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发现我和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尤其是想起来的时候，面对着镜子笑的时候仿佛看见了父亲的脸。

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

第一次作为别人的孩子，我有太多的不足之处，就算事了是慢慢懂事，也没能让家人少操一点心。但是，我被包容了，并且被深爱着。

爷爷曾经是一名人民教师，对我的要求十分严格，我经常觉得他就是一个暴君。初中以后我就走出小山村继续求学了，而当我放假回家的时候，除了周末之外的假期，无论长假还是短假，我都会被爷爷气哭。

我不会当着爷爷的面哭，因为这一点也会成为他数落我的理由。我通常都是偷偷躲起来，抽噎着给父亲打电话，但不是为了告状，只是想转移一下注意力，缓解心里的委屈。然而，跟父亲的通话到一半，我就泣不成声了。

外出务工的父亲从来没有忽略过我的感受，他轻声细语的在电话另一端安抚我的情绪，他叫我不要跟爷爷计较，爷爷年纪大了，他可能跟不上我的思想，要我多多去体谅爷爷。父亲说，他知道我是个好姑娘，不然不会偷偷躲起来哭而不是跟爷爷面对面起冲突。

有一年暑假，家里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正值收玉米的农忙季，我跟爷爷去掰了一天的玉米，累得不行。第二天爷爷叫我起床叫了好几次，我都是迷迷糊糊的应了声。爷爷准备好东西后发现我竟然还没醒，在我的房间门外用严肃的语气叫我，我一下子惊醒，不得了了，这一顿骂怕是躲不过了。

但我是真的真的很累，可是爷爷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叽里呱啦说了我一通，说得我本来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更燥了。

“走啊，现在就走啊，我现在才起床不是也能跟您一块儿出门吗？”我只是想终止爷爷对我的炮轰，其实我连鞋子都没穿。

“你吃早餐了吗？不吃东西能干活吗？人家第二趟都要回来了，像你这种在以前早就饿死了……”

“您不是催我吗？那就走啊，吃什么吃，我不吃，我吃不下！”这是我第一次正面这么对爷爷说话。

“你肚子里有石头吗你吃不下！不吃东西你能干什么？”

“不要你管！我现在就跟你走！”我穿好了鞋，拿上了自己的衣服。

爷爷似乎特别气：“你别跟我去了，不吃东西你去了能干什么？”

我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在爷爷出门后偷偷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发现了我，叫我回去，我没说话，也不回去。

其实我的这股倔，爷爷身上也是有的。

那天我跟爷爷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天我刚洗完澡，父亲打来电话：“春风，你还好吗？听爷爷说你今天没有吃东西就去地里掰玉米了？”

我带着颤音嗯了一声，我的委屈似乎找到发泄的出口。

“以后可不能这样哦，天那么热，中暑了怎么办？玉米收不完就先放着，一点一点来，爸爸过几天就回去收，你可以体谅体谅爷爷吗？他年纪大了……”

我哭出了声音，不说话，父亲听到我的哭声，叫我不要哭， 我把电话挂了。

我知道啊，爷爷不容易，他从特别艰辛的年代里走过来的，他的故事他都给我说烂了，我是该体谅他的。我也确实做得不对。

那天晚上我主动给爷爷夹了菜，这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算是我无声的妥协，爷爷顿了一下，夹起我夹到他碗里的菜，笑嘻嘻地跟我着话，我头也不抬，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着。

我觉得我的父亲好可怜啊，他夹在我和爷爷这一对“冤家”中间，当我们的和事佬，他其实也很为难吧。

父亲也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孩子，可是我觉得他很成功，他不像我。

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很调皮，收豆子的时候，父亲耍小聪明，从高处就将他本该挑着的豆子的担子往下丢，豆子就啪啪地炸开了。父亲还偷偷卖爷爷捡了好久的瓶子，拿到了钱就去买糖吃……可是，父亲其实还是个好孩子。

爷爷病重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就嗷一嗓子将父亲叫到跟前，就看一眼确保父亲是在他身边的。他需要起身或者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只叫父亲，姑妈叔叔都在，但是他只要我的父亲。

我甚至有点埋怨爷爷，我的爸爸，难道他就不会累吗？

爷爷的房间里有两张床，爷爷睡一张，父亲方便伺候重病的爷爷睡一张，只有父亲睡过那张床。

可是有一天晚上，父亲睡得很沉，爷爷一个人挣扎着起来去了厕所，来回耗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他走路很慢很晃。

第二天母亲问父亲：“爸昨晚怎么了？起来那么久？”

父亲：“没怎么呀！”

母亲又问：“昨晚半夜客厅的灯亮了很久，我以为有什么事呢，也没见你叫我。”

父亲懵了：“昨晚爸有起来过吗？”

母亲刚开口数落了一下父亲，就被爷爷打断：“我见他睡太熟了，我叫了他两声都没反应，我就自己起来了，我这不是没事嘛……”那段时间里，爷爷几乎都吃不了东西了。

爷爷特别爱骑自行车，年纪大了以后，出了两次车祸，其中有一次差点丧了命，收了重伤，住了好久的医院。

叔叔和姑父都跟爷爷说：“您可不能再骑自行车啦，你看看多不值啊！”

爷爷笑的有点苦，自嘲道：“真是老啦……”

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二天中午，病房里只有我、父亲和爷爷三个人，爷爷像是对我们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又不是心疼搭车的钱，骑自行车可以锻炼腿脚啊。”

父亲看着爷爷说：“哎呀，骑就骑嘛，咱都骑一辈子了，没关系的，下次多注意就好了。”

父亲真的很孝顺，尤其是顺。

父亲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打着盹，看起来特别疲惫。我像小时候一样走到他后面，帮他按摩一下肩膀。

父亲醒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叫我回去休息休息，这里有他就够了。

我没有停下帮他按摩的手，父亲的脊背不再挺直了，这个曾经作为我的乐园的背，老了。

鼻子一酸，调整好情绪，我才开口，爸爸，你真的好顺着爷爷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我不能这样对你，你会难过吗？

父亲认真地告诉我：“爸爸不是什么都顺着爷爷的，几年前爸就有跟爷爷说过让他不要再骑自行车了，可是他不听。现在他老了，他开心就好了，这也不是错事，就让他开心吧。你当然不需要全部顺着爸爸，爸爸也会错，爸爸错了你就说出来……”

我突然想起来，父亲在跟爷爷聊天的时候，被我不小心听到的话：“爸，真是太辛苦你了，还要您帮我带着春风，如果她哪里做的不好，您好好跟她说，她是个好孩子……”

我的父亲，真的，太不容易了。他第一次做别人的孩子，他是成功的。

他第一次做父亲，他也真的很棒很棒。

我和爷爷的矛盾里，他像一面双面胶。我很庆幸他没有直接揍我一顿，或者是因为疼爱我而直接怪罪我的爷爷。

父亲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是他总是在竭尽全力给孩子最好的，尽管自己很苟且。

父亲说，别人家的孩子有的东西，我们家孩子也要有，不是攀比，而是要从心理上给足安全感。

跟父亲强烈，买东西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要不要买衣服，要不要买鞋子，还是贼贵贼贵的专卖店的那种。

母亲心疼钱，说我整天玩泥巴，不需要这么贵的。

父亲反驳母亲：“是不是质量不一样？是不是穿起来会更舒服一点？”

但是，父亲却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就算偶尔买一件，也是很便宜的那种。

母亲说父亲跟我是狼狈为奸，是的，父亲很像我的忠实玩伴。我小时候扁桃体发炎，医生说我不能吃香的辣的，饼干都不能吃！

偏偏那时候有亲戚刚从广东回来，给我们家拿来了一袋糖果，一连好几天我眼巴巴地看着，咽着口水。

母亲还恐吓我，你吃了的话，你的嗓子就会一直疼，一直疼就要动手术，拿着刀子切！

成功吓到了我。然后就每天疯狂喝水，盼着我早点好起来，好能去吃那不远处的诱惑。

父亲在母亲去外婆家院子里摘菜的时候，偷偷给我吃了两个饼干，我还处在母亲的恐吓之中，想吃又不敢吃。

父亲说：“妈妈逗你呢，一会儿吃完你多喝水就行了！”

说要又催促我：“快吃，爸爸去帮你放风，不要告诉妈妈呀。”

我还是怕，但是眼睛又死死盯着小饼干。父亲说：“没事的，吃吧。”

我终于像“恶势力低头”，父亲看着我，说了一句后来我每每想到都会心疼的话：“你眼巴巴的样子太像小时候的我了，太可怜了！”

想起来的时候，好笑又好心疼。父亲小时候是没有小饼干吃的，他们连能吃一顿肉都觉得幸福。

我好像都没有正式跟父亲说过一声谢谢，前两年父亲节的时候给他发了消息，说了感谢，父亲却反过来感谢我，他说他谢谢我的到来让他能过上这个节日……

我的羽翼尚未丰满，我还不能将父亲肩上的担子接过来，可是，我一定会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将自己变得强大。

我知道父亲很伟大，可是我还是想保护他，稳稳当当地将他守在身后。

我希望我是父亲的小棉袄的同时，我也能是他的防弹衣。他是成功的孩子，他是优秀的父亲。

他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