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姨月珍出生的时候,哇的一声叫得尤其响亮,连身经百战的接生婆都吓了一跳,愤愤地说:“要死啊,魂灵也被你吓出了。”可不,头胎嘛,总归生的艰难些,而且大姨有八斤多,估计在肚子里憋坏了吧?
不过,或许,大姨在那时,在自己还是一团混沌时,就未卜先知地预感到了行将展开的憋屈的一生。
她父亲曾是国民党的军医,跟着前线士兵东奔西走,救死扶伤。抗战胜利后,他回到了家乡,走街串巷,给百姓看病。她母亲年轻时也是花木兰一样的人物,因为哥哥有妻儿,所以她毅然参军了,不为什么雄心壮志,只为每个月的军饷可以贴补家用。她参加的是地方游击队,内战结束后,大家都让她出来做官,被丈夫拦下了。
所以,母亲只能在家里施展拳脚,大姨也失去了做官二代的机会。
两年之后她有了个小妹妹,她就记得小妹妹老是睡觉,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而且睡觉的时候一动不动,像在认真地盘算着什么。
后来,母亲的肚子又大了,又瘪下去了,父亲的脸却越来越阴沉。因为出来的两个都是女娃。这老四简直比臭老九还要臭,父亲瞧都不想瞧她一眼。这老四就是我的母亲。
这军医觉得很羞耻,行医这么些年,治愈的疑难杂症为数不少,可是,要想整个仔仔出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小月珍完全没有察觉到父亲的焦虑,她忙着呢,作为大姐,她帮着母亲做家务,又得照顾肩下的三个妹妹,说起童年,在她这儿似乎断档了,她出生的时候是娃,没过两年就成了个小妈妈。可是,那个年代,有哪家不是这样的呢,她也常常见到院子里别家的大姐姐,牵二连三地拖着一串东倒西歪的小娃娃。
那天,她爹兴奋地提着一袋桂圆进屋,让她妈趁新鲜吃了。她妈打开袋子,给围拢来的女娃每人三颗,月珍刚剥开一颗塞进嘴里,就听见老三老四嚷着,还要,还要!其实袋子里也所剩无几了,月珍咬咬牙,将剩下的两颗分给叫嚷的妹妹,两个妹妹欢天喜地接了过去。二姐见状,赶紧把剥开的第二颗塞嘴里,然后紧攥着剩下的一颗,走开了。月珍含着那甜滋滋滑溜溜的桂圆肉,隔好一会才去咬一口,让汁水流出来,等到完全无味了,她还舍不得把肉吞下去,好像人走了,还要痴痴得望着人家的背影。
年底的时候,她妈终于生了个儿子,姐妹们舒了口气,这会终归是拨云见日了。她爹的脸也放晴了,一个劲地说,幸亏当初牙齿咬咬买了那桂圆!月珍想,那我们也吃了啊,为什么肚子没有大起来?
以后的日子大家都围着弟弟转,弟弟一哭,大家都抢着去抱,倒是他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到:“他要哭让他哭好了,不要去理他,让他哭个够。”说也神奇,小崽子马上就不哭了。
这小崽子喝了好长时间的奶,月珍印象中,娃都是躺在妈妈怀里喝奶的,但她弟弟不是,她弟弟是站着喝的。两三岁了,在外面玩得满头大汗回来,人家喝水,他喝奶。
眼看着弟弟一天天长大,月珍也烦恼起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胸部慢慢地有她娘的一点影子了。
02
一天,家里来了个阿婆,拉着月珍的手,笑着说:“可惜是可惜了。但他人好,老实,勤劳肯干活。”她娘答道:“本分老实最要紧,我们家也没什么名堂,不敢要求什么。”月珍听得稀里糊涂,她不知道,原本迷蒙的前方现在已经变了颜色,当然没人看得出那是怎样凄惨的颜色,她娘也不知道。
迎娶那天,她的妹妹们和她躲在房里,老三老四哭得稀里哗啦,老二安静得坐在床沿上,月珍边抹眼泪别劝两个小妹妹,好像出嫁的人是她们而不是她。外面炮仗声起,锣鼓喧天,妹妹们又赶忙趴在窗台子上看新郎官。费劲地瞧了老半天后,二姐默默地爬了下来,三妹大喊:“太难看了,大姐,大姐,你不要嫁给这个人!”月珍道:“丑是丑点,但他人好。”其实她根本没见过他,只是觉得,母亲安排的,定是妥当的。
新郎官要接走新娘子的时候,老三老四拉着大姐的衣襟,死死不肯放手,她们觉得大姐这一去,好似入了梦中的阎王殿,里头坐着个面目狰狞的姐夫。
洞房夜里,月珍全程死闭着眼睛,痛是痛,但更可怕的是他的那张脸,贴得这样近,一个个小包,大的有钢镚那么宽,不用睁眼,也能想象得出它们在抖动,跳跃……
终于完事了,她还是不敢睁眼,她怕他的包已爆裂,因为剧烈运动,血脉喷张。她翻了个身,朝里睡了。
早上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依旧跟妹妹们躺在一起,想也不想得翻过身,于是,人,终于彻底醒了。眼前的他还在打鼾,脸上的大包小包完好无损,她也长吁了口气。
走出房门,婆已经在活动了,望着她,笑盈盈地说:“起来了啊?”她当然笑得出来,因为她的一块石头已经落地了。
这人哪,有时就像逐臭的苍蝇,习惯了,也就好了。
月珍也逐渐开朗起来,又像做女儿时那样忙东忙西,见到丈夫也不再故意低头看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珍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可这肚子也大得太快了些,明明只有六个月,看着却像八个月。邻居笑笑不语,月珍当然不懂其中的深意,她只是有点害怕,肚子这么大,莫不是里面的娃也长了满脸的包?甚至满身的包?
生产那天,她生得异常艰难,躺在产床上,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费劲地往外钻,往外钻,都快窒息了,还没出头。
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居然生了双胞胎,两个仔仔!她想起父亲见到女娃时的愁容,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忘了,她嫁的可不是富贵人家。她也不知道,这两个儿子将会带给她怎样的愁肠百结。
03
她的夫家有几亩田,种些寻常的果蔬,成熟时摆在人来人往的道旁,赚些微薄的收入。现在添了两张嘴巴,开销也大了,月珍决定去工厂找份零工。虽然孩子还小,才三个月,都还没断奶,但好在离家近,她可以偷偷跑出来喂奶。
月珍想,弟弟在家里像个宝似的,虽然这务农人家条件艰苦,但婆婆总会好好照料自己的一双儿子的。于是,她也就安心上工了。
这天厂里断电,提早放工了,月珍兴冲冲地奔回家,老远就听见小儿啼哭的声音,走进一看,屋门敞开着,婆婆一手抱着个娃,一手将自己干瘪的奶子硬送到娃的嘴巴里去,娃拨浪鼓似得摇着头,一边哭一边用小手乱打,婆婆还涎皮赖脸地哄道,阿宝乖,吃嘛吃嘛……月珍觉得满身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太阳穴震地厉害,她婆婆正专心耍弄着小孩,加上这娃的嗓门又大,她根本没注意到呆若木鸡的媳妇儿。
月珍回过神来,故意走到关着的窗边,大喊一声:“姆妈,我回来了。”停了两三秒,她才现身跨进门。婆婆讪讪地笑着,好像刚偷完腥还没擦干净嘴的猫儿,说道:“太好了,这孩子饿死了。”接着就把娃递过去,转身进了房间,抱出另一个娃,那娃虽然睡着了,但有泪痕未干。月珍再看看怀中的那个,咕咚咕咚狠命地吸着,她背过脸去,假装看门外,垂泪不止,好在婆婆站了几秒钟也就转身忙乎了。
晚上她抱着大娃小娃朝里睡了,丈夫打着响鼾,她痴痴地望着熟睡的俩娃,月光下,两个小家伙泛着淡淡的辉晕,月珍想着,要是能一直这么睡下去就好了。
看来,这一夜是难以入眠了。
稀里糊涂中,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噬咬着她的乳头,使劲拽也拽不掉,再一用力,连皮也扯下来了,干瘪瘪的耷拉着,滴着血。她吓死了,猛一醒来,发现窗外天光已亮,枕上湿漉漉的。
04
功成名就的人回忆起当年的艰难困苦,总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可月珍没有风光过,此刻独自一人躺在小床上,听着隔壁间两兄弟的呼噜声,她也觉得一把泪一把屎的岁月好像也远得没有切肤之感了。
两兄弟很争气,虽然不是读书的料,上完初中就告别课堂了,但他们知道体谅家里的苦处。田里忙时,俩小伙卷着裤脚管肯下田帮忙,农闲时,他们在车床上搓螺丝螺帽。
夏天的时候,有个小女孩经常到那间放着车床,如桑拿般闷热的“小车间”玩耍。她喜欢看他们汗如雨下,熟练地操控把手,一推一拉好像武林高手的一招一式,阳刚劲道而又成竹于胸。边上有张小桌子,上有一台录音机和好多磁带,小虎队,郑智化,张学友…这小女孩有时会趴在桌上抄歌词,没封面没歌词的,她就来回地倒带,倒得多了难免卡带。老大就故意装出一副凶相,吼道,呐,又弄坏了,我来打屁股了。小女孩一边咯咯得笑,一边跑到阿小身后,小哥也嘻嘻笑着,弄得大哥泄了气,只好走下工作台收拾烂摊子。等到录音机又恢复元气了,小女孩又像没事人一般埋头抄词。
没错,这小女孩就是我。
大年初二大的小的都会在外婆家里齐聚一堂,吃完晚饭,有些留下来睡在临时搭建的竹榻上,有些转战战场先到了大姨家,因为初三日,照例是在大姨这里欢聚。我们几个小的总爱跟着大小哥沿着小河走过去,一路有言笑。过了初三,大人们一般都回去了,几个小的会赖着不走,大姨也不嫌麻烦,小的愿意留下来,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因为他们不嫌弃乡下腌臜凌乱的环境。
大姨特别喜欢我,老会抱着我说:“囡囡,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我每天给你煮鸡蛋。你看,今天的鸡蛋大不大?”我接过来,一个小手根本握不开。小心翼翼地剥开来,吃了一个蛋黄后,底下居然还有黄灿灿的东西露出来,简直像捡了个便宜似的,吃完两个蛋黄后我死心了,心不在焉地把剩下的全塞进嘴里,哎呀,里面竟然还有个蛋黄。我兴奋地含糊不清地喊:“三连黄哎!三连黄哎!”大姨一本正经地说:“昨天报纸里登着消息说,浙江省内只有两个三连黄,你看被你吃掉一个了。“我信了,开心了一整天。第二天,我充满期待地盼着吃鸡蛋。居然又中奖了,我乐得屁颠屁颠的,也不抄歌词了,整日围着大姨问,为什么只有你家的咯咯鸡能生出三连黄?为什么?为什么……
05
这年冬天,吃夜饭的时候,妈妈说,你大哥哥要来,跟一个姐姐见面。我说,不是来看我的啊?妈妈收拾完碗筷,大哥哥就来了,乍一照面,我怔住了,眼前的这人,头发油光锃亮,衣衫整洁,跟印象中在车床旁,光着膀子,满身油污的大哥哥判若两人。好像有什么卡住了喉咙,我幽幽地叫了声:“大哥哥!”
那个姐姐来了之后,妈妈就带着我上楼了。我三番五次地下楼来,躲在门背后偷看他们俩,妈妈使劲拽我,压着嗓门说:“别吵了,别吵了,他们要不成功的哦。”我肆无忌惮地喊着:“我要看,我要看。”好像故意要让他们听到,故意要搅局似的。
春天花开之时,妈妈说我们要去大姨家喝喜酒了。
坐在席间,看着大哥哥忙进忙出,完全不理我们这些小朋友。我心里一冷,当时喊得不够响?新娘子来敬酒了,我一瞧,咦,不是那个姐姐啊?
哎,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啊。
过了半年,大姨来我们家,七上八下地拎了好多菜蔬,晚间,她姐妹俩一边洗碗一边悉悉索索地讲着什么,说到动情处,大姨叹道:“阿大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很乖的,肯定是那婊子教的。”我愤愤地想到,都是因为他们见面的时候没有我在场,我在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大姨回去后,妈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大姨也可怜见的,辛苦了大半辈子,你大哥哥现在讨了老婆,不一样了,故意扯着嗓子喊,你困在隔壁,舒服得很啊?你大姨心也噎住了。你以后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到了年底,大哥哥生了个女娃,早产一个月,胖乎乎地却像个足月儿。我们去看了,大人们都围着娃娃转。我走到隔壁,以前的那张高脚大床果然不见了,那床承载了我们多少的美梦…
第二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又嚷嚷着要到大姨家去,妈妈说:“今年不去了,你大姨烦着呢,你大哥哥的老婆丢下孩子跑了,你姨父也气得病了。”
倒是小哥哥来送过几回菜,一如既往地腼腆。如果说大哥哥是个闯荡江湖的火爆种子,那么小哥哥就像个教书先生似的,尤其,他长得还有点张国荣的意思,虽是蒙嘴葫芦,但人家的眼界高着呢,所以迟迟没有定亲。
06
某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来客人了,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边是形销骨立的大姨,两颊深陷,面容憔悴,另一边是吹得气球似的大哥哥,脸色蜡黄,神情呆滞。那个在酒桌上讲得风生水起的大侠呢?
大姨对我说:“你大哥哥病得很重,要来你们城里的医院看病。你要乖哦……”
大哥哥只是一动不动得盯着虚空,一点都不累。
又到过年时分,大哥哥似乎好了点,但就像打了补丁的气球,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饱满高昂。平时都是他呼喝着夹菜给长辈,现在他只是端坐一旁,一边的大姨边给他夹菜,边像哄孩子似地说:“吃哦,阿大,吃哦。”
从此以后,我就不怎么盼望过年了。
又过了几个月,病殃殃的姨父也走了,艰难岁月,丧事从简,以至于我都不记得这送殡的路是怎么走完的。
07
“快起来了!”我妈很惶恐地喊道,“你小哥哥死了。”赖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的我简直以为还在作恶梦。我们先到了外婆家,外婆说:“昨晚就有点不对劲,他两兄弟和月珍坐在这里说阿大的老婆嫁了人又跑了……阿小脸色不太好,我还问他冷不冷。”
后来小哥先骑着电驴回去了,大姨带着阿大是后走的。到了家里她发现阿小还没回来,等到半夜也没影。天亮后,隔壁的王大妈气喘吁吁地奔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快去看看,那,躺着的,是不是,你家阿小。”月珍跟着跑到河边,拨开人丛,眼见一具泡得发白的的尸体挺在地上。她放心了,这不是阿小,阿小没有这么丑的。
但,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这样瞧着她?
后来警局的人问她要不要尸检,她说,都已经这样一塌糊涂了,还要剪?
我们一直在思忖,阿小为什么要寻死?家里只顾着阿大,忽略了他?年纪也大了,老婆连个影也没有?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啊?难道是意外?天黑,又是沙子路,一不留神,冲到河里去了?四周尽是田畈,叫喊也没人应的…
大姨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带着阿大继续度日,还有那个如今想来也不清不楚的女娃。
世上的事有几件是我们想得明白的?大姨出生时的那声吼叫难道是在替小儿子喊冤?
08
心情好的时候,大姨还会跟我们讲起阿大上学时的故事:
“课堂里,老师在讲课,阿大用口水吹泡泡。老师说,阿来,你要吹到什么时候啊?阿来答道,口水还有么,就要吹啊。”
坐在一旁的大哥哥也附和地笑笑,眼睛盯牢地面的蚂蚁,专注得好像又在一本正经地吹泡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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