打了水漂,到嘴的鸭子竟然飞了。

兄弟俩虽有怨气却不能直接表露出来,他们知道这会招来外人的嘲笑。按理说死了哥哥,他们应该好生照顾嫂嫂和侄女才对,为了田地如此排挤嫂嫂,传出去很难在人前立足。然而,兄弟俩顾及面子,他们的女人却忍不住人后嚼舌根。晚上他们在被窝里从男人那里得到话柄后,白天就像麻雀一样四处叽叽喳喳。在贡淑面前有意无意地挑起话题,想让贡淑知难而退,选择改嫁。

战争无处不在,小到争一瓶醋,大到国土主权,只要有利益的地方总会引起烟火。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想处好关系,一个鸡蛋两人都吃不完,想要撕逼,一个人一只鸡都要大打出手。

贡淑没有意识到危机的来临,她每天都忙里忙外,打理着这个母女俩相依为命的家。她自然也没有想到两位弟弟会盯紧了自家的田地,在她看来,改嫁或招赘似乎都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就算要说句话,那也该老母亲瓣素动嘴。古话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纵使公公和丈夫都不在了,但是老母亲还在,这个家族的主人很大程度上来讲还是瓣素,况且他们已经分家各自过各自的光景了,宝冲和华州还管不到嫂嫂头上来。

就在贡淑渐渐淡忘了说亲的时候,三妹宝黎走进了贡淑家,带来了贡淑的下一段姻缘。宝黎十八岁就嫁去了松树坡,六年来育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还算如意,只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过早地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粗黑眉毛下的眼睛透出了成熟的目光。

宝黎介绍的对象叫哚阳,和宝黎一个村子。哚阳曾经有过一个老婆,但是娶过门一年不到就病逝了,因此并没有给哚阳留下子嗣。农村人忌讳多,死了丈夫的女人不愁嫁,但是死了老婆的男人却不容易再娶。正如山歌所唱:

妻子克丈夫是丈夫不行,

丈夫克妻子妻子难活成;

妻子克丈夫是丈夫懦弱,

丈夫克妻子妻子活不过。

Naf kex zid yaos zid zhit chenx,

Zid kex naf uat zhit doul nenx.

Naf kex zid yaos zid zhit des,

Zid kex naf yuad zhaot nenx zhes.

妻子去世后不久,有流言说,哚阳腿间的阳具和狗的一个模型,一和女人做那事,就会像狗一样卡得结结实实半个钟头才可变软拔出,和他睡觉的女人总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他死去的妻子就是被这样生生折磨致死的。更甚者,有些爱搬弄是非的女人还给流言添油加醋,说哚阳的那东西一旦硬起来足足有一公斤重,你说哪个女子招架得住!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听了这些俗语脏话,天真地去偷看哚阳撒尿,想要验证大人们的话。

尽管流言随着年月很快就隐没在人群中,却也深深地烙在了人们的心里。特别是妇女,一提起哚阳就会勾起他们孜孜不倦的话题。因此,妻子去世五年了,哚阳再婚的希望却随着他年龄的增加而变得日渐渺茫。他只能兢兢业业地跟着父母一起忙活着农活,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当人们对寡妇贡淑兴趣高涨的时候,哚阳的脑海中也曾有过一丝念头。他觉得他们都是伴侣过世的人,结合在一起应该会过得下去日子。然而寄兄弟篱下的他却不好开口,父亲已上了年纪,家里主事的是成家了的二弟,他顶多只能作为家里除了父母之外的第三个老人而存在。在苗族的家庭里,兄弟几个谁有家室谁就是家里的主事人,其他的都是闲人,只能辅助主事人管理和经营家庭。

随着人们对贡淑的兴趣渐渐低落下来,哚阳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命份要来了。于是,他把想上门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他的老父亲,希望他母亲能够通过宝黎去探探贡淑的口风。

宝黎把哚阳以及哚阳的家庭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贡淑,当然,还包括了哚阳身怀异物的事情。在她讲完的时候,贡淑的眼神里放出了一线光。贡淑并不在意那个哚阳身怀异物的流言,他只是关心哚阳是否孝顺老人,为人是否善良,干活做事是否麻溜。三妹看得出来哚阳似乎符合了嫂嫂的心意,她故意再次提醒嫂嫂。“你就不怕那流言是真的”?贡淑一脸羞涩地回答:“他能克妻,我还能克夫呢!”两个人尴尬地笑了起来。是啊,宝黎心里也明白,流言都是外人不怀好意揣测出来的,世间哪有人生来就克夫克妻的。

很快,贡淑和哚阳就在三妹宝黎的偷偷安排下见了面。见面地点是在宝黎家,可以避开许多熟人的耳目,不易惹人非议。两个人首次见面就很有默契,似乎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你洗碗我收拾桌子,搞得三妹宝黎偷偷地笑。见过面后,双方对彼此都很满意。哚阳的老实巴交和贡淑的前夫和金倒是有七分像,关键一点是哚阳不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他很能够听得进去别人的话,性格温和,不易恼怒。贡淑的开朗和能干哚阳早就有所耳闻,见面后贡淑健壮丰腴的体型越发击中了哚阳内心寂寞的感情,像是一堆干柴等不及点火就要燃烧起来。

两个人约定好各自与两边的老人商定后,哚阳就可以提酒提烟上门说亲,如果这一切顺利,哚阳将很快就可以入赘到贡淑家,和她重新组建家庭。

哚阳的爸爸背着烟酒到翻山沟来说亲后的第二天,宝冲就病倒了。各种中药西药喝了几天不见好转,宝冲天天躺在床上呻吟,呻吟得声音都哑了。后来,不知宝冲老婆去哪里看了巫师,回来告诉大家,说是因为家里有人要招赘,冲了宝冲,宝冲才一病不起。因此,宝冲老婆和华州老婆都愤愤不平,直接上门来乞求贡淑不要招赘。贡淑忍无可忍,终于再次爆发了“牛吃稻谷”式的怒吼。

“我在自家里,招个男人竟然碍着你们了?”贡淑拿出大姐教训无知的妹妹的姿态,话音响遍整个村子。

“是哪个巫师说我招赘冲了你男人?你把他叫来,我倒是要看看人还没有招进来,怎么就冲了人?”两个无厘头的女人面对贡淑的咆哮和质问,顿时哑巴了。

不一会,村里闻声纷纷赶来聚集了一大圈人。宝冲心里捉摸着事情将要败露,他光着脚底板匆匆赶来,气呼呼地把自己的女人拉回家去,将贡淑尖锐的逼问声冷漠地甩在身后。华州的老婆在众目睽睽下像一只过街老鼠似的一溜烟逃走了。众人没有多问,见状纷纷离去,谁都不想蹚这趟浑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贡淑和哚阳在温暖的阳光中走完了一些简单的婚俗礼节,哚阳正式上门和贡淑结为夫妻。主持婚礼的有贡淑的爸爸和哥哥,还有哚阳的父亲,宝冲和华州两位弟弟都托病在床,只有老母亲瓣素过来帮忙做饭。

招赘冲人的巫言神语很快就不攻自破。宝冲睡了一个多星期后,宝冲老婆一个人实在不堪农活的重负,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宝冲不得不如常下地干活。

“不是说你嫂子招赘冲了你了,你怎么又好了?死不成了?”老光棍朱亚在田边遇见犁田的宝冲,他不怀好意地对宝冲说。

“你看看,现在人家的被窝捂得多暖和,你也活蹦乱跳的,自己打自己的脸,啪!响!”

“唉,都是那些女人看了假巫师,弄得我现在难做人。”宝冲难为情地说。

“要是早些知道,现在做你哥的就是我了。我当初也是听信巫言,顾及你的生命啊。”朱亚假装一脸失意地在田头坐下来。

“说你妈个头,狗养的!你是来笑话我的吧。”宝冲放下犁把,捡起一坨泥巴朝朱亚掷来,从朱亚的肩膀旁边“唰”地擦了过去。朱亚被吓得叫了一声娘,赶紧撒腿就跑。

“被狗给糟蹋了,可惜了,好好的一亩地啊!”朱亚一边跑一边回头躲避飞来的泥坨,一边朝宝冲大声喊。

宝冲被朱亚激得气急败坏,想不到自己弄巧成拙,不仅得罪了嫂子,而且在村里落下个没有良心的名头。尽管他每遇见一个人都会解释说是老婆看了假巫师,但貌似都没有人买他的账。他想把这些坏名头都推到老婆身上,他觉得一个女人再怎么臭名昭著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只徘徊于田间地头和家里,他可就不一样了,他还要与人打交道,如果名声不好,走到哪里办事都会感到难堪。女人为他背负这些坏名头,大不了他多疼她一些就得以补偿了。

宝冲犁了一上午田,把潮湿的泥土翻出来晒在阳光下,一整块田像是换了个妆容焕然一新,泥土里的小虫子四处乱爬,像逃难一样惊慌失措。在逐渐升温的阳光的照耀下,翻新过的田里白气升腾,如煮一大锅猪食。宝冲把牛放在田埂边啃食还未枯死的草茎,他自己点了一杆腊烟,青白色的烟雾“叭叭叭”地从他嘴边喷出来,烟叶处只听得 “嘶嘶”作响,并看不见燃烧的红色火灰。

宝冲吐着烟雾思绪万千。看着逐渐被收拾干净的庄稼地,一年又将很快过去了。想起哥哥合金还健在时,他们几兄弟走上游下地做生意,附近几个镇的人十之八九和金都认识,做起牛生意来也是得心应手。宝冲和华州兄弟俩在哥哥死后并没有照顾可怜的嫂嫂和侄女,相反,还被一时的利益冲昏了脑子,想要挤走他们。宝冲回想着自己做下的蠢事,心中懊悔起来,他拽紧拳头狠狠地砸在泥坨上。阳光下,一只可怜的影子把犁头扛上肩,押着黄牛往家里来。

哚阳刚来时,小包米总是很害羞,比平日话少了不少。她看着眼前的新爸爸,心中不免想念起和金来。因此,一开始包米并不愿意叫哚阳做爸爸。渐渐地,包米感受到哚阳对她也很好,甚至不会像和金一样训骂她,她心里慢慢接受了这个爸爸,嘴上也开始愿意管哚阳叫爹了。

没有女主人的家是不完整的家,没有男主人的家缺了顶梁柱。正如山歌所唱:

生活中没有一个媳妇,

走到哪里都不会幸福;

生活中没有一个丈夫,

走到哪里都会很辛苦。

Uat ib lob nenx zhit muax ib dol box,

Mol zos zox ged dus dob zhit changd ndox.

Uat ib lob nenx zhit muax ib dol yeus,

Mol zos zox ged dus dob uat ngaok dleuk.

哚阳就是和金死后贡淑的顶梁柱,他可以在她劳累一天后给她温暖宽厚的怀抱。贡淑也是哚阳那块不可缺失的肋骨,她可以在他劳累一天后给予他最柔软的温存。

哚阳上门的第一天晚上,小包米有了属于自己的床,取代她睡在贡淑身边的是哚阳。贡淑担心女儿睡不着,她陪着女儿睡,直到包米睡着之后她才来到自己的 “新房”。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结婚,但是哚阳还是很激动,他没有一点睡意。哚阳趁着贡淑哄包米睡觉的时间把洗脚水端到床前,等着给贡淑洗脚。

他觉得他还是很幸福的,上天夺走了他第一任妻子,现在又赐给他一对母女。“或许是上天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收错了人,现在将这对母女送给他当做补偿吧。”哚阳思索着。

贡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原以为已经躺在床上的哚阳却还坐在床沿上等她。

“你怎么还不睡,忙了一天累了。”

“不累,有老婆了浑身都是劲。”哚阳温柔而又不失坏地应答。“新郎都不睡,新娘怎么敢先睡嘛!”

“你说我是新郎你是新娘?”

“是呀,是我嫁给你嘛。”

“也对,你是我的新娘。”

贡淑坐在草墩上,哚阳弯下身子帮她解鞋带,把一双有些粗糙而富有弹性的脚丫放进水盆里洗。哚阳慢条斯理地帮贡淑洗脚,均匀且温柔地按摩着脚地板的每一寸皮肉。贡淑感觉到自己脚后跟的老茧都快被揉化了,她用双手抚摸着哚阳的头发,慢慢地在哚阳的脖颈上搭起扣子,哚阳抱起她轻轻地放在床上,两个人的呼吸急促地交错着……

“我以为你的那个真的是……”贡淑绵绵地羞涩地拖拉着话。她第一次面对这个男人还是有些道不出口,但已经没有姑娘时候那么拘束了。她是一朵正盛开的花,正需要有一只蜜蜂嗡嗡嗡地来采蜜呢。哚阳看着怀里香汗淋漓的贡淑,他没有作答,他一用劲翻过身来将贡淑压在身下……。月光静静地从星空中悬挂下来,像布匹一样柔软地覆盖着大地,覆盖着翻山沟这个村子,覆盖着贡淑和哚阳的房子,覆盖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梦。梦里欢唱着迷人的山歌:

我的心肝啊,

让叶养茎来茎生长,

让你和我挣吃来我和你挣穿;

我的心肝啊,

让露养草来草嘶嘶,

让你和我挣穿来我和你挣吃。

Ndox ak god mid yout,

Jat dol nblongx yos leuf dol gangd,

Jat gaox lol ndros god uat naox ek god lol ndros gaox uat hnangd.

Ndox ak god mid yout,

Jat dend lus yos leuf nbongx ndraox,

Jat gaox lol ndros god uat hnangd ek god lol ndros gaox uat naox.

日子在鸡鸣狗叫中一天天一年年过去,山岚峡谷间的草木春长秋枯。翻山口的风跟随着季节调理着节奏,把许多翻山沟里的旧事吹走,也吹来了许多外面的新鲜事。

在一个雨露淋漓的清晨,一个新生儿在贡淑和哚阳的房里呱呱坠地,包米有了属于自己的弟弟,瓣素给他取名为子都。

随着子都的降生,有关贡淑克夫克子和哚阳克妻的流言蜚语渐渐淡去,谁也想不到两个 “命硬”的人结合在一起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就是如此,当你过得糟糕透顶的时候,人们都会说你糟糕透顶,当你扭转局面顺风顺水的时候,大家就自然地闭上嘴巴。

2008年秋季,九年义务教育在全中国范围内实施,住在偏远山区的适龄儿童得以按时入学,和中东部地区的孩子一样有机会走进学校接受教育。

六岁的子都在爸爸的带领下来到村完小摸耳朵办理入学。上学的第一天,哚阳坐在教室外听着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跟着老师读书,他很佩服母亲瓣素的睿智,她竟然能预知子都能够上学读书,因此给孙子取了“读书人”这样的名字。下课铃响起后,哚阳牵着儿子的小手往家里来。

“爸爸,姐姐为什么不来上学,她不喜欢读书吗?”子都好奇地问。

哚阳用手温柔地摸着子都的小脑袋,他有些哀伤地说:“姐姐长大了,不能跟你读书了,她要帮爸爸妈妈干活供你读书。”

“长大了就不用读书了,对吧爸爸。”子都天真地回答。他稚嫩的声带发出的清脆音色刺痛了哚阳的耳膜,哚阳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呼吸有些困难。他把子都的思维带向一个新的方向:

“快走,妈妈的晚饭要熟了。”哚阳说。

包米十七岁了,她早已错过了入学年龄。当哚阳刚刚入赘进来的时候,包米十一岁,这个年纪应该在读四五年级了,上一年级的话太晚了,哚阳和贡淑索性就不让包米上学了。况且,老一辈一直沿袭下来的观念就是:供女孩子读书就是帮别人供,长大就嫁人了,划不来。没有教育观念的夫妇俩把本来就没有上学意识的包米给圈在了田间地头,不想包米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想要再入学是不可能的了。

然而,世事变迁,义务教育普及后,越来越多的父母把自己的女儿也送进学校去读书。如此,女孩子不仅能够做家务、绣花,而且还有文化,上街赶集也可以自己算账,根本不怕别人吃她的脑子。哚阳和贡淑渐渐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看着包米每次都不愿意去赶集的难堪模样,俩老心里很是难受。不会讲汉语,不懂得算账,去赶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吃饭都需要算账,小孩子不懂还可以说得过去,而像包米这样的一个大姑娘,脸上很是挂不住。

有山歌这样唱:

别人会选别人选个知书又达理,

我不会选我选了个喝酒又撒气;

别人会选别人选个达理又知书,

我不会选我选了个醉酒又撒哭。

Luak zeux said luak yuad said dout dol zeux ndoub nghel zeux ndeud,

God zhit zeux said god zhos said dout dol nzongx ghoub nghel vuf jeud.

Luak zeux said luak yuad said dout dol zeux ndeud nghel zeux ndoub,

God zhit zeux said god zhos said dout dol vuf jeud nghel nzongx ghoub.

这样的山歌在以前只是反映了选个好丈夫的重要性,而现在也映射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不管男孩女孩,没有文化是很难生存的。

虽说包米没能上学是两老的过错,但是善良的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父母。相反,她依旧每天勤劳地忙活着里里外外,尽量多地帮父母打理一切,读书这件事好似就不曾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热爱土地、热爱生活、热爱土地里的人们,热爱着这翻山沟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她的回忆里布满了曲折坎坷的划痕,把她这样一个苗家女孩早早地练就成为一个精炼能干的姑娘,或许生活给了她无数次打击,但是却也使她蓄满了能量。

当打工潮被翻山口的风吹进翻山沟的时候,山坡上泛着金黄色的土地注定要被荒弃,代替庄稼长在坡上的将是原来那些茅草和灌木。犹如走了一个大回环,刚开始人们争先恐后地开垦着荒地,每天都在为那几分地的地界争吵不休,现在又撒手丢下它们开赴东部沿海城市打工去了。当年轻力壮的劳动力丢下他们原本的劳动离去的同时,他们也顺带丢下了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和孩子,迫使新的群体孕育而生——留守人群。

子都在大年初四早上被姐姐包米叫醒,不等他惺忪的眼睛适应耀眼的白炽灯,姐姐就告诉他爸妈和姐姐都要出去打工了,要他留在奶奶身边上学。子都一听说爸妈和姐姐都要走,把他吓得嚎啕大哭,他抓着包米的裙边不要他们走,一时鼻涕眼泪沾满了包米一身,包米将弟弟拥进怀里疼。

“让你别叫别叫,你不听,你看看现在怎么走?”哚阳有些生气地对包米说。看到爸爸这样一变脸,包米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贡淑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囊,她起身对满脸皱纹的婆婆瓣素说:“妈,就辛苦你了。潮流变了,我们不出去不行,家里没地方挣钱,以后子都上学都供不起。”瓣素一脸愁容地点了点头,她的思绪乱如麻团。

子都看着爸妈和姐姐要走,他放下姐姐向妈妈冲过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歇斯底里地哭嚎。

“哭,再哭我就打你。”哚阳厉声呵斥道。“不出去挣钱你以后怎么读书,给我乖乖地听奶奶话,用功读书!”

哚阳的呵斥吓得儿子放了手,瓣素心疼地抱起孙子走出门外。

“你们要走就赶紧走,不要摆着模样逗孩子难受!”瓣素叨声道。

子都无助地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离去,眼泪湍急得让他无法眨眼,瓣素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潮湿了,温热的液体注满了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

“姐姐去赚钱供你读书,你记得要想姐姐!”包米坐在驶去的面包车上带着哭腔呼唤弟弟。一个十七岁的姐姐像一道彩虹一样镌刻在了一个六岁的男孩心上。

往后的日子,翻山口的风轻轻地吹着,吹进来一丝丝挂念,也吹出去一丝丝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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