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的黄金时代

1

李先生是一个80后博士。
李先生在看充斥着90后演员精致脸蛋的青春片时总是眉头紧锁，电影散场了才打开话匣子，要向我唠叨一路他读书时的事情。

“我们读书那个时候，洗澡还经常去外面的收费澡堂。”
“我们读书那个时候，男女同居还是违反校规的事情，是要受处分的。”
“我们读书那个时候……”
“我们读书那个时候，一切都很不一样。”

李先生18岁的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

2

18岁的李先生除了教室哪儿都想去。大学开学一个月，李先生就把学校周边逛了个遍，犄角旮旯也不放过，学校南门出去是一条三百米长的小吃街，李先生立志要每一家都吃完。
李先生是幸运的，他有一群臭味相投的室友。年轻的身体是填不满的，李先生天天和他们去小吃街，一天一家，挨着吃。
轮到一家麻辣香锅，几个男孩子大手大脚多点了些肉，吃着快活。结账时服务员报出300多的价钱，李先生怒了，心想就这点不过一份家常水煮肉分量的东西，你他妈坑谁？！
当然，全国上下的麻辣香锅没有一家不坑的，李先生跟我说的时候讲，他当时本该认栽。但18岁的年轻的李先生只知道要解决一件自己也有错的事情，有一个成本最低屡试不爽的方法：耍无赖。
“…行，钱我马上付，这样，你带点餐盒来，我们打包。”
“好。”
李先生一行人是坐在香锅店在店门口摆的路边小桌上的。唯一一个招呼客人的店员在拿好餐盒和筷子出来后傻了——油腻腻的餐桌风卷残云，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躺在桌角，被一双筷子压着，无辜得很。李先生一行人早已去向无踪。
李先生带领“同伙”们落荒而逃。他说，我给少他还是稳赚，这顿饭顶破天也他妈就一百了。
当然，“落荒而逃”是我写的时候私自用上的形容词，当时18岁的李先生并不会想到25岁的自己会带着任何类似于羞愧的心情来讲述这件事，他只忙着觉得自己是对的。

3

李先生在一个混乱二线城市的师范大学读工科，学校景美妹子多，一到夏天全是白晃晃大腿，裙摆被风吹到意味明显欲拒还迎的位置，某种滚烫烫、滑溜溜的思绪，随着南方湿润的空气一起升腾，叫人觉得日子好生燥热难捱。
李先生忍受了他对床的室友跟异地女友腻得出油的通话足足三个月，终于觉得单身真他妈烦恼，拧着他另一个体育部准部长室友要妹子。三顿饭咣咣砸下来，室友开口，行，我们部的轰趴让你蹭，妹子任君多采撷，此物…嘿嘿，等不得。
李先生去蹭了，独自在二楼盯着电视屏一直看，还偷乐，室友急了，自个儿三顿饭钱都出了，你他妈不干正事儿啦？！
室友找到李先生的时候李先生只淡淡说了一句话，因为平时在宿舍里看不到电视啊。
室友不跟李先生贫，拉着他就上楼了。一群男男女女混在三楼玩桌游。
“各位，这是我室友李明葛。”一排高高低低的头抬起来。
话痨李先生从不怕尴尬，“我妈姓葛，我爸姓李，所以啦……”
一个黑框眼镜女生大声接话：“哎呦，不用跟我们说你爸姓李啦！”
室友拍李先生脑门：“蠢出6栋502，蠢到我们体育部来了！”
众人都被逗得笑开了来。李先生也笑，立马被邀着玩狼人，李先生于是跟大家说玩得不惊不怕的没劲儿，这谁输了，就得罚喝酒。
李先生喝得烂醉。

烂醉的李先生没吐，只是回寝室就睡得妈都不认识了。李先生醒了过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午休时间快完了，室友准备出门去上公修课。李先生坐床边拍自己脑袋：“我有课没？”
室友把他的课表甩他脸上：“这东西你一辈子都记不住。”
李先生一看排了一天的课：“你们早上怎么不叫我？”
“叫了，你说别他妈烦我。”
“我说了？”李先生突然觉得自己的起床气有点可爱。
“对了，”室友一边理书包一边说，“昨天戴黑框那姑娘看上你啦，听说是副市长家千金，手机号我给你，你小子识趣就找她，别晾了人家姑娘的风情，然后请我吃答谢饭。”
李先生踹室友屁股：“行啊，混学生会的人给人发任务很有条理啊！”
室友习惯了李先生翘一整天的课，不搭他话，出门了。李先生倒头继续睡。
——那个年代大学还宽松得很，老师几乎从不点名。一切都像夏天路边摊一块一斤的西瓜一样随手可得，代价很少。
窗外是H城的33度高温，李先生在没有空调的502啪啪摁下姑娘手机号，感觉到凉爽。

4

李先生和黑框眼镜姑娘恋爱了，姑娘叫戴安。
狼人那天坐李先生旁边的戴安也喝了不少，游戏的末尾一群人没了力气只剩酒气，戴安强撑着主持大局。快睡着时感觉有人靠在了自己肩膀上，歪头一看，这不李先生么，李先生已经睡着了，像一只小猫。
戴安为了不弄醒李先生，自己驱逐着睡意努力坐直了，就是那个时候戴安觉得有牵绊的感觉真好。

戴安其实挺美一姑娘，白皙的皮肤在脖颈后露一块，低头一笑叫人看了也有些微颤。到底是学舞蹈的，举手投足那股子软绵绵又流畅的劲儿非戳到男生的心窝窝。戴安还有一优点，不作。她从不介意跟李先生吃脏兮兮的街边摊，很快就加入到李先生的小吃街扫荡大队，跟他室友吵吵闹闹打成一片。在一群人的起哄声中被李先生突然搂紧，是戴安最幸福的时刻。

恋爱起来日子过得快，转眼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大二的李先生混上桌游社社长，戴安当了校舞蹈团团长。戴安忙着给年末汇演排练的那段时间，李先生天天当小探班，晚上8点准时出现在排练室，风雨无阻地带戴安吃夜宵。
有一天李先生到了排练室发现戴安坐在地上急，你急什么呀，李先生问，我要换的衣服被同学不小心带回去了，怎么不急呀，戴安答。
李先生这才开始端详穿着演出服的戴安，类似天鹅的角色，白色丝带在她年轻的身体上绕啊绕又调皮打个结，蓬蓬裙像心花花开，背部裸露的肌肤好像发着光一样好看。
你真美。李先生说。
穿这样还怎么去吃宵夜啊？戴安是这样回答的。
不吃了。李先生笑：不吃了。然后忽地将戴安打横抱起，戴安晃脚尖叫：放我下来！

不。李先生说。
那是个九月末的日子，夏季的燥热劲儿不足，秋天尚未来，什么都有点蔫儿，独独年轻的身体新鲜饱满。

5

在那个晚上李先生第一次和年轻的肉体进行了对话，他有点惊讶，有点诚惶诚恐，也有点满足。

很久以后他仍记得起戴安看向自己的泪眼：“你会娶我吗？”

李先生说，会。

对床室友最近跟异地女友分了手，饭也不爱吃了，成天窝着打游戏，鼠标敲得啪啪响。另一个室友进了学生会主席团，每天早出晚归，睡前电话还不停打，安排各人工作。还有一个室友决定出国，突然就开始刷绩点了。
李先生依旧翘课，睡懒觉，跟戴安亲密，奖学金跟他没关系，出国跟他没关系，未来的一切也跟他没关系。李先生有一天晚上趿拉着拖鞋下楼买冰饮，看着自动售卖机玻璃映照出的自己，啧，胡子拉茬，腿毛疯长，一只猫过来在李先生脚趾蹭，李先生笑。
李先生跟戴安过上老夫老妻的日子，早就不关心要怎么捯饬自己了。

李先生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的生活烂在了泥沼，但感觉这泥沼躺着蛮舒服。

6

李先生大三了，然后奔三了，李先生20岁的生日已经没有了戴安。
戴安的离开跟她的到来一样直接。戴安跟李先生说，她觉得有牵绊的感觉很累。
你说什么？
戴安于是讲了她为什么想要跟李先生在一起，然后告诉李先生：我当时觉得好，现在觉得累，就这个原因，没别的了。
李先生愤怒：你这扯蛋呢？！
刚分手那阵他憋不住，在戴安常去的排练室堵她，没有一次成功——其实真要堵人都是可以成功的，问题是李先生一看到戴安快走近就怂了，啥话都不敢说，还想躲。有一次李先生看到了人高马大的一个男生手里拿着戴安的衣服等她，然后李先生就再没有去过那里。
李先生喝了个烂醉，像大一一样。跟室友几个人在街边小摊聚一回，众人齐齐数落戴安的背叛，李先生什么话都不说，想起她以前跟自己和室友一起走在往小吃街的路上，她的手掌特别软，她突然凑过来的亲吻也是。

李先生心想，戴安真的是很美好的一个姑娘啊。

李先生对室友举起杯子：这一杯干了！都过去了。

7

那段时间后李先生开始了旅行。背着包，搭车那种。李先生的行走从大三一直延续到毕业，故事太多，讲不完。他天南地北地走，在形形色色的青旅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在路上的心再也停不下来。

李先生的很多旅伴都是大四的准毕业生，难免跟李先生聊起各自的大学时代。他们问李先生：你大学干嘛啦？

李先生嘿嘿笑，说，啥也没干。但大学可真是好啊，是我的黄金年代。

李先生觉得观察对方的反应十分有趣，通常对方会继续讲自己拼搏奋斗或是潇洒过活的辉煌故事，但李先生觉得更有趣的应该是这样一个问题：喂，你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人，为什么大学是你的黄金年代？

那么李先生就可以说很多了啊，最想说的还是戴安。李先生想象自己对别人娓娓道来——

“我18岁的那个姑娘让我如此心碎，而我依然爱她。

“她在刚和我分手后又找了我很多次，想找我谈，但我就因为短短瞥到的那一幕一直不肯见她。
——哎，先入为主，老毛病了，大一吃香锅的时候就是了，忽略自己的过失，用自己的价码衡量别人。

在我大四的时候她又找过我一次，请我吃饭。
她告诉我：对不起，我骗了你，跟你分手是因为家里不同意。…不想伤害你的自尊。

我他妈这才想起来她是副市长家千金啊，室友提过一次，我当时迷糊糊的也没怎么听，后来她从来不说，我也就忘了。”

考博时的李先生时常回想起一个遥远的下午，那是一个35度高温的夏天午后，室友都出去了。李先生刚睡醒，走到阳台，眯着眼看楼下花园里的小情侣搂搂抱抱。

李先生突然瞄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是戴安。戴安仰着头看向李先生，风吹她的头发和裙摆。
李先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站在了自己楼下，也不知道她给自己准备了什么，或者这是梦，是会醒的，但是李先生就是突然觉得幸福。下楼的几分钟里，李先生觉得这个下午充满了期待。

李先生告诉我他18岁以后只哭过一次，那是在他失去戴安后的某一个晚上。他心情闷得很，独自去小吃街闲逛，走在路上自然想起戴安，却不是她与他分享的美食，而是她那双带泪的眼：你会娶我吗？

——那张面孔里的昂扬与苍凉，属于一个还没到面对生活艰难的年龄就已经开始和李先生同甘共苦的姑娘，属于一个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李先生为她披上婚纱的姑娘，属于一个被李先生的固执、疏于沟通和生来的命运带离的姑娘。

李先生眼泪止不住。

后来啊，他就想，18岁脾气这么倔的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么好一姑娘。

——遇到了再也没有第二个的戴安，大概这就是黄金时代？


然而对于“黄金时代”的说法没有人问，那么李先生也就没说。