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第一天。我在医大二院服务中心的前台前面排队，等候取胃镜的病理报告。队伍很长，拿到报告的人表现差异明显，有人拍拍前胸表示虚惊一场；有人小声爆了粗口；有人捂住鼻子嘴巴默默的走开；也有的人看都不看就把那张纸塞到包里离开了医院。

最近一年经历了父母离婚，经历了失恋，还有工作的各种不顺利。大家都说人的心情可以直接影响消化系统，我这一年算是深有体会，总是感觉没有食欲，恶心，反酸。

上周一像往常一样没吃早饭就去了公司。该死的电梯又坏掉了，我只能爬楼梯，二楼还没到，我就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渐渐没有了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趟在医大二院急诊科的病床上。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是那天的中午十一点，还好没睡太久。我心想不就没吃个早饭吗，怎么还晕倒了？以后随身带着点糖果和巧克力吧。医生走过来和我说，我晕倒不仅是因为没吃早饭，更重要的是严重贫血，我血液里红细胞的含量只有正常人的一半，现在非月经期，医生怀疑我有消化道出血，建议我休息一下，输点血，然后去做个胃镜。

我不知道是谁送我来医院的，只知道后来在医院陪着我的是同事刘伟。刘伟面目清秀，才华横溢，工作中的表现也是特别突出，最重要的是他很暖，总是热心的帮助同事，尤其是女同事。我只要有问题就找他，即使是百度能解决的问题也找他，因为我的重点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和他相处，我享受他帮我解决问题的过程，喜欢他似乎是宠溺的眼神，喜欢偶尔的肢体接触。不过，他已经结婚了，所以，不可能有别的发展。

在刘伟的陪同下，我做完了胃镜。

胃镜显示我胃里有一大块溃疡，医生已经摘取了标本做病理，病理结果一周之后出来。医生据经验分析我胃里的溃疡可能不太好，是恶性的可能性极大，具体还要等病理结果。

我仍然在排队等待拿病理报告，此刻我的心情像学生时代等待查高考的成绩，也像买了彩票在刮奖。

终于到我了。

“你叫什么名字？”服务人员在问。

“冯佳宁”我故意放大声音壮大气势。

服务人员从一叠纸中翻出了一张，平静的递给我，然后开始叫问下一个患者的名字。她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无论她手里的纸会给患者带来多少情绪的波澜起伏，她都很平静，这种平静会让患者及家属有一种世间无绝症的错觉。

我手里拿的那张纸，最后一行，赫然印着“胃ca”字样。世界仿佛瞬间静止了，医院大厅里的嘈杂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大脑已经麻木的我仍然可以控制自己的双脚走到医生的诊室。这个医生是消化科的，她打了电话给外科，问我这种情况是否适合做手术。最后的结果是让我明天去外科病房办理住院，检查之后才能确定手术方案。

我和单位说明病情并请了长假。同事们纷纷表示同情，我更在意的，是刘伟的反应。不过，他的反应其实并没有和其他同事有什么不同，我略感失望。

第二天。我去了外科，打算办理住院。

去医生办公室要经过病房。病房门大都开着，我从门里看见病人躺在床上表情大都十分痛苦，他们被输着各种各样的营养液，药水。坐起来或翻身都需要人搀扶。要命的是男女病房是混着的，中间只用一个帘子着隔着，我真接受不了。

手术之后，我就要和他们一样了吗？即使是这样，是不是我的病也是治不好的？搞不好过一段时间会更惨？爸爸妈妈都各自重组了家庭，我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住院了谁来照顾我呢？我陷入了纠结状态。

原来一个人，在生活还能自理的时候孤独只是孤独，有时还会庆幸孤独是一种自由。但是一旦失去了照顾自己的能力，孤独就变成了无助，甚至变成了绝望。

我想现在的我除了有时会觉得乏力，没有什么其它不适啊，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去破坏这种状态呢？于是我放弃了住院，坚定的走出医院。

我找了一家小咖啡馆坐下，不上班的感觉真好。就算不手术，我也决定不回去上班了。之前也提过辞职，但是老板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挽留，所以都没成功。我曾经以为公司没有我不行，但是现在看来，没有我公司也挺好的。没有谁真的离不开谁，如果曾经以为离不开的那个人得了绝症，那替代他（她）的那个人一定会出现的。

我计算着如果不工作，剩余存款够支撑多久。三四年？

我以前也经常这样计算，然后每次都是长叹一口气，感慨自己苦逼的命，还得工作几十年才能退休，要是存款够花一辈子该多好啊。这次，我应该不用这么感慨了吧？我这辈子，还能剩多久？我的存款应该够用了吧？

第三天。被上班起床闹钟叫醒，心里先是庆幸，因为我从此不用上班了，接下来却是令人窒息的失落，因为，我的生命即将结束了。

我拿出手机打算定早饭外卖，有一家的早餐我一直很想吃，但是由于外卖是七点钟起送，我七点半就要从家里走出去上班，所以一直没吃上。今天终于如愿了。

外卖到了，那味道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原来二十几块钱就可以让人如此惬意。活真真好，我不禁感慨。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次旅行，那我现在应该是在回去的机场。此次旅行，我都看见过什么风景呢？

我把电脑打开，整理了一下之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我大多数都在笑。照相就是这样，当时明明是为了镜头而挤出来的笑，但是若干年后，看到照片的时候却以为曾经的自己真的很开心。

我把照片拷到U盘里，拿到店里去打印出来。打印完用了好几个纸袋子来装。原来也曾经走了这么长，路过了很多。曾经和爸爸妈妈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他们给我过生日，带我去动物园，每次考班级第一都会送我一个礼物，考上名牌大学给我办升学宴；曾经我有一群整天泡在一起的大学室友，我们集体网吧包宿，然后第二天集体逃课，我们一起去看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一起喝到烂醉如泥；曾经我有一个很爱的男朋友，他带我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火车，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海，也让我第一次患得患失，第一次哭到昏天暗地。

照片没打印出来只是十几个G的硬盘空间，打印出来了，却是厚厚长长的人生过往。

第四天。我去租了个车，宝马5系。

曾经的愿望就是等什么时候觉得买辆车就像换个手机一样随意了，加油就像充电话费一样轻松了，就去买一辆。我不接受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只为了供养一辆车的生活，因为这样会限制我人生的宽度，我会因为这辆车而失去很多其它的精彩，比如我不能去健身房请私人教练，不能买整套的圣罗兰口红，也不能随时因为心情不好而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驰骋在郊区的马路上，并没有目的地，我只是在为了开车而开车。我只是想体会一下来不及实现的梦想。但是很快就累了。也许梦想的价值更在于实现它的过程，以及近在咫尺时的激动，当实实在在的追求到了这个梦想，它就不会再那么诱人，很快就会被新的梦想去替代，然后我们接着去享受追逐的过程。只是此刻的我，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享受这个过程了。

下午我去了商场，去尝试不同风格的服装和饰品。原来自己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美，为什么之前就喜欢拘泥于一格呢？就像我之前是学建筑的，其实英文也不错，文笔也挺好，那我为什么只认定了建筑工程师这一个工作，而不尝试外企职员或者网络写手呢？为什么不参加个会计培训或者编程培训？甚至做一下自认为不靠谱的微商呢？人生有很多种可能，人生只有一次，那我为什么不充分利用这仅有的一次探索和实现不同的自己的，一成不变的过完一生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晚上，我一个人驱车来到了隔壁城市，这个城市有我最爱的大海，我在海边开了一个有阳台的海景房。

第五天。很早醒来，为了看一次海上日出。

我在阳台的沙发上坐着，用秒计算着剩余的人生。时间对我来说不再是用来打发的，而是用来感受活着，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不玩手机，不看电视，不找人在身边闲聊，时间真的就变长了。对着大海发呆，感觉很久，但是看了一下手表才五分钟过去而已。原来我之前感慨时光飞逝，只是因为我不懂珍惜而辜负了大把的好时光。

中午退房之后我回到了我的城市。路上广播里听到一首歌，让我想起了刘伟，这首歌是他为他老婆设置的专属手机铃声。我给刘伟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他很意外我约他吃饭，他觉得我现在应该刚做完手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告诉他我并没有去外科报到。他骂我是不是傻？并且同意赴晚上的约。

说真的他骂我我好开心。虽然可能他只是随便说了一句，说完自己都忘了。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有的这种变态想法。很享受自己在别人面前委屈的像个犯错的小孩子的感觉。我经常幻想自己做错了事，然后别人因为关心我而把我大骂一顿或者暴打一顿。我也喜欢道歉认错的感觉，所以我有时会故意去犯一些自己能够承担后果的错误。今天晚上如果刘伟因为我没有去手术而大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那我是不是会感觉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了呢？

吃饭的时候，刘伟并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想想也是，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同事而已，责怪我的立场在哪？他客观的给我分析了一下去手术的必要性，以及解决我没有亲人照顾的方案。他给我举了很多接受治疗之后好多年都没复发的案例，让我要积极治疗并且相信自己。他说可以去找护工或者保姆来照顾我。

八点多，他说要回去了，不然老婆会多想。他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自己开车了。然后他哦了一下，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没想预想的摸摸我的头，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我之类的。

回到家里我一直握着手机，我觉得刘伟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来说些关心我的话。直到刷到一条他转发的关于游戏的微信朋友圈，我放弃了。

我想刘伟只是一个比较热心的人而已，我却把他的修养，他的善良误会成了关心，甚至误会成了爱。

而我的变态，也来源于我迫切的想要被关心，被重视。如果一个人因为我所犯的不利于我本身的错误而发怒，那足以见得他对于的关心胜过我对自己的关心，这样会使一个处于飘摇状态的水草有找了根，找到归宿的感觉。

第六天。我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做了好多梦，而且梦的情节很清晰，醒了之后我居然还都记住了。我梦见自己生病躺在床上，爸爸妈妈在我的门外商量着给我买什么水果，声音很迷离，若隐若现，但是他们意见不统一，我好担心他们又吵了起来，我想起床去劝他们不要争吵了，我想和他们说我吃什么水果都行，不吃也行，只要他们都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就好。但是我的身上像压了一块石头，好沉，我无论怎么努力也起不来。

但是这好像是个梦中梦，我用力的睁开眼睛，看见了刘伟。他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点点头。

然后我和刘伟一起去上课，他搂着我的腰，同学们惊异的看着我俩。他隆重的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

晚上学校有活动，有我的节目，我要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合唱情歌，灯光分别打在我和他的身上，我好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也喜欢和自己欣赏的异性同台同框的感觉。

然后我的角色又突然转换了，我只是台下的一个观众，我的室友都有节目，只有我孤零零的在观众席上，我很生气，我想把她们的包都扔了，我拿着那些包走向垃圾桶，刘伟突然出现，他拽着我的胳膊，好疼，他用力的打了我一巴掌，然后让我跪下。

我在等待他的教训，我觉得他接下来一定会教育我做人不要心胸狭隘，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然后我会委屈的哭，他即使心疼我，也会把他该说的话说完，直到我承认自己错了，他会摸摸我的头安慰我，问我还疼不能……但是我并没有等到这些就醒了。

梦中的一切都好清晰，父母的声音，刘伟的暖心，舞台上被关注的感觉，以及犯了错之后被教训的感觉……

我突然开始感觉特别留恋这个世界，梦里发生的事太诱人了，我想努力让梦里的感受变成现实。我想约爸爸妈妈一起吃饭，我想谈一场恋爱，我想发展一项特长然后因为出众而被关注。即使没有变成现实，多做几次这样的梦也是幸福的啊。

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我要积极治疗，我太贪恋活着能给我带来的幸福感受。

我去外科联系了医生，又去家政公司找了护工，明天开始正式住院。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克服困难，战胜病魔。

第七天。我倒了一杯红酒，算是为自己壮胆送行。

喝下去之后觉得胃里火辣辣的，然后翻江倒海的难受。有种想吐的感觉，却没有力气走到卫生间。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我实在忍不住了，狂吐起来，吐出的液体鲜红鲜红的，那分明是血。我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衣服沾满了自己吐出的红酒和血。但是呕吐并没有结束，渐渐变成了喷射状的。嘴里又腥又咸。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感觉灵魂在和身体分离。也许我要睡着了，并且一直睡下去了，那天没做完的梦，应该会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