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是由诗酒交织出来的国度,一花一水皆渗出醉人的情致与风雅。齐鲁之地则是另一种风貌:每一座山都是雄伟而势险的,河流也是奔腾壮阔的,群鸟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一圈,入了人耳,也尽是些独属于“齐鲁”的开阔疏达之气了。
衣衫简朴的年轻人驾着骏马,再次踏入了这片从古至今孕育出无数豪杰侠客的土地。他纵目驰骋片刻之后,心中微末的不悦彻底被踏碎在马蹄之下。
在这一年,二十四岁的他与所有读书人一样,怀抱着辅佐君王、名垂青史的抱负前往洛阳应试,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竟然落第了。
他出身于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七岁诗才外显,张口即成一篇咏物诗。而他咏的也不是凡物,而是儒家的祥瑞之物:凤凰。能自发做出异于常人之行,声名便注定不会被淹没在芸芸大众之中——幼年时,他已饱享“神童”之称。
这个神童以自己的血统为傲,也以渊厚之家学为荣,他义无反顾地继承了家族的传统,早早地将“致君尧舜上”作为一生的政治理想。
与众多面色抑抑的落第试子不同。天才是倨傲的,他深知自己才华无双,他年再战,必能朝见天子,成为一代贤臣。
因此,他心中的郁闷本就算不得深,此刻又见到齐赵壮阔的山水,心境就更豁达了:不必自添悲伤,既来到父亲任官之地,不妨纵情此间,以少年人的心境与这山河好景再度几年。
这是开元二十四年,他在盛世开始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漫游生活,更在一次登临泰山之时,写下了豪气纵横的千古名篇《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彼时,他站在高山之巅,纵览下方氤氲的云气,静感耳畔劲峭的山风,自面上滑落的汗水坠不掉他眉间的飞扬意气,在偶然抬头的一刹那,阳光溅入他坚定的眼中,竟像他心中燃烧的烈火。
——杜氏子弟都是不甘平凡的,而他杜甫,杜子美更要登临绝顶,纵览山河。
大唐的盛世像一场由仙人们精心编造的梦,聚集了凡人能想到的种种最好的境地,完美得像桃花源在现世的投射,刻在了每一个经历过盛世的人的心中。许多年后,乃至这个王朝倾覆了,后人也仍透过史书上褪了色的墨痕,对它施以最真诚的赞颂。
而杜甫也有写诗《忆昔》来记述开元盛世的光景: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盛唐的气象却又比桃花源繁华充沛得多,几乎要从字句间喷射而出了。
彼时,科举制度虽然已经确立,但朝廷收纳人才的方式却不拘一格,可干谒朝中大臣,借他们的推荐入仕为官,也可隐居求名,与名士交游,以壮声名。因此,文人交游繁密、知己相契,创造了一段又一段风流佳话。
有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于雪天共抵旗亭,贳酒拥火,同赏伶人唱曲,各作诗以记之。有贺知章、李白豪气干云,以金龟换酒,欢庆相识。大唐文人们,用笔墨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精神宫殿——富丽堂皇的宫殿,同时也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绚烂夺目的一抹光亮。
杜甫也在这个行列之中,他于弱冠之年漫游吴越、齐鲁,结识了德行深重、正直高洁之人如李邕,也结交了与他一般怀有凌云之志的诗人如高适、李白,杜甫与他们纵论诗文、猎鹰纵马,也在歧王、宠臣崔涤的府中听过李龟年的歌声……开元盛世滋养了杜甫的生命,让他度过了最快意的少年时光。
他身处盛世,遍览盛世江河,也一心投身盛世,建构更强盛的大唐。
然而,正如少年终究会长大,齐鲁吴越之游总有结束的一天。盛世,更不是一种永恒的景况。
多年后,“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短短十四字,成了杜甫对那已经破碎的盛世最深沉的追忆。
然而,盛世的倾塌,或许早有了预兆。
玄宗天宝五载,三十五岁的杜甫结束漫游来到长安,于次年应玄宗“通一艺者应试”之诏,参加考试。令人叹惜的是,奸相李林甫当政,他因恐惧四方英才入朝向玄宗指责他的罪过,竟以“野无遗贤”的借口,将此次应试的所有试子全部罢选。
杜甫正当立业之年,报效朝廷的心令他无意再四处游历,考路既阻,他当即决定转走干谒之路。在此期间内,他有诗中记述自己拜谒权贵的场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倒处潜辛悲。字句皆渗出五味杂陈的人情冷暖,而即便他这样屈下自己的骄傲,也始终没换来一点回响。
直到天宝十载,他才等到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玄宗将举行祭祀太清宫、太庙、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适时献上《三大礼赋》,终得赏识。但一直到四年后,他才被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之职,负责看守兵甲器械。
这显然与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相去甚远。但待在长安的这十年,他困顿潦倒,早前已不得不把家人都搬到奉先。今得一官职,纵然微末,又怎有拒绝的余地?
这年十一月,他安顿好一切后立刻前往奉先看望亲人,然而还未踏进家门,就听到房内传来阵阵哭声。他心中惊骇,原本急切的脚步不觉踌躇起来,可他毕竟是杜甫,从来不缺少前行的勇气。他终于推开了门,承起命运给他的一记重击:幼子早前因饥饿去世了。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大唐,依昔是昨日的光景。但怎么仅仅过了一日,他已从那个登临泰山,有济世之志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在长安城里鬓染霜华的落魄人、一个不能保全自己孩子性命的父亲呢?
至此,当年的凌云壮志与牢困长安十年间的不顺意相互碰撞,理想与现实的割裂令他刹那间失了声,往昔的光景在纷至沓来,齐齐涌入他的脑海。他突然觉得清狂的年月虚幻得像一场梦,“致君尧舜上”的理想显得那样空,远不及回家旅途上的闻得的黎民哭音真实,真实得令他肝胆俱裂。
他哀恸、痛哭,纵笔写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在诗中反顾在长安十年的境况、剖白自己的真心,也将幼子之逝记入其间,这一切经杜甫的手落于纸上,正像凤凰泣出的血,迸发出令天地同悲的力量。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他对自己加以痛斥,也对整个统治阶层发出叩问。而后再有十二句: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幼子的逝世,令他不得不将悲伤付于笔端,笔随心动,而心之所牵,是所有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纸张留下了他的才思,墨痕锁住了那莹莹如玉的人格光辉,要它成为混浊的世道间一抹永不会被沾染的清。
时年四十三岁的杜甫早已褪去年轻人的轻狂浮躁,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介布衣,没有立于能够匡扶社稷的高度。
阶层与阶层的断裂如此之大,隔着一扇朱门,门内的人吃腻了酒肉,门外的人活活饿死在路边,衣不蔽体。奸臣当道,星月无光,他所敬爱的前辈李邕,早已被李林甫构陷而死。朝廷上的大人们三缄其口,不敢为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说上一句话。
杜甫的理想,坠入了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断开的天堑中,粉身碎骨。可幼时所树的高远之志,本就不是为了谋取钱财功利。
杜氏的传统,是博爱天下的仁者之心、兼济天下的广阔胸怀。杜甫将用一生去践行先圣的教导,用生命立下一座为后世敬仰膜拜的雄伟丰碑。
他对大唐有失望、愤懑、痛斥,但他不会离开。因为他爱的是自己身处的这个王朝,无关它是好是坏。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变乱。四十余万兵马浩浩汤汤地进攻长安,他们破潼关、陷东京,势不可挡。
一切来得太快了,像一场无从阻拦的天灾,顷刻间就把长安城的春风杨柳燃作焦土,也将承满诗酒风流的亭台楼阁悉数摧折。玄宗无奈西逃。次年,太子于灵武即位,称肃宗。
杜甫只是乱世中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但这粒尘埃认定了自己属于大唐。既然认定了,那么——纵然人微言轻,也要竭尽全力地奔赴那个他誓死效忠的政权。
天宝十五载八月,杜甫将一家人安置到羌村避难,而后只身北上,投奔肃宗。然,途中不幸为敌军所捕,押往长安。他不但在此期间写下众多诗篇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思,更在至德二载的一个夜晚冒险出逃,独身穿越两军对峙之战地抵达凤翔——唐政府的临时首都。
很难想象一个年近五旬、常年颠沛、连生存条件都得不到保障的书生是怎样完成这场艰险的穿行的。大概岁月磨去了他年少时虚浮的骄傲气,也沉淀了他胸中的烈火,使之年与俱旺,终成能荡平一切险阻的力量,故而无处不可去吧?
杜甫在诗《述怀》中有记: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路露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
肃宗被这个落魄的书生感动了,授他左拾遗之职。但不久之后杜甫就由于上疏救房琯而触怒肃宗,此后再未得重用,更在唐政府收复长安后不久,被贬任华州司功参军。
多年困顿的累积令他一时间郁闷难消,在年底前往洛阳省亲了。
次年三月,邺城之战爆发,唐军大败,郭子仪的军队颁布大量征兵。一时间,家破者数不胜数,残酷的战争将盛世的安定彻底碾成了齑粉。至此,唐代的两种社会矛盾达到顶峰:一是唐王朝对自己人民的压榨,二是唐王朝及人民对叛军的战争。
杜甫在回华州的路上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为悉数记载下来,他自己就是布衣,见到本该安度晚年的老人被强行征走、美好的家庭一个个破碎、新婚的夫妇含泪分离,怎能不痛心疾首?但他是一个富有人文主义关怀者的同时,也是一位理性的思考者——山河破碎,何以家为?于是他能做的,只是对留下来的人们说些劝慰之语: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
759年,时政依然污浊,杜甫的生活也愈加困顿,他终于弃官西行。在友人严武的帮助下,于成都修建草堂,开启了一段尽管清苦,却尚算安定的生活。
虽然暂时远离了战乱,免受颠沛之苦,但杜甫的心,依然牵系着天下苍生。
在一个狂风乱作的夜晚,大雨肆意落入茅草屋内,扰得他与家人彻夜难眠。而后他吟出了那传唱千古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当中显露的绝广胸怀令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都不由赞叹落泪——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眼前何时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样嘹亮的呼声,在处于儒学发展低谷期的唐代无疑成为了最醒目的儒学标语。而杜甫也成了唐代儒学最重要的代言人之一。
并且他在诗歌上的成就,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绚丽的一道风景——每一首杜诗都精益求精,无瑕可击。并且伴随诗人的生活历程,具有阶段性。就在定居草堂的期间内,他的诗中出现了日常题材,后人评之:开宋诗之先河。
765年,严武去世,杜甫也再次开始了他漂泊的生活。
经过长达一年的辗转,于夔州落了脚。769年,杜甫游于潭州,恰逢臧玠作乱。他乘舟出逃,欲南下衡州,不料遇江水暴涨,被困方田驿,五日未进食。幸得县令送酒肉相救,方得存活。
然而他归思急切,不等洪水退去就继续北上……在770年的秋季,病逝于由潭州北返的途中。
这粒在乱世中漂浮辗转的尘,终于落定。
杜甫曾写《梦李白二首》,当中有句: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句虽有沉抑的倾向,与他光照千古的成就并不相称,却或许正是他对自己一生的评说。
后来的人研读他的诗歌,为他的才气所折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他的事迹、推崇他忠君爱国的品格……我们从史书上的寥寥字句之间窥探那伟大灵魂,借他的光芒照亮黑暗的战乱时期,一睹众生流离的光景,与万民同悲。
可在悲伤之外,总会从他诗中收到一份深厚的熨帖——杜甫的仁人之心是跨越时空的,这份关怀正是他赠予后人的见面礼。那颗赤诚热忱的真心至今还传达着令人安心的温度,透过纸张传递到每一个注视着他的人的心底。
名垂千古或许有那么一刹那于饱受挫折磨难的他而言,真的只是身后寂寞之事,无补于生前的困厄。
但杜甫终究义无反顾地担起了自己作为大唐最优秀的文化人才的责任,持慎之又慎的态度去记录,时时写、事事写,一直写到自己生命结束的那刻。同时也用最自觉、坚强的意志守持自己的品格,无论经历了怎样严酷的打击,也不动摇对国家、君王、百姓,乃至花草虫鱼、山川江河的爱。
《新唐书》评价他: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
南宋大儒朱熹更说他: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
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杜甫无疑就是一个用生命将这种英雄主义贯彻到底的人,无愧于宋代的文人雅士尊其为圣。而又因他诗学精工,见识独到,无怪古往今来的有识之士推他为诗写得最好的人、中国最具有民族性的诗人。
——在气象磅礴的大唐盛世,多数文人嫌恶六朝纤弱绮丽的为文作风,他们主张复古,对六朝时期的文人、初唐四杰任意加以贬斥。而当中有些人并无真才实学,杜甫就在此时以强有力的声调替过去的才子们回击了那些无学之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更有——“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表现出他本人兼容并包、善于学习他人之长的创造特点。大概也因这样的态度,他才能将唐代以前的诗歌成就全面继承发展,让律诗体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杜甫生时没有机会登上他理想的高峰,但他本就是那个应该站在高峰,被万众膜拜的人。所以历史给了他公正的待遇,让他至今还在被我们铭记。
他是生于盛世而长于乱世的凤凰,他的光芒,震烁万古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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